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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院

 含辛鱼 2023-09-15

这段时间雨水很肥,

门楼前的鬼针草生机勃勃长得比人还高。

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

星星点点如同花海。

这仿佛像是“曾经少年”的凤院。

门楼上“宁乐里”三字依稀可见,

尽管已被铲平,

但无碍它是凤院村从这里出发的证明。

含辛鱼/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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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全长11000字,阅读需时20分钟。不要怕长,你忍一忍。我带你走进从化乡村史记的秘境。
双凤山拦腰出现了一条白色的云雾带
(大写岭南/供图)

立秋当日,下了一场骤去骤来的急雨。双凤山拦腰出现了一条白色的云雾带,将其衬托得宛若海上仙山。山脚北面一片广阔平原上远远坐落的数百间布局井然的古民居群,如同一群正襟危坐的古人,在远眺这难得一见的“人间奇景”。

452年前的一个冬日,也有一位古人在这村落前远眺双凤山,并发出“山损其名,为山之污”的感叹。双凤山距小城东南面数里,是一大一小两座形如金字塔的山。无论站在县城哪里,都能一眼望到它。清康熙年从化县令郭遇熙曾形象地将双凤山喻为面向县城拱手作揖:“是城也,双凤拱其面”。因形状奇特,双凤山成为从化人心中的“朝山”:凡县城建造的房屋,门户都朝向双凤山。但就是这么一座在人们心中有着崇高地位的山,却有一个与之极不相称的名字——鹧鸪山。它因山上多鹧鸪而得名,还是明代从化八景之一的“鹧鸪返照”。这位古人不乐意了,他要为鹧鸪山“正名”。他是从化县令唐世淳,明隆庆三年(1569)冬,他视察村落,远眺双凤山,写下《祭双凤山文》。他说到“更名双凤,不亦快乎?”自此,鹧鸪山有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双凤山。鹧鸪飞上枝头变凤凰,不但山变得“名正言顺”,甚至这条村落也因此改了名。

凤院村全貌

这条村落原叫枫园村,因村中有枫树林而得名。枫园村离城只有两公里。西北靠流溪河,东南望小海河,地处两水相夹的一块开阔平原。枫园村早在南宋末年已建村,到明代已发展得相当规模。正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人口又集中,到1489年从化建县之初,它甚至曾作为县址的首选。明弘治二年(1489),从化建县,县治设在花县横潭村。后因从化又有乱起,当局将县治搬回从化,首选县址是枫园村,但村民认为不吉利。那时恰遇洪水,村民就谎称“此地雨一至,则屋庐尽没矣。”当局无奈另择新址马场田平地起城,即今天的城内。《祭双凤山文》面世22年后,即明万历十九年(1591),枫园村一班乡贤将此文勒石树碑,立于村落的渤海大宗祠前以纪念唐令为双凤山“正名”的事迹。后来,枫园村进一步延展“凤”的内涵,以“枫”“凤”同音,将枫园村更名为凤院村。

月竹公祠

经过几百年发展,凤院村形成了泾渭分明的布局。以凤院古村落为中心,往南是广阔的农田与果树,一直延伸至小海河;往北隔一条凤院街,是环抱的密集新民居,再往北是105国道和流溪河。凤院古村落坐北向南,南望双凤山。数百间古民居与12条南北向的古巷形成梳式布局的古民居群。从东往西,分别是和风里、宁乐里、松树里、源隆里、泗源里、福寿里、太和里、旧屋第、上马石、中心巷、和鸣巷与安福里12条古巷。巷与巷之间,坐落云林公祠、京恩公祠、云麓公祠、月竹公祠以及渤海大宗祠五座祠堂。村东是“凤院”古门楼,村西是呈品字形布局的三棵大榕树。村落前是两面一大一小相连的不规则葫芦形风水塘。凤院村属江埔街,面积9平方公里。下辖19个经济社,人口6600人。村民绝大多数姓欧阳,唯独大陂田一条村姓朱。大约170年前,朱山下一支朱姓族人在族长朱在忠的带领下渡过小海河,在凤院村边缘的大陂田定居下来。

凤院古村落

写《凤院》,得益于朱二哥提供了大量的凤院史料。朱二哥叫朱浩彬,是大陂田人。因家中排行第二,所以自称“朱二哥”。他是80后,长得虎头虎脑。他生在小海河畔,对这里的一草一木爱到骨子里,掘地三尺搜罗小海河流域历史,所以我又称他作“小海河之子”。朱二哥有诗文才情,尽情讴歌小海河,写下“当年芒种夜,泥鳅遍地,蛙声满江河。东篱把酒黄昏后,紫苏炒石螺。”的妙句。在朱二哥的牵线下,我认识了凤院理事会的热心人士欧阳冠锋、欧阳燕标,走访了欧阳钿、欧阳炳尧、欧阳锦基、欧阳献芳、欧阳细昌、欧阳满基、欧阳灼松等老人,在他们零碎的口述历史中,我逐渐拼凑出一幅相对完整的凤院人文风情历史大画。

小海河鸡啼石

凤院是一方水美物丰的厚土,一直有“瓜果之乡”的美誉。三华李、明柳橙、荔枝,是凤院水果“三件宝”。60年代,凤院村在大陂田开辟近百亩土地开办凤院果园,聘请数十村民种植明柳橙。其果实表面有柳纹、顶部有圆圈,味甜。1961年,朱德委员长视察凤院,亲口品尝过明柳橙。19611110日,著名诗人郭沫若参观凤院果园,兴致勃勃写下“晨兴来凤院,桔树映秋阳。万棵枝常绿,满园实正黄。”的诗句。后来因明柳橙发黄龙病,凤院果园改种三华李。80年代,凤院村出了个“果苗大王”欧阳廖伟。他的苗木场年供应市场三华李、柑橙、荔枝苗木10万株。巧的是,欧阳钿、欧阳炳尧、欧阳满基三位老人都曾是当年的“农业专家”,在他们身上折射了“果乡人”的种植天赋。欧阳钿今年85岁,中等身材,面容慈祥。他的书房形同杂物房,摆满了书和药。退休后,他爱上钻研中华万年历,还热心编纂《凤院族谱》。他学会电脑,自己打字编辑。累了在书房的辘架床休息,醒来继续伏案电脑前。欧阳钿先后毕业于从化中学、韶关农校。中专毕业后留在韶关良种繁育场工作。1971年回到从化农办,负责全县粮食育种工作。欧阳钿带领一支20人小分队,跨越整个中国,开展“北繁南繁”。年末坐十天十夜的火车,北上黑龙江繁育冬种麦种;春节后由火车接驳渡轮,南下海南岛繁育晚造稻种。他们带回来的良种,助力从化粮食丰产。欧阳炳尧今年91岁,头发蓬松、面颊瘦削,侧面像“鲁迅”。退休后在城郊办了一个数十亩的果园,在劳作中颐养天年。欧阳炳尧18岁在街口的酒作坊当学徒,21岁到县供销社,负责“清账”工作,后协助办农村高级社。当年夏天水稻抽穗后,遭遇大量三化螟虫危害。欧阳炳尧想出一个除虫办法。入夜后在田基放置数十盆水,水中置煤油灯,利用害虫趋光特性进行杀灭。入夜后的田头灯火绰绰,密密麻麻的飞虫“飞蛾扑火”,掉入水中。欧阳满基今年90岁,长脸,身体硬朗,早两年还踩小三轮到七星市场卖菜。他自小家穷,小学就辍学。尽管文化不多,但无碍他成为“种啥啥行”的种养天才。十几岁就跟随父亲种蔗,后种田种果。1976年,广西柳州的一家国营农场从凤院引种的一批三华李苗出现“水土不服”,欧阳满基火速动身前往“救急”。他驻场一年解决难题,让从化李在广西地落地生根。

欧阳钿书房

凤院最好的水果,当属三华李。抗战前夕,驻防从化的国民党63军军长张瑞贵与部下庞钊、庞达群等在江埔禾仓村大堂围开荒种果树,并在果园建东、西两座炮楼,派兵驻守。但正所谓“百密一疏”,某日,在果园打工的“哨牙明”欧阳月明,把一小截三华李枝插入萝卜中,偷偷带出了果园。这个三华李品种可不一般,是源自南华寺的极品三华李品种,又叫“麻皮李”。果型巨大,犹如乒乓;面披果粉,如裹薄纱;色泽赭红,隐布绿点;肉核易分,爽甜多汁。“哨牙明”以一己之力让果园“破防”,使极品三华李在凤院村开枝散叶。每年的大小寒,凤院村民开始嫁接三华李,一般幼苗长到第四年便开始挂果有收成。说来也奇,凤院三华李只在凤院种得好,到别处变了风味。端午前后,是凤院三华李的收获季。60年代,县供销社大量收购凤院三华李,销往广州和港澳。当年只要报出“凤院三华李”,马上抢购一空!

夏末秋初,凤院村的大冬瓜成熟了。凤院冬瓜的特点是“够大”,每个冬瓜有七、八十斤,亩产上万斤。冬瓜种得大,关键是“舍得”。冬瓜长到拇指大小,就要掐掉次瓜,仅留一个主瓜。瓜上留一片大叶,防止晒伤;次藤也要搓碎,仅留一根主藤;再用地膜覆盖,保持水分。独苗独瓜,吸足地气;藤壮瓜肥,人见人爱。在凤院村,泗源里冬瓜种得最出众。一到收获季,一个个大冬瓜堆满公路两旁等待收购,场面蔚为壮观。

冬末春初,凤院村的肉蔗成熟了。凤院肉蔗的特点是“够长”,两三米高,人钻进蔗林就没了影。采收时,要踩在高凳上掰叶。凤院肉蔗皮色金黄,肉质脆甜;一咬就断,蔗汁四溢。解放前,欧阳柱玲、欧阳满基两父子在大陂田租地种蔗,收成时,10条一捆,担去街口卖。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方水土又滋养出怎样的凤院人?带着疑问,我来到宁乐里古门楼。这段时间雨水很肥,门楼前的鬼针草生机勃勃长得比人还高。白色的花瓣黄色的蕊,星星点点如同花海——这仿佛像是“曾经少年”的凤院。门楼上“宁乐里”三字依稀可见,尽管已被铲平,但无碍它是凤院村从这里出发的证明。

凤院

凤院的开端始于770多年前,一位姓欧阳的人的北迁。《凤院族谱》记载:“雷卜居于宁乐村后建凤院”。这位“雷”,叫欧阳梦雷(1227——1297年)。南宋淳佑年间(约1245年前后),欧阳梦雷与弟弟欧阳梦龙(1232——1286年)离开居住的广州番禺双井街(今越秀区盘福路),北上200余里来到流溪司宁乐乡(今从化辖地)。俩兄弟来到的地方,已有黄姓人先行居于此地的黄屋。这是一块“山岭崎岖,羊肠险要,贼寨林立,劫掠时有所闻”之地。尽管环境恶劣,但欧阳梦雷看中的是此地土地平坦、水源充足,于是卜居宁乐村。欧阳梦龙则来到距宁乐村二三里的长乐村住下。欧阳梦雷开凤院之先河,而从化要到244年后才建县,所以是“未有从化,先有凤院”。来到宁乐村的欧阳兄弟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们都是官家之后。欧阳梦雷的父亲叫欧阳咏(1201——1265年),南宋绍定年间官至朝奉大夫。欧阳咏的父亲叫欧阳昉(1173——1251年)。欧阳昉的父亲叫欧阳仲忻(1153——1227年),他乃是南宋乾道年间广州府都统制使(相当于广州军区司令)。欧阳氏自古就是名门望族。唐天宝年间,欧阳琮任江西吉州刺史,成为庐陵欧阳氏始祖。而他的高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唐代大书法家欧阳询。欧阳琮传至第七代,有欧阳彪、欧阳彤、欧阳万三兄弟。他们三人成为当今所有庐陵欧阳群落的宗祖。欧阳彪带兵平定岭南,任广州刺史,遂举家迁广东。欧阳彪也成为半数广东欧阳氏的祖先。三百多年后,欧阳彤有一位后人也带兵平定了广州,他就是欧阳仲忻。他是江西泰和县蜀江人氏。史载他早年通识七书八阵,“面黎黑色、臂力过人”。欧阳仲忻年轻时南征北战,战功卓著。南宋乾道年间,他领兵北定北虏西夏,南定岭南两广,被朝廷封为广州府都统制使。欧阳仲忻晚年欲告老还乡,被当地百姓夹道挽留,遂留居广州,75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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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仲忻之后单传两代,到了第三世孙欧阳咏,才一门六子,生下应元、应甲、梦午、梦雷、梦龙、梦九六个儿子。欧阳梦雷是真正落籍凤院者,但后世人仍尊欧阳仲忻为凤院一世祖。欧阳梦雷之后,又单传了三代,到其四世孙欧阳宗希、欧阳宗立,分别生了瑗光(号云麓)、瑞光(号云林)、璟光(号月松)、瑀光(号月竹)、瑛光(号月梅)五个儿子,俗称凤院“五大房”。五人又分别传下23子,自此奠定凤院人口繁盛的基础。“五大房”的名字蕴含了“明月照山麓、松竹梅林茂”的意境,是那个年代“渔樵耕读”的真实写照。而后世人建造的纪念祠堂,皆为“五大房”而建。欧阳梦雷所处的宋末元初朝代更迭的年代,从化还没建县,地广人稀、兵荒马乱。当年人口发展起来的大村,仅有凤院、麻村等寥寥数村。凤院的女人多嫁与麻村的男人。欧阳梦龙的独子欧阳元孙(号千禄)就是个典型。他生有一子两女。儿子外出失踪。大女嫁邓村邓起鹏。次女嫁麻村李若金,生了仁发、仁遂、仁广、仁卿、仁寿五个儿子,为麻村人口发展奠定基础,成为麻村人最著名的太婆。当年千禄公有很多田产,因外孙李仁卿乖巧孝顺,于是将田产悉数赠予他,留下“外公田”的往事。麻村人为纪念千禄公,还在麻村的祠堂设立了千禄公的神主牌。凤院麻村联姻,强强“抱团”,堪称当年的“两大家族”。两村均有后人高中进士,入仕者不计其数。加官进爵,买地置田,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后世人有一句顺口溜流传,说凤院的田产“上至黄纛嶂,下至太平场”。县令郭遇熙也感叹道:“从化税不半万,而丁仅逾千,欧阳田赋则四之一,人九之一,居然一巨室也。”说的是凤院的收入占了全县的四分之一,人口占了全县的九分之一,其财雄丁旺可见一斑。后凤院族人迁徙到从化各处,主要有江埔街黄围村前进社、街口街雄丰村东华里,温泉镇石海下围村、龙岗凤凰村、南星岭咀村,太平镇钟楼村。其中钟楼村徙自城内东华里。清乾隆年间,凤院第十五世祖欧阳凤台生了洁君、纪君、彩君三子。次、三迁东华里,经营“乾元押”当铺。但欧阳家旺财不旺丁,传至第四代,长、三竟已绝后。二子纪君后人欧阳枢、欧阳载两兄弟觉得东华里非久留之地,于是萌发择地建村的念头。欧阳枢重金购得离城十公里的木棉村谢氏钟楼地,于清咸丰六年(1856)秋,窑筑两处,工集百人,历时三年,建成钟楼。村落依金钟山而建,呈前低后高的“步步高”格局,建有欧阳仁山公祠(纪念其父)和炮楼(此事载于欧阳枢撰的《钟楼记》)。搬迁时,家眷们不愿意了,她们怎会轻易放弃城内繁华?欧阳枢说,既然新居已建好,就权当去参观一下。于是一众家眷沿着风云岭从陆路浩浩荡荡走去钟楼村,边走边欣赏沿途风光。欧阳枢马上命工人将家什细软悉数打包装船,从水路运到钟楼村。家眷们走到钟楼村时,竟然见到家具等物摆放妥当,顿时傻眼。此时再无回头路,只好哭哭啼啼安顿下来。

欧阳仁山公祠

明朝中叶,凤院西北面的流溪河畔建了一座太平寺,同时这也是一处重要的中转官渡。建寺镇水,祈求的是“水波不兴,行船太平”。上游以良口田背岭为埠,运送溪纸至太平寺;下游以太平寺为埠,运送溪纸到广州城。明代诗人黎民褒曾参观过太平寺,留下“禅机随去住,心地得清凉”的诗句。及后太平寺商贸往来,客货云集,逐渐形成逢二、七开墟的二七墟,到了清代,盛极一时。

宁乐里与凤院古村落隔着一条新凤径。宁乐里人口发展起来后,村落逐步向村东扩展,形成规模更大的村落。

在一棵高大的朴树下,凤院古门楼坐东向西矗立。门楼正中是“凤院”二字,左右立联:凤立丹山舒锦绣,院开大地建文章。这仿佛是凤院村的总括:八百年的锦绣大地,多少千古文章流传?!穿过门楼,一个大开大合气象万千的凤院村扑面而来!

凤院门楼

祠堂与古民居呈一字排列,延宕到近三百米开外,面积数万平方。村前是数千平方的大广场。广场外是2万平方的风水塘。它是如此之深邃,如同一面宝蓝色的湖;它是如此之巨大,据说一年之中有那么几天可以看到十几里外双凤山的倒影!

凤院古村落的祠堂大多是明代建筑,皆坐北向南,形制相当。硬山顶、龙船脊,两端饰鳌鱼。门承四柱,三进五间。两侧为偏厅,墙壁饰龙凤灰塑。

松树里与源隆里之间坐落云林公祠,它是众多祠堂中面积最大的一座,尤以中座为最,共15架。与云林公祠一墙之隔的是凤院小学,而它的前身是解放前在祠堂办学的凤二小(凤一小在街口镇北路)。凤院太公重视教育兴办学堂,以谷代钱聘请老师,凤院子弟都在此启蒙。凤二小创办于1944年,首任校长是欧阳泉。教师先后有巢海周、黄荣居、欧阳秋兴、欧阳星伍、欧阳劲松、陈丽华等。有5个班两百多学生。欧阳满基当年就在凤二小读过书。一说起80多年前的往事,基伯眼中就来光。他至今还记得他的老师秋兴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圆毛生仔扁毛生蛋”。意思是卷毛的动物是胎生的,硬毛的动物是卵生的。秋兴先生是本村人,50多岁。脸尖、人奀瘦。秋兴先生很严厉,不听教的小孩要被他用木戒方打手心,还边打边念:牛皮灯笼狗担粽!意思是你这小孩真顽劣,像牛皮灯笼点极唔明(点不亮),还像狗子,解不开五花大绑的粽子。

源隆里有一间庭院式民居博雅别墅,它的主人是欧阳钟。民国13年,欧阳钟被省政府委任为从化县长,因驻军专横而未能到任。博雅别墅尽管人去楼空房子大部分被荒草吞没,但掩盖不了它昔日的“雅”。大门的花岗石门额阴刻“博雅别墅”四个端庄楷体大字。入门是天井,两侧是通花砖雕漏窗。主厅两侧花岗岩石柱刻篆体对联:博览有余闲,放鹤去寻三岛客;雅怀无别致,烹梅同醉一壶春。别墅还带花园,已被野蛮生长的杂树和野草占据。但花园的两个窗装饰的垂瓜灰塑还鲜亮如初,其上也书有“博雅”嵌字联:“博采芝兰培别墅,雅言诗礼训趋庭”以及“博罢毛诗闲品草,雅邀明月伴栽花”。

花园的两个窗装饰的垂瓜灰塑还鲜亮如初

福寿里与太和里之间坐落京恩公祠。京恩,实为耕隐,是纪念云麓公第六子欧阳祖信(号耕隐)的祠堂。京恩公祠有精美的封檐板。正中的公案后面,一名官员右手举扇,身边环伺四人。左侧有仆人牵马,右侧有武将搭弓。

旧屋第与上马石之间坐落云麓公祠。这里是村落的中心,村中节庆多在此举行。云麓公祠是众多祠堂中木雕最华美的一座。樑架上的承子,雕刻了凤凰展翅、麒麟踏浪、鸟入花丛、喜鹊闹梅;正中的主樑底,雕刻了梅鹿跳跃、顽猴偷桃、双龙戏珠、猫儿戏蝶。中座后墙嵌有一方“修祠记”石碑,记录了清同治七年(1868),族人翻修云麓公祠的往事,撰者还是欧阳枢。后堂寝室太窄,中厅天井太宽,于是进行了挪移互补。翻修的祠堂,侧室装饰了西式券门,柱子为花瓶型柱础,这些都是典型的晚清风格。

凤凰展翅、麒麟踏浪

上马石与中心巷之间坐落月竹公祠。祠堂经历代重修,糅杂了明、清等不同朝代风格。前座朱红大门、南瓜石柱础,散发精致考究的清代气息。一、二进之间的天井处立一座四柱三门石牌坊,正中处原有“进仕”牌匾。此“仕”非彼“士”,是为官者才有资格用“仕”。中座樑架为木瓜承子、雕花屏风穿斗,散发古朴大气的明代气息。

月竹公祠“进仕”牌坊(大写岭南/供图)

和鸣巷和安福里之间坐落渤海大宗祠。但一、二进上世纪70年代已拆毁,如今成了一块空地。三进也剩半截大礼堂。礼堂的戏台改造成神台,供奉着凤院村一至七世祖神主牌。两侧有对联“渤海家声远,庐陵世泽长”,表示凤院的源头。渤海大宗祠是村落年代最久远的祠堂,因为早在430年前,凤院的一班乡贤就曾将唐世淳县令的《祭双凤山文》勒石树碑立在祠堂前。如今,此碑自是不见踪影。

 我带着遗憾离开了大宗祠,转头之间,双凤山和大鱼塘又赫然入目。我站在塘边,微风掠过水面,吹来浓重的鱼腥味。忽然,一池平湖突然碎裂,水花四溅、鱼儿跃起,伴随着急促的鼓点、整齐划一的桨声,两条龙船隐隐约约向我疾驰而来。我眼前幻化的景象是解放前凤院村“赛龙船”习俗。龙船一公一母,公龙为红,母龙为绿,十余米长,闲时架放在渤海大宗祠。每年端午节,“双龙”在鞭炮声中被请出祠。村民组队赛龙船,优胜者奖谷。当年有一首民谣描绘了赛龙船的盛况:“初一龙船起(把龙船捞起),初二龙船忌(休息为准备),初三初四扒白地(以地为船苦练功),初五初六扒到死(拼搏争胜利)”。中秋节的时候,凤院有“吃粥不吃饭”的习俗。那一天,每个村民都有“鱼额”。大伙围在鱼塘边,太公把鱼抛向半空,村民抢鱼。鱼拿回家煲鱼粥吃。中秋吃得清淡,原来是为了纪念六世祖欧阳泽的救命恩人李阿木。他是泽公的长工,中秋前一晚告假回大夫田的家中过节。当晚听到隔壁有贼人商议中秋当晚行劫有钱佬泽公,李阿木连夜通风报信。泽公连忙将家属财物转移他处,贼人扑了个空。刚好李阿木从木窗后探头窥视,贼人认为是其报信,用火枪将其打死。为纪念李阿木,凤院流传了中秋吃粥的习俗。

能扒龙船的凤院大鱼塘(大写岭南/供图)

当我把目光投向空无一人的村前广场,忽然感觉天色暗淡下来,夜色中四面八方的村民聚集了过来,鞭炮声、锣鼓声不绝于耳。云麓公祠前高高的桅杆升起了彩门,年轻小伙点燃了鞭炮奋力投掷,一串串鞭炮吐着火舌奔向彩门,留下一条条长长的火迹。我眼前幻化的景象是正月十三凤院掷彩门习俗。解放前,凤院过年时还有热闹的“唱大戏”。1940年抗战时期,有一位女子逃难流落到凤院。来人不是别个,正是大名鼎鼎的粤剧大佬官薛觉先的三姊薛觉非。她遇到欧阳德高并收其为徒授戏。50年代,欧阳德高任团长创办凤院文娱社,专演粤剧,文武生欧阳贞福是台柱。文革改名凤荪剧团,2000年后改名凤声剧团直到如今。正月初十时,凤院还有添丁上灯习俗。添了男丁的村民,会在自家和祠堂挂起花灯,以告慰祖先香火有续。这花灯是凤院本村人制作的。今年78岁的欧阳细昌是凤院花灯制作手艺人,他的家族“一门四代”制作花灯已传承百年。凤院花灯以芦苇为骨,以纸张为皮。灯是长筒八角灯,分内筒外筒。外筒装饰桃花、寿桃手绘画,瓣黄、蕊白、叶绿,桃红。内筒安装风车,底座放置油碟,点燃灯芯时,上升的热气流能推动风车转动。上世纪60年代,凤院花灯被当作“旧风俗”被“破了'四旧’”,欧阳细昌被迫中断花灯手艺去务工。他铺过广从沥青路,挖过麻村水库、龙潭水库、茂墩水。1979年改革开放分田到户后他又务农。直到80年代,欧阳细昌才重拾花灯手艺。如今,他的儿子欧阳锐添已继承父亲衣钵,是市级非遗“添丁上灯习俗”代表性传承人。

凤院花灯制作“两代人”的坚守

扒龙船、掷彩门、吃鱼粥、唱大戏、上花灯,这是一个多么热闹祥和的凤院村!但随着抗战爆发,这一切成为泡影。1941年,日寇在凤院驻扎三个月,为凤院带来一段惨重的黑历史。

日寇进村抄家,抢粮杀人。村民纷纷躲避上山或投亲靠友。有些饥民趁着夜色偷偷下山到田里寻找青黄不接的稻谷充饥。今年89岁的欧阳灼松走难时才9岁。母亲带着他,他背着妹妹,走到石坑找到父亲,再走到锦洞的舅家住下,历时三天三夜。有汉奸告密说凤院藏着杀敌队,日寇抓来村民在祠堂前排成长队,汉奸在楼房高处指认。摇头的放行,点头的留下。30多名无辜村民被麻包袋蒙头拉到德福里用刺刀捅杀。但凤院终迎反抗的一天。19416月,有一小队国民党军得到密报说日寇要来扰村,于是趁着夜色在村落对面架起机枪埋伏,村民则关门闭户。第二天日寇果然大摇大摆进村,一时间枪声大作,打死打伤日军过百人。日军恼羞成怒放火烧村,拆毁祠堂20多块功名匾和一条龙船,架柴焚尸。

我重回凤院,是7月的一天。朱二哥兴奋地告诉我,他在凤院有一个“大发现”。

凤院牌坊

我们从凤院西北角的凤院新牌坊进村。牌坊正中是“凤院”二字,两侧依旧是那副对联:凤立丹山舒锦绣,院开大地建文章。牌坊一则就是二七墟和太平寺旧址。但太平寺是近年重建的,遗物是一口豁口的崇祯三十年(1640)铁钟和三块红砂岩柱础。

走过牌坊,一股浓郁的花生油香弥漫在空气中,原来是旁边的榨油厂发出的。迎面的是东西走向的凤院街,虽然只有短短两三百米,但行行俱全。诸如原滋味早餐店、广慈生大药店、合众烘焙店、恒利陶瓷店、麒仔摩托维修、顺锋汽车服务、辉记土榨花生油、朗记烧腊、永均不锈钢、安安鱼档、兴丽五金等等,加上果蔬日杂地摊,这分明是“永不落幕”的二七墟嘛!我们在凤院超市前停下了脚步,朱二哥口中的“大发现”,就藏在对面的凤院文化室。

凤院街

在文化室的一面墙角,静静地躺着一块古石碑,它竟然就是失传已久的《祭双凤山文》勒石碑!这是一块高米余的黑砾石碑,碑首刻“双凤山之记”5个隶书大字。它穿越了430年的岁月,来到我面前。《双凤山之记》全碑一共有357个字,其中《祭双凤山文》98个字。细心的朱二哥发现,这个字数竟然比清雍正八年《从化县志》记载的66字版本多出32个字。换而言之,后世人所见到的都是简版《祭双凤山文》,朱二哥发现的,是失传将近400年的全版《祭双凤山文》!这失传的32个字是:“发潜搜奇,非吾之谀。山不在高,惟瑞是孚。”“以凡名瑞,瑞者忿乎。以瑞名凡,凡者愧洿。”大致意思是:“(唐令)我并非猎奇,而是觉得,用普通的名字为高贵的东西安名,高贵的感觉不忿;用高贵的名字为普通的东西安名,普通的感觉羞愧。”渤海大宗祠拆毁后,《双凤山之记》石碑便流落在民间。它落入村民手中,甚至被当作肉案。直到2000年前后,《双凤山之记》石碑才归回村里存放。一晃20年过去了,直到今年6月,凤院文化室重新装修,这块古石碑才重见天日。

朱二哥介绍《双凤山之记》古石碑

《双凤山之记》石碑落款处刻“万历十九年,岁次辛卯,季春之吉,知福建南靖县事枫院主人欧阳潢识,男庠生子佑书”字样。其后还附欧阳勋、欧阳劲、欧阳大昭、欧阳文、欧阳衍、欧阳昌濂、欧阳复、欧阳鳌、欧阳鲤、欧阳鳐、欧阳鲛、欧阳承箕、欧阳萼等13位凤院乡贤名字。这些刻在冰冷石头上的名字是如此的温暖,名字背后透示的是古代从化文化最辉煌的一页。从化建县之初,文人学士灿若星辰。同一时期,有小海河畔的进士欧阳劲,有凤凰山脚的韶洞才子黎民表,有大岗岭下的进士刘克正……他们如同一颗颗闪耀的明星,照亮了古代从化的文化夜空。

清雍正八年《从化县志》收录了“凤院四贤”。他们是:欧阳寅、欧阳潢、欧阳勋、欧阳晖。

欧阳寅,字敬之,云麓公之孙。自少笃行。明朝天顺壬午年(1462)经乡荐任广西郁林州知州。任职九年,人勤政惠。九年任满,百姓拦路挽留。佥事曾麟得知此事上奏朝廷,加薪留任三年。后欧阳寅称病辞官还乡,终日穿戴蓑笠,在田间闲逛。遇到后进的年轻人,必奖励他,鼓励他上进。郁林县人敬重欧阳寅品德,建乡贤祠祭祀他。

欧阳潢,字崇积,云林公后人。明隆庆庚午年(1570)经乡荐任归安教谕。他用道学育人,培养的人日后多成名人。他经常用家中的粮食接济贫穷者,又捐钱创办望道楼。后来欧阳潢升任南靖知县,兴教惠民,百姓称其为“慈母”。有差役在茶叶里藏金送他,被他斥责。欧阳潢回归故里后开堂讲学,教育同宗族人。如非公事,县令都难见他一面;但乡中有什么利害关系的事,他又知无不言。欧阳潢曾率众向上级申诉,恢复了横潭学租。他自称“枫院主人”,是村中族长,主持立碑。

欧阳勋,字懋忠,月竹公后人。自少孝顺,侍奉父母衣不解带。他博览群书,声名出众。明隆庆己巳年(1570)举贡,任光泽县主簿。他轻赋政平,威望很高。上司赏识他的才干,命他解押粮饷进京,三年后升任南昌府经历。他后来因病而死,众人都可惜他官位配不上才干。

欧阳晖,字伯曦,欧阳潢的儿子。明万历庚子年(1600)中举,任临贺县令。临贺县是一个石灰岩贫困县。欧阳晖课士赈饥,通商减税。督学陆梦龙特别看重他,推荐他任南京刑部主事,后调任香河知县、南京锦衣卫知事。时有魏忠贤专权,欧阳晖愤而写下“阴霾国事非”的诗句,被魏党以诽谤罪入狱。同时牵连的有官员刘铎。尽管严刑拷打,欧阳晖也毫无惧色。后得众臣劝谏,遣返回乡。后来欧阳晖听闻刘铎死于狱中,借口雇船到上平县游玩,行至飞来峡时,欧阳晖说:魏忠贤恨我比恨刘铎更厉害,既然刘铎已死,我独自活着也没意思。于是投江自尽,时年61岁。欧阳晖以死明节,堪称“从化屈原”!临贺县人敬重欧阳寅品德,建乡贤祠祭祀他。

欧阳劲,字懋节,月竹公后人。明万历七年(1579)己卯科举人。明万历十四年(1586)丙戌科进士,授大理寺评事。月竹公祠的“进仕”牌坊,就是为欧阳劲而建。欧阳劲作为钦差大臣陪同皇后到南海神庙祭祀,规定祭品鸡要剥皮、水果要无核,寓意“煎皮拆骨”,暗讽地方官员贪得无厌,意为敲山震虎。明万历十七年(1589),欧阳劲授福建福清知县。福清滨海,田地贫瘠,又苦于缺水。福清西南面有天宝陂,可引水泽田,因宋代元符年间兴建,又叫元符陂。后天宝陂年久失修,周大勋奉欧阳劲之命重修。2020年,天宝陂入选世界灌溉工程遗产名录(第七批)。直到432年后,天宝陂仍发挥灌溉作用。除了天宝陂,福清市瑞岩庙的山边还留有欧阳劲《境入招提胜事多》《握钤不废寻幽胜》两首诗作的摩崖石刻,留下了欧阳劲在福清为官的痕迹。

清代的时候,凤院出了欧阳愈。他是云麓公后人,清光绪二十七年(1901)辛丑科副贡。他热心教育,在家乡创办凤山书院并执教。清光绪三十二年(1906),欧阳愈与邑中教育翘楚肖锦洲在门口江李氏宗祠创办学堂“欧肖馆”(流溪小学前身)。

民国的时候,凤院出了欧阳磊。他字克难,号佐邦,云林公后人。欧阳磊自幼聪明,对外界新鲜事物很感兴趣。16岁那年,欧阳磊受孙中山“三民主义”思想影响,公开剪掉长辫,到广州投笔从戎去。1911年参加了黄兴领导的广州起义。欧阳磊1919年毕业于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投到薛岳麾下。1922616日凌晨,广东军阀陈炯明叛变革命炮轰孙中山总统府。《民国通俗演义》后来描述了此次危急事件:“到了二点多钟,粤军又有军官潜自出来报告,说'粤军各营,炊事已毕,约定两点钟出发,并备好现金二十万,以为谋害总统的赏金’”。这位粤军军官,就是欧阳磊。如果不是他漏夜报信,中国革命的命运可能改变。1923年,欧阳磊任从化县长,在温泉建“小沧浪”别墅并开发热水资源。1927年后,先后任增城、花县、琼东、琼山县长。1940年欧阳磊再度出任从化县长。他时常穿着白色中山装、戴一顶白色通帽,手持一根文明棍,从住处“大德园”步行到县城上班。身边有警卫牵马跟随,但他很少骑。1943年欧阳磊扩建温泉中学,创办温泉崇文小学。1944年创办良口中学并出任校长(连续六届)。欧阳磊曾帮助过共产党人。良口中学曾有陈枫、陈韩山等地下党人任教,他们利用教师身份的掩护开展党的工作。1947年,欧阳磊协助吕田中心小学校长巢海周打入从化参议会,后因种种原因未能到任,又安排其到凤二小任教。1947年冬,国民党大肆搜捕吕田革命党人,巢海周化装成小贩连夜避走到凤院,后又在欧阳磊的帮助下顺利搭上木炭车取道广州避走香港。194910月,欧阳磊取道顺德到达香港,从此隐居在新界元朗的一处小农场。邻居见这个外来人相貌堂堂非一般人,但又不知其底细,只知道他叫“佐伯”。196743日,欧阳磊帮了一把在门前经过的一架手拉车,觉得有点累就躺在帆布床休息,结果一睡不起,终年74岁。

凤院街的尽处,便是凤院古村落的东端。我再一次踏上这片令人荡气回肠的土地。古村落一如既往地延宕,大水塘一如既往地宽广,双凤山一如既往地高耸,八百年的人世繁华、花开花落仿如走马灯似的在我眼前回转。凤院古村落,也如同一位端坐的气定神闲的古人,静观眼前发生的一切。

                                                 2021.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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