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月国庆假期，外家大侄子的一段千里姻缘，不但让我成了松阳周家的亲戚，还让我一头扎进千年古县的怀抱。 外家大侄子年初参加大学同学在内蒙的婚礼，结识了来自松阳的新娘的伴娘，十个月后竟成了另一桩婚事。从化亲戚20几人组成了庞大的亲友团，或飞机、或自驾，浩浩荡荡奔赴千里之外的松阳县参加大侄子的婚礼。 直到上机前，我还对松阳一无所知，甚至引发过“武松在景阳冈打虎”的胡乱臆想。上机后才知是浙江省丽水市松阳县。从化与松阳相距1052公里，飞到温州后，要转乘汽车一路向西到丽水到松阳。10月7日早上9点，我们一行9人在温州龙湾机场下了机。让我想不到的是，从滨海的温州到浙腹的松阳，还要走上200公里花上近3个小时。而松阳亲戚早上6点就出车来接我们了。 松阳亲戚把我们安顿在市中心最好的酒店，倚窗眺望，整个县城尽收眼底。近处是上万平米的已拆成一片空地的原棚户区；不远处是一大片低矮的民房，夹杂着一座黄色琉璃瓦古建筑；再远处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还有一座半圆形小山包，山顶有一幢楼阁。时近黄昏，山、水、桥、阁渐成剪影，构成了一副诗意的江南映画。 酒店房间一角，摆放了一堆介绍松阳的宣传册。我翻出了一本红皮小书《又一村》，作者黄春爱。书中记录了几十条松阳古村，竟与我写作“乡村史记”异曲同工。再细读，书中道：松阳完好保存了浙江数量最多的一百多条古村落，被称作“最后的江南秘境”；松阳绿水青山，孕育单一最大宗农产茶叶，被誉为丽水市的“后花园”。这竟又与从化有几分相像：从化有广州数量最多的古村落，也有单一最大宗农产荔枝，被誉为广州市的“后花园”。松阳开始让我觉得亲切起来。 晚上松阳亲戚全员出动，摆了三大桌为从化亲戚接风洗尘。松阳主肉是鸡、鸭、鱼，或炖或炆或煨，还有豆腐娘、山粉圆、洋芋饼、千层糕、白片儿、捞汤菜、八宝菜等大碟小碟浙菜各种上。餐前小吃八宝菜有红萝卜、白萝卜、豆腐干、腌白菜、香菇、冬笋、油豆腐、海带等八样，浙菜的精致可见一斑。我还得知，松阳县有一条“明清一条街”南直街，于是晚饭后提议众人去逛逛。南直街一条弯曲狭窄的石板路两边，高高低低坐落木构店铺，以小吃店古玩店居多。时间才九点多，很多店铺却早早打烊，人也稀稀疏疏，让赶来怀旧的人失望了。走到街尾处，我忽见一猎写着“老余家店”的酒旗，于是又折回店铺，访一访这位“本家”。老余家是一家百年老饼铺，店主老余叫余鹤鸣，五十好几，长得矮小精致。老余的爷爷余兆明父亲余相法，祖孙三代一直经营饼铺，做缸饼、松饼、月饼、包子、油料饼。松阳人编了一支顺口溜：“要吃油料饼，就到老余家；到了老余家，饼香赛过花。”老余送了我一块刚出炉的油料饼，层层饼皮上黑芝麻点点，油渍沾满了手。一口下去，脆香脆香的。 第二天一早，松阳亲戚已安排我们游玩的行程。松阳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是西屏镇，市中心难见高楼，绿地公园多；沿河建有栈道，皆做成以假乱真的朽木状。众人坐上公园电瓶车，沿河一路向西游览。此时得知，昨天见到的穿城而过的河流叫松阴溪，浅而平缓；河上是南门新大桥；半圆形小山包是松阳的地标独山，是市中心特立独行的“独独”一座山，因形状似蟾又叫蟾蜍山，山顶建筑是松风阁。这竟又与从化多几分相像：市中心也有穿城而过的流溪河，也有地标风云岭，山顶建筑是电视塔。 西行两公里，我们来到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延庆寺塔，这是松阳悠久历史“活”的见证。延庆寺塔塔高近40米，砖身木檐，六面七层，已矗立于此千年。它建于北宋咸平二年（999），5年后落成，是行达禅师为供奉佛祖舍利而发愿兴建的砖塔。延庆寺塔一千年来基本保持原样，是江南保存最完整的北宋原物之一。而今因地质原因，延庆寺塔略向左倾斜2度，被誉为“东方比萨斜塔”。登塔抚砖，北宋的气息仿佛缠绕指间，千年松阳也在我面前随随展开。 松阳县位于浙江西南部，面积1400多平方公里，县域形状像一块不规则薄饼摊在浙南山区。松阳四面环山，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说。中部有一马槽状狭长盆地松古平原，一条松阴溪自西北向东南纵贯其中。松古平原如一巨腹，孕育了灿烂悠久的江南文化。松阳县始建于东汉建安四年（199），距今已有1800多年历史。松阳之名，一说县城西北45里有长松山，因位于山阳而名；一说源于秦木“松阳树”。《松阳风物志》记载，此树“大八十一围，腹中空，可坐二十人。秦时物也。”松阳物产丰富，有“茶叶烟叶桑叶”三叶之说；松阳文化兴盛，自古是江南仕族的隐居秘地，历朝进士有81位之多。 中午折返时遇到了那幢黄色琉璃瓦建筑，原来是一座天后宫。长方形石门上方内侧有一对石雀替，形成富有美感的“囧”字门。大门立一对石狮，朱门贴黑白脸门神。神兽与人神共同把守，天后宫不可谓不“森严”。大门后是一座一米高的木戏台，飞檐下的梁柱之间的撑拱，让我第一次见识了这个俗称“牛腿”的木构件。戏台上的牛腿有迴形纹外框，框内刻满人物动物花卉。这些是一条条通身华丽的粗壮的“牛腿”，是彰显江南古建筑华丽的关键“角色”。 晚上将举行大侄子的婚礼，但现在离婚礼还有一点时间。酒店里的《又一村》又让我心心念。书是不能带走的，于是我萌生了到街上书店“碰碰运气”的念头。出了酒店刚走几百米，我见到一座石质“詹宝兄弟进士牌坊”，它是松阳文化兴盛“活”的见证。牌坊八米多高，四柱三间；仿木结构，歇山飞檐。牌坊正面刻“兄弟进士”，背面刻“父子贤科”，为纪念明朝高中进士的松阳人詹雨、詹宝兄弟而建。七弯八拐之后，书店没找到，我却误打误撞进入了松阳古城。 松阳经济落后，但政府保护古城却是壮士断臂式的：把一平方公里的明清古城整体保护下来，不允许拆旧建新，于是就有了我面前这小巷逼仄，危墙林立；迷宫千转，人声宛尔的古城。这里有年久失修的破败，却没有人去楼空的荒凉。古城街道两米见宽，两边老房子多以粗糙河石作基，夯土墙经历岁月剥蚀后，露出密密麻麻的碎石碎瓷碎瓦，随手一拨就是几件明清瓷器残片。富人的宅邸则以麻石作门作基作墙，门面有石雕花，门额或凸刻“南屏联瑞”，或凸刻“南阳旧家”，字体端庄，向过客传递知书达礼的气派。一字形马头山墙、山字形翘脚山墙，黑瓦白墙，透露江南古建筑的婉约。老房子或作铺、或住人，总之相闻人声，还有街头巷尾的搓雀声。我如迷途的羔羊，沉溺于老城的婉转。七弯八拐，我见到屋丛一树巨樟高擎，果然此处“藏伏”古祠。老樟树250岁，把我指引进“松阳三庙”城隍庙文庙武庙。庙前庙后正大修，成了大工地。武庙供奉关帝爷，又叫汤兰会所，是汤溪兰溪的布商于清嘉庆十四年（1809）营建的聚脚之所。汤兰会所“囧”字石门，门额竖刻“关圣宫”三个大字。据说武庙以庙宇式设计，高柱巨梁让人震撼。可惜重门深锁，惟余遗憾。 晚上大侄子的婚礼在我们下榻的酒店宴会大厅隆重举行。新郎陈信安穿上黑色西装显得更帅气，新娘周心怡穿上红色旗袍显得更漂亮。才子佳人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祝福，婚礼简单而热烈。 第三天是我们在松阳的最后一天，松阳亲戚安排了从北到南的郊野游。我的松阳之行也从感受历史建筑的深沉变成田园牧歌式的轻松。车子一路向北，公路两旁就是平缓的松古平原。除了农田，以茶园居多。村道树是松柏，显示出一种怪异的肃穆。几公里后来到大木山茶园，这是松阳最大的观光茶园，核心区有3000亩。众人在茶亭落座，主人免费为我们沏上白茶。热气散去，淡绿色的茶汤与沉底的茶叶泾渭分明，我如捧喝一碗江南烟雨。松阳的茶魁叫银猴，因茶叶卷曲似猴爪，毫毛白色似亮银而得名。松阳产茶始于宋，盛于明清，现已成为浙江最大的茶叶集散地，2017年产值达100亿元。 中午折返途经乌井村，松阳亲戚特地带我们参观了黄家大院。三层一字山墙，“囧”字麻石大门，门额黑石阴刻“晴岚积翠”四个大字。黄家大院分前中后三院，建筑面积近4000平方，是松阳首富黄中和的宅邸。他经营烟叶生意至南洋，积聚万贯家财。黄家大院由黄中和黄绍桂黄秋光祖孙三代营建，历同治光绪民国共60年建成。中院武技楼为黄中和最先营建，房屋花窗巧夺天工。圆形窗花雕刻有杂伎倒立图、猫捉老鼠图、鳜鱼畅游图、莲花荷塘图诸图；窗格之间镶嵌指头大小的鲤鱼、蚂蚱、蜥蜴、蜘蛛、蜜蜂、田螺、对虾、青蛙、松鼠、石榴、蛾子诸物，是精致到极致的产物。后院梅兰轩竹菊轩为黄绍桂营建。大厅左侧牛腿雕刻了仙鹤立梅，右侧牛腿雕刻了灵猴献桃。帘柱刻雀鹿蜂猴，寓意爵禄封侯。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处州（即丽水）饥荒。黄绍桂开仓赈米1600石，处州府褒奖其“泽周仁粟”牌匾。到前院的百寿厅是黄家大院营建的登峰造极，由黄秋光耗资5500万银元营建。百寿厅三进七开间，有柱172根，“寿”字200个。牛腿雕刻有喷水的龙、奋蹄的麒麟、俯扑的狮子、跃水的鲤鱼、独立的仙鹤.....环视四周神兽，我早眼花缭乱。这些东阳木雕神作，让黄家大院成为一座木雕艺术的殿堂。值得一提的是，老余的爷爷余兆明，就是当年黄家大院的“大管家”。 下午车子一路向南，把众人带到了双童山风景区。双童山是火山造物，经沉积风化，形成奇峰兀立之境。主峰有双岩如双童倚负读书，故名双童山。我们沿山脚栈道往上走，首先经过一方清潭，潭上有飞瀑。走约十分钟，见山坳处有一座六角重檐木亭状元亭，是纪念北宋宣和六年（1124）状元沈晦而建。沈晦曾任处州知府，写过赞美松阳的诗句：“惟此桃花源，四塞无他虞。”到他的七世孙沈佺，娶了松阳才女张玉娘，演绎了一段松阳版“梁祝”。张玉娘出身官宦世家，敏慧绝伦。她15岁与同岁的沈佺订婚。后沈家家道中落，张家有意悔婚，张玉娘竭力不允。后来沈佺高中，不料身染伤寒英年早逝。张玉娘悲痛欲绝，守节5年后绝食而死，年仅27岁。张玉娘虽过早玉陨，但盖不住才华的光芒。她写过思沈郎词：“汝心金石坚，我操冰雪洁。拟结百岁盟，忽成一朝别。朝云暮雨心来去，千里相思共明月。”写过哭沈郎诗：“仙郎久未归，一归笑春风。中途成永绝，翠袖染啼红。”后人将张玉娘百首诗词整理成《兰雪集》，与李清照并称“宋代四大女词人”。 走到半山处，有一老大娘在摆卖方便面、面包、矿泉水、茶叶蛋等零什。老人姓刘，今年69岁。刘大娘住在山脚，每日清晨挑一担货箩，走上2个多小时山路上山摆卖。食物卖给游客，也是自己的午饭。刘大娘儿女成家，也不缺钱，只图个时间打发日子。她向我抱怨，因为不懂微信，收现钱麻烦，但也只能羡慕扫码付款。 接近山顶时，我的前路是一道筑在悬崖上的玻璃栈道。百丈深渊就在脚下，我开始胆战心惊。忽然身后传来“啪”的一声，我顿时魂飞魄散，以为玻璃破裂。扭头一看，原来是一位穿着红马甲的公园管理员在后面拍了一巴掌。这位中年男人姓沈，长脸、厚唇，松阳西郊古市镇人。老沈不好意思的向我赔笑起来，笑时厚唇翻动露出巨大的牙齿。老沈原来在工厂打工，后来当上公园管理员。工资不高，落得清闲。下山的时候，我从玻璃滑道这条捷径滑下了山。老沈也跟着我的屁股滑了下山。这是他每天工作最后的日常，标志着他一天工作的结束。 晚饭后回到酒店大堂时，我见到松阳亲戚中的叶根基先生拿着《又一村》在等我。原来在游玩中他无意听过我提起此书，刚好他认识作者，于是把书给我带来了。我想，这是离开松阳前最好的礼物了。 像来的时候，我们第二天一早要赶飞机。早上六点，送我们的中巴已在酒店门前等候。忽然，周家的亲家公亲家母急匆匆拎了一大袋茶叶蛋、包子上车，给从化亲戚当早餐。我掰了一个包子，热得烫手。 离开松阳时，它不再是我陌生的松阳。其实从化有个别称叫从阳，读音与松阳相同。两地虽阻隔万水千山，但冥冥中缘份已定。 2018.10.18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