分享

金瓶梅第72回赏析:应伯爵替优求情

 笔更时代 2023-09-14

《金瓶梅》第七十二回写了三个片段,一个是潘金莲抠打如意儿,一个是王三官拜西门庆为干爹,一个是应伯爵替李铭向西门庆求情。前两个故事我们已经分析过,今天我们来看“替优求情”这个故事。

这一回中的这一段文字,借助丽春院乐工李铭央求应伯爵从中斡旋,与西门庆家恢复关系的情节,揭示了当时市民阶层中土豪恶霸、帮闲篾片与勾栏人家这三者之间互相矛盾、互相利用和互相依存的微妙复杂关系。

我们都知道,西门庆的二房李娇儿,原是丽春院出身,西门庆与她打得火热之后,干脆娶来家中。丽春院的乐工李铭,就是李娇儿的弟弟。按名份,他算西门庆的一个小舅子,应该在后者面前多少有点头脸。可实际上,因为出身低贱,加上又只是小老婆的亲属,他在西门大官人的府上就永远只能充当一个“招之即来,麾之即去”的供人取乐的奴才。

西门庆既娶了李铭的姐姐,又到丽春院去花钱光顾了李铭的侄女李桂姐,还要经常呼唤李铭本人带上乐工班子登门为他一家人弹唱取乐。西门庆一副恶霸心肠,在他的心目中,他既然娶了李娇儿,又花钱梳笼了李桂姐,那么丽春院就必须专门为他服务,不能再生外心。

但是勾栏人家并无忠于一夫的义务,为了赚钱维持生计,李桂姐在西门庆无暇去丽春院时,还得由着老虔婆的安排,招待了其他顾客。这就惹恼了西门庆,他大发脾气几番打砸丽春院,吓得那一窝子卖笑卖唱卖艺的男女战战兢兢,不遑宁处。李铭这个可怜的男粉头在西门庆家的遭遇,也随着丽春院的风雨飘摇的命运几度沉浮。

当他初次上西门家提供服务的时候,得到的待遇还是不错的。那时西门庆正和李桂姐打得火热,又兼新娶了李瓶儿过门,发了两三场横财,家大业大,就专挑了四个丫鬟,组成家乐班子,叫了李铭来家,在前厅西厢房教演习学弹唱。西门庆“每日三茶六饭,管待李铭,一月与他五两银子”,也算够意思了。

谁知好景不长。不久,李桂姐瞒着西门庆另接了杭州客商丁二官人,引得西门庆醋意大发,将丽春院砸了个稀巴烂。这就使正在西门府上谋生的李铭陷入尴尬境地。亏得他小心伺候,并竭力辩解说:“小的并不知道一字,一向也不过那边去。论起来,不管桂姐事,都是俺三妈做的营生。”西门庆这才未加深究。

过几天,应伯爵受了李家的礼,从中说合,使西门庆消了怒气,重入丽春院,李铭也才松了口气,得以安安稳稳地继续当教习。不过,可悲的命运随时在等待着这个依人作计的优伶。才没几天,他在教乐器时无意中摸了春梅的手,被这个假正经的女人辱骂了一顿,只好收拾衣服灰溜溜地离开。西门庆也居然听信谗言,分付家人不准李铭上门走动。这使他断了门路,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敢来西门府上,只得另求生计。此事冷了过后,李铭虽然又蒙召来西门府上应差,赚几个小钱,但早已变成了大气儿不敢出的可怜虫,只能看人家脸色小心行事了。

谁知这最近的一次,李桂姐因为接待了招宣府公子王三官,真个把西门庆惹翻了,他竟然恃强凌弱,动用官差,抄了丽春院,吓跑了王三官,弄的满城风雨,人人侧目。结果是:“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

这等于打破了李铭的饭碗,因为:西门庆以姐夫兼地方官的双重身份,本是李铭的靠山与主顾,这下说一声不要他了,同行们就趁机挤兑他,势利的市民阶层更会奚落、冷淡他,他想在清河县地界卖唱谋生就难乎其难了。用他在本段故事中诉苦的话来说,就是:

“如今爹(指西门庆)倒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


偏巧这些天西门庆家很热闹:又是为新来的何千户接风,又是为孟玉楼做生日,又要为安郎中、宋御史等代办欢迎蔡九知府的宴会。正是急需歌姬乐工的时候,正是勾栏人家趁机趋奉赚大钱的时候,他李铭却被凉在冷板凳上,他怎能不心急火燎地走门子托人情?于是这炷香自然烧到了应伯爵的门前。这些,就是我们看这段故事必须首先了解的曲折背景。

李铭为什么选中应伯爵作为他重新与西门庆家恢复来往的中间人呢?这固然是因为应伯爵在西门庆那里有点面子,但更为重要的是,这位帮闲贴食的应花子在西门庆与丽春院的交往历史中一直扮演着极为重要的撮合山的角色,熟知其中恩恩怨怨的曲折过程,只有他能把话说到点子上,把忙帮到节骨眼上。

在《金瓶梅》这本书中,固然凡是西门庆眠花宿柳的场合总少不了应伯爵的帮衬。但在丽春院,他的作用却颇为特殊。李娇儿之嫁西门庆是他的推荐;西门庆认识李桂姐,也是由他提醒才梳笼的;西门庆第一次砸了丽春院,又是他收受了李家的烧鹅瓶酒,搞穿梭外交,说得西门庆心回意转,原谅了李家。为了回报他居中斡旋的“汗马功劳”,李桂姐不但容忍他亲嘴拥抱,调笑揩油,白吃白喝,而且还背底里向他怀中塞过不少小红包。

应伯爵本就是穷愁潦倒的破落户,要靠帮闲过日子,自然细大不捐,来者不拒。虽有如西门庆这样的豪门大户周济,对于丽春院这样的会做生意的青楼人家,也何妨利用老关系,视之为另一衣食来源?他正是出于这种特殊渊源与生活需要,爽爽快快答应帮李铭“释冤”;而李铭也正是谙熟应伯爵的品性与为人,才大胆拜求,来达到预期目的。

再来说说西门庆对李铭这次求情的态度。西门庆抄丽春院,主要是打击冲了他门路的王三官,并再次给那个三番五次另外接客的李桂姐一点颜色看,以显示他官僚恶霸的尊严。就连对李桂姐,他也没有打算永远绝交,何况李铭与李桂姐所作所为并无多大相干,对此西门庆不会不明白,也不会老是“恨屋及乌”。只不过,刚砸了李家,断了来往,作为高门大户之主,他绝没有主动去叫李家之人的道理。如果李家还想恢复关系,自然必须自己主动找人上门哀求。

这时刚好西门府上要请客做生日,要迎接地位尊显的大官僚,宴会与歌舞的场面需要尽可能地风光,原来用熟了的歌儿舞女、乐工戏子之流,这时多有几个上门应差,正是西门庆的愿望。何况李家自己上门赔情请罪,又有他的把兄弟应伯爵从中作保,他内心里又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在拿腔做调地摆足了老爷的架子之后,顺水推舟地宣布原谅了李铭。

西门庆这么做,可谓一举三得:首先是充分满足了他土皇帝大恶霸的自尊心理,让别人都承认了他不可侵犯、不能得罪的地位;其次卖了人情,使得应伯爵感到面上有光,以后更卖力地为他帮闲服务;再次目前用人之际,趁机收伏李铭为他的应酬活动增添歌舞之乐。

从这场滑稽戏的表演过程中,我们充分看到了土豪恶霸、帮闲清客与青楼管家三种人物的不同嘴脸和独特心态,以及同属寄生阶层的这三部分人之间那种夹缠不清的复杂交往。应伯爵是这场戏的中心人物,他左右逢源,穿针引线,两面讨好,两面占便宜,内心贪馋而表面厚道,耍尽帮闲大师的圆滑高明伎俩。

对李铭,他摆出长辈与师尊的架式,又是谆谆教训,又是温言体贴,弄得这男粉头又佩服,又感激。对西门庆,他察言观色,投其所好,旁敲侧击,相机进谏,巧言如簧,硬是句句说到西门庆心坎儿上,令他舒舒服服地听从了劝告,回嗔作喜,不但饶恕了李铭,还居然招待他俩吃饭。

事情了结后应伯爵教训李铭的一段话,完全是他自己混世经验的高度总结和精心提炼,其略云:

“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道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每,随机应变,全要四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

读着这段绝妙的市侩经验,我们不得不佩服,《金瓶梅》的作者对于他生活的那个时代病态的世态人情了解得多深刻,他对于自己笔下的人物的心灵与个性的解剖又是多么犀利!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