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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茶园大屋场
作者：单品华
余光中说蓝墨水的上游是汨罗江。而汨水发源于江西修水县的黄龙山梨树埚，自修水白石桥至平江龙门进入县境，自东向西贯穿全境，平江县因流经境内的汨水安静略显平缓而得名。中国地势西高东低，自古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但是圣人孔子的故乡山东曲阜地势东高西低，“泗水西流”，河流均由东流向西。因此有“圣人面前倒流水”之说，平江是有名的“将军县”，“圣人”也可以广义理解吧。瓮江镇，汨罗江和昌江在此相汇，相传该地两口泉井形似瓮缸，平江语音“缸”“江”不分，所以叫成了瓮江。瓮江镇往淤泥长沙方向三、四里路，向右拐，有座新桥，连着一条山冲，串起新岭村、梧岗年、到坐村。我的故乡就是梧岗年。这条山冲的河水却是自西向东流，汇入瓮江镇。依山傍水的一条路已经修成了水泥马路，路上不时有小车、摩托车往来疾驰，山道弯弯，倏忽一下，它们就无影无踪了。 农户村院星星点点、零零落落散布在两旁的山边，只有在村小学附近，中心地带，有十余户人家将房屋建在水泥马路边，我们茶园屋场就在学校旁边，大门斜对着大队的水库。 山路像长长的飘带，向山里面延伸，没有尽头，两旁久远而静静凝固的山峦迤逦不绝，有着深不可测的绿意，望不尽密密丛丛苍郁的树林。明澈清冷的溪流，活泼蹦跳地向东流去。云，从容起落，轻灵地缓缓飘浮。星辰夜晚或是淫雨霏霏的天气，村落显得安宁幽邃冷寂，当阳光撒进山冲时，秀丽热烈的景致扑面而来，农家菜园里喧金醉红泛黄含青，织着斑斓色彩。 从学校出发，沿着小路，过两座绿意苍生的老桥，往水库洞走去，碧蓝透亮的泉水静静流淌，晶莹透明纯粹的溪水中，藻类、蓼蓝微微摇曳，鲜活的青虾怡然自得地荡悠。鸟儿拍翅飞上飞下、高高低低地欢叫着，宣泄着它们生命的激情和快乐。深深呼吸，空气中有泥土的味道、树木的气息。两百米的距离，然后上斜坡，到水坝，梧岗水库生生出现在眼前，水面宽阔，浓酽酽、碧蓝碧蓝的湖水，清咧咧，如梦似幻般清幽空灵，两岸深深浅浅的树林倒映在水面，蓝的天，白的云，平静的镜面，四周阒寂无声，犹如澄澈明净之境，唯美、清澈、纯净、湛蓝的一湾碧水，洗净身心荡涤心胸，微风轻拂，感觉有神灵的圣洁、安慰、能力、安息在流淌，心不再流浪不再徬偟不再忧虑。想起亘古久远的与神灵对话的故事。是万千年的沉淀，汇天地的精华，才有这极致的绝美吧？
时间让万物成熟，也让世事像灰尘一样飘落，时间对于我儿时的茶园屋场来说，除了悠久外，还有破败。一幢幢的新楼房，盖在老屋场前面，阳光及视线遮挡住儿时气派的老屋，老屋已然更显深深的斑驳和沧桑，土墙破落，青石大门寂静伫立，儿时偌大的晒谷坪也砌起了楼房。想起仓央嘉措的诗：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想见。我儿时的乐园茶园老屋和老屋前的大石坪，还有停放着手摇风谷车的晒谷坪，要怎样才能与你再次相见？只能在文字里回到美好的旧时光吧。 六十年代的茶园屋场，高大的石门，两旁镶嵌一对石鼓，雕刻着精美的图案，小孩子的我们，在上面爬上爬下的，石鼓被磨得锃锃发亮。正堂有篮球场大，两边厢房左右各五间，左右各有一个天井，天井底部及四围都是石板铺就，天井旁边四周的廊道都是石板铺就的，有连通各屋的作用，天井有房屋采光的作用，天井还有涵道通到外面，用于排出雨水。以天井、侧堂、回廊的形式继续左右两边复制扩建，这样形成大屋场，厢房每间房都独立，不能独立的房间通过廊道独立，我们小时候玩耍，每一家每一个房间都钻进去玩过，对其了如指掌。 正堂中间有四根双手抱不拢的大柱子支撑，进门与神龛位置各有两根略小点的柱子，都雕漆着的黑漆，屋顶有很多根横梁，正梁雕刻龙凤呈祥的彩色图案，左右厢房窗户是四方形的雕花窗棂，上开下合的结构。小时候青叔娭毑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讲，建造我们这个屋场的前人，举孝廉为官，以前门前有朝廷御令碑“下马碑”，文要下轿武要下马。 正堂大门口外面是一个由石板铺成的大坪，石板被我们小孩子磨得发亮，坐在上面玩丢石子游戏，晚上坐在石板上看星星、听大人讲故事，听大人谈天说地、神聊海聊。折叠纸牌铲纸牌的游戏，地面要平整，要到正堂玩，从小我不喜欢玩这个，刮起灰尘呛鼻，男孩子不管这些，只要有显示力量的游戏，就满腔热忱贯穿始终。 我们大屋场的旁边就是小学学校，很多读书的孩子都要经过我们大屋场去学校。那个时候各家都有几个孩子，加之在外工作的斗伯孟叔范叔的子女都在屋场读书，那个时期茶园屋场是人丁兴旺的鼎盛时期，热闹非凡。下雨天及晚上，在正堂，十几个孩子玩抢占柱子、捉迷藏、跳房子、踢毽子，叽叽喳喳，喧声四起。如果遇上生产队社员在开会，我们小孩子就偃旗息鼓，无条件将正堂让位给大人。大白天，放学后，孩子们的阵地是满山遍野、沟圳河汊，屋场后山上的一棵大梨树、一棵大板栗树上挂着诱人的果实，那里也是我们光顾流连的地方。油菜花开的时候，潜入花中，捉来蜜蜂放进玻璃瓶里，看它在手中嗡声扑腾，别有一番情趣。有时候我们到晒谷坪的草地上翻跟斗、劈叉腿，玩老鹰捉小鸡，特别是双抢晒稻谷，秋天晒红薯丝的时候，孩子们就在那里欢天喜地玩，我们齐声跳着跑着念着“燕子飞得高，有雨在明朝。燕子飞得低，有雨在夜里”。当然也帮着大人们收拾稻谷或红薯丝进箩筐里。晒谷坪旁边就是保管室，有时吃完晚饭后，我们与大人一起到这里，灭白术（平术）须，剥干玉米球。 我五岁发蒙读书，第一节课，打铃声上课，我不知道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跟着大家进教室，一个人在外面玩儿。我们屋场的芬婶艳婶是我们的小学老师，一年级时，文艺演出让我演铁梅，我堂姑演喜儿，一大段唱词虽然不懂意思，但背起来毫不费力。我有超强记忆，没有书看，就拿屋场读高中的嫦姑的语文课本看，记得有一课是红楼梦第四回的选段，其中的《护官符》读一遍就记得：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大屋场的好处是，小孩子的行动都是集体行动，有样看样，小孩子跟着大孩子，砍柴、挑水、洗衣、做饭、扫地、摘茶、割禾插秧、扯猪草、上山捡油茶子，有时还摘金银花、扯海金沙晒干卖钱。再大一点时，不知不觉，发现男孩子女孩子分开玩了，干活也分开，应该是男女各个爱好兴趣不同吧。男孩子太调皮，老闯祸，我们屋场似乎父母都宠爱女孩子一些。后来我们年龄相仿的几个女孩子就形成固定伙伴了，我、辉、明、芳四人组合，经常一起干活，摘茶扯猪草一些活，我总是比不上明，芳会爬树砍树杈，我却没有力气爬上去，芳还会下水捉鱼，我又怕水蛇，辉捆的柴很漂亮，我只有羡慕她们的份，她们后来经商非常成功，有门面有别墅的，我干活跟不上她们，但我喜欢读书，记忆好、过目不忘。赋闲在家的斗伯，经常出题目考我们，他夸我“某百分”。 “堂屋有量不生灾，正堂宽敞出贵人，”我们茶园屋场在外工作的人多、经商成功的多、考取大学的多，算是比较强势吧，连几个村干部都是我们屋场的，但他们公正公平廉洁有原则，勤恳能干努力忠诚，很受群众信赖。在家务农的都各有特长，无师自通。雕砌石磡的、刻石凿字的，蒸酒的，治跌打损伤的，养蜂的，办牛场羊场的，在外干工程的，办工厂的，做裁缝的，做漆匠的，打时画水收吓的，都有手艺傍身，现在，更是有的人家在外面买门面，有的人家在外面买房子了。他们时不时的有事了，蜻蜓点水式的回来一趟。年节飞回来，嗡嗡热闹几天，复又归于平静。 我的叔公是个石匠，喜欢喝点小酒，小时候常让我跑腿打酒，跑腿费是一颗糖果，我乐此不疲。我是长孙，奶奶叔婶堂姑，他们走亲做客都带上我。小时候奶奶带我去谈岑张市的老舅舅家，是从浯口茅白洞的伯父家住上几晚，再过去的，走的是山路。我叔带我去老舅舅家时，走的是水路，要坐船，船上没有艄公，要自己用竹篙划过去。婶婶多次带我去她的娘家大备塅。堂姑带我去她离异的母亲家，好像在长沙县，很远，她胆子大，拦了一台货车，司机载上我们，还夸了我们勇敢懂事乖巧，也只有在那个时代，民风淳朴，现在谅谁也不敢拦车吧。 有时候事情很玄幻，我们屋场的芬婶，也是我的小学老师，她很关心我们姐弟读书，她虽然也有两孩子读高中，但却经常接济我父母，我去一中复读，她送我出门，迎面碰到邻村的忠伯担一担箢箕，不是两个“中”字吗？她就对身旁的我说：你今年肯定能考取。高考考试时，我们全班同学都感冒了，我患重感冒，但是我的成绩大大超出了录取线。 一天傍晚时分，天快黑了，会打时的花伯公，坐在我家，我母亲请他打时，看看我的录取通知书什么时候到，他掐指一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说，今晚很旺，我心想，天快黑了，邮差送信也下班了，这怎么可能？然，大概是晚上八、九点钟的样子，我弟拿着通知书回来了，他去瓮江公社邮局拿的！ 女儿高三下学期，一天我去学校看她，学校操坪，有一坑水，我穿着白羽绒服，突然毫无征兆，我踉跄着，跳过水坑，扑鼻一跤摔在地上，爬起来，衣服干干净净，心想是不是提前给学校拜年恭喜呀，果不其然，女儿高考顺利通过。 我与朋友讨论过风水一说，他说肯定有呀，就是天文地理呀，现在科学家认为，有百分之七十的暗物质，是我们看不到的，但是确实是存在的。我暗暗觉得茶园屋场的风水很好。 老屋深宅大院，堂屋天井廊回结构、明亮宽敞、四连八达，雨天不湿鞋晚上不摸黑，方便沟通，邻里友爱和睦同居，互相依靠、相互支持，“人抬人无价之宝”，应是我们茶园屋场兴旺发达的最大原因吧。 83年我考取中专时，屋场的范叔来到我家，跟我说：你考取学校，以后会在外面工作，你离开了家乡，到外面读书工作，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你代表的是家乡梧岗瓮江平江，你的言行举止要谨慎，其实我读出来了，他希望我为家乡争光争气。他的话猛然惊醒了我，以前我是为跳农门而学，以后我仍要走出舒适，我没有理由懈怠，如果说我以后的岁月能做出点成绩，无疑是他的话带来鞭策和鼓舞。 我父亲送我们姐弟读书时，大集体时期，封山育林抓得严，实在没撤时，父亲就打了家具卖掉，然后再打再卖，我们大屋场的人集体缄口不言，就是这份无言的善意，使我们家走出了艰难岁月，有了今天的美好模样。 我堂弟做房子，本来打算削山坡平地基，工程量大，我提议，让他拆掉我父母的老屋，老地基做屋省事省钱，他儿子正读高中，我半真半假跟他说，茶园老屋风水好，果不其然，他儿子考取了三本学院，我说，不要怕，经济上我给你兜底保障。现在他儿子大学毕业，应聘在珠海一家国企上班，潜移默化中，我也在默默传承着茶园屋场的温情友爱。 我刚毕业分配平江工作时，单位要同事腾房子，有个过程，我在堂姑家里住了一、两个月。她怕我孤单，还把她的同事，一个新疆过来远离父母的女孩红介绍给我认识，我与红也因此成为几十年的知心朋友。堂姑大事小事都帮，这是一份怎样的情，怎样的一份爱啊。 我的茶园大屋场，一个有浓浓爱意和亲情的地方，一个承载我童年少年快乐时光的地方，一个让人难忘的地方，一个生生不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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