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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与鲁南方言

 昵称37581541 2023-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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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计8680字)

在《金瓶梅词话》的序言中欣欣子写道:“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由此可知,《金瓶梅》的作者笔名叫笑笑生,他的籍贯是兰陵。而兰陵又是今之山东峄县的古称(编按:此语有误,属以讹传讹),所以笑笑生无疑应是山东峄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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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一个言之凿凿而又极为简单明确的答案。然而,有些研究者却不愿相信,重要原因之一,是说在《金瓶梅》中发现了一些吴语词汇。如戴不凡先生和黄霖同志,都一再表明这一观点,并坚持认为《金瓶梅》的作者(或修改润饰者)是浙江人。那末,戴先生和黄同志所说的吴语词汇究竟是哪些呢?戴先生在《小说见闻录》中,举出了如下几条:

过一张桌凳来。

大碗小碗〔口床〕不下去。

问了家中事务

一日黄汤辣水谁尝着来。

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

捏出水来的一个小后生

只怕劳碌着你。

老公公请安置罢。

大官人家里有的是缎子。

你只顾嘴头子哔哩〔口蓴〕的。

我的亲达达

以上句中加点(线)的词,戴先生认为皆是浙江方言,“一般读者恐均颇费解”,而浙江人“一读就懂”,因而《金瓶梅》的作者(或修改润饰者)是浙江人。黄霖同志完全赞同这一观点。

我则认为,这一观点是不正确的。原因是: 一、上述句子中加点词的。大部分属于北方官话,多数读者也是“一读就懂”的,不能列为浙江方言。如:“事务”、“花黎胡哨”、“小后生”、“劳碌”、“事体”、“安置”等,谁人不懂? 二、其余的如:“掇”(端)、“〔口床〕捣”(吃喝)、“黄汤辣水”(酒食)、“嚣”(薄)、“哗哩〔口蓴〕刺”(象声词,形容人言语快捷)、“达达”(父亲)等几个词,不但浙江人懂,鲁南人也懂。尤其是在峄县,可谓妇孺皆知,属于最常见的惯用语之列。因而,不能把这些词单看作浙江方言。其实,若从本质上来说,倒应该把它们看作鲁南方言。因为,在中国历史上,由于外族入侵,北方人几次南迁,必然要把一些北方方言带至南方。但这毕竟是以少就多,经过长期同化,于今仍然还存留在南方人民口头上的北方方言,为数已是极少了。“掇”、“〔口床〕捣”、“嚣”、“达达”等,便是这少数中的几个。所以,浙江人能读懂这几个词,是有历史原因的。但,仅以这十几个或二十几个词,来证明《金瓶梅》的作者是浙江人,那就显得过分牵强了。三、在《金瓶梅》一书中,还有比上述所谓的“吴语词汇”多出不知多少倍的鲁南方言词汇,被作者运用得极为熟练准确,并恰合鲁南人的语言习惯和语言风格。这些鲁南方言词汇,对于浙江读者来说那真是“颇为费解”,而鲁南人却是“一读就懂”。这可确切地证明,《金瓶梅》一书必为鲁南人所作。

下面,我想从几个方面,来谈谈《金瓶梅》和鲁南方言的关系,以求进一步证明《金瓶梅》作者的籍贯。

图片一、鲁南方言的常用词汇,绝大部分被用进了《金瓶梅》中

至今还活在鲁南人民口头上的方言词汇,遍布于《金瓶梅》全书之中,其数量之多是惊人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无法全部列举,于此只能选取其中的一部分,来看看《金瓶梅》的作者对鲁南方言的掌握已达到了何等丰富的程度,对鲁南方言的运用又达到了何等精确的程度。

在名词方面,如:

小羔子(小孩。含有溺爱的感情色彩。)

尿泡种(小孩。含有厌恨的感情色彩。)

行货子(方音读作熊黄子,即熊东西。)

滑答子(又厚又破的煎饼,比喻歹人。)

腲脓血(庸弱无用的人。)

馋痨痞(贪嘴好吃的人。)

歪刺骨(坏骨头,指坏人。)

勾使鬼(拉人走邪道的人。)

剪毛贼(不留长发的贼,用以嘲笑人。)

合气星(喜欢吵架的人,“合”读作“各”。)

大摔瓜(言行邪辟的人。有时也以瓜喻脸。)

傻材料(傻东西,指人。)

恶水缸(受多方责难的人,如当家人。)

囚根子(峄县人读“朽”作囚,喻朽烂的人。)

人牙儿(即人。陆澹安解为小孩,错。)

泼脚子货(原指残茶剩饭,比喻无用的人。)

辣莱根子(心性毒辣的人。)

正头相主(名分正当的人。)

以上这些词,其基本含义都是一个“人”字。但是,有的侧重年龄,有的侧重性格,有的侧重品质,有的侧重身份,它们之间存在着极为精确细微的差别。而且,每个词都能体现出,褒贬爱憎的感情色彩。这些词,在今天的峄县农村,随处可以听到。如果《金瓶梅》的作者不是峄县人,他能够掌握得如此全面细微吗?再如:

姥娘(外祖母)瞭子(女生殖器)

皮子(狐狸精)牙花(牙龈)

蚢〔虫喿〕(跳蚤)

稍间(靠房头的内间)

四脯(四肢)叉口(布袋)

窝巢(住房)注子(酒壶)

春凳(长凳)鞋扇(初做好的鞋面)

砚瓦(砚台)脚手(梯架)

素子(酒壶)白财(拾得的钱财)

阡张(冥钱)槽道(规矩)

听头(能响的暗号)靳道(韧性)

浇裹(花销)茧儿(丑事,或结果)

行款(分寸)肉角(肉包子)

扁食(饺子)羊角葱(在田里过冬的葱)棉瓜子(棉花块)门吊子(门楣上的彩纸)虫蚁(小鸟)蠓子(小昆虫)

以上这些表示亲属称谓、动物名称、人体器官、房屋器具、食物用品等的词,也全与鲁南人的说法相同。在上述的词中,有些还反映了鲁南的风俗。如:“门吊子”,在鲁南,每至春节,农民就要到集镇上买“门吊子”,贴在自家门楣上。“门吊子”,约有三十二开纸那么大,均为鲜艳的色彩,上面有吉庆有余或福禄寿之类的剪纸图画,以示吉祥。更有说服力的是,“门吊子”只是简称,在鲁南全称叫“欢门吊子”,在《金瓶梅》中,恰写作“欢门吊子”。有的注释者,把“门吊子”释为“门钌锦”,这是错误的。我没有在浙江生活过,但我请教过浙江的同志,对以上这些词,他们大部分都不懂,这怎么能说《金瓶梅》是浙江人写的呢?

在动词方面,如:

〔口床〕(吃喝)喃(吃)灌(喝)

䠕(踏)〔足茶〕(踏)跐(踏)

镬(煮)顿(煮)插(煮)

以上是三组同义词。每组中的三个词,虽然意思相近,但用法不同。“〔口床〕”,戴不凡先生读作“双”,魏子云先生读作“胀”。我调查的结果是,峄县北部读作“胀”,峄县南部靠近江苏的地方读作“床”。兰陵在峄县东南。贾三近的老家在兰陵附近的兰城店,所以读“床”为是。所谓“〔口床〕”,就是泛指吃喝,如“〔口床〕饭”、“〔口床〕酒”。而“喃”,是专指用手大把的往嘴里塞粉状食物。“灌”,则是指喝汤水之类的流汁,有时还含有被动的意思。“䠕”就是“踩”。“〔足茶〕”是指踩在粘湿的东西上,如“西安泥”、“〔足茶〕雪”。“跐”是指踏在较高的物体上,如“跐板凳”。“镬”是指用锅煮很多的东西,“顿”是指用文火煮茶汤之类。“插”是指煮混合食物,如《金瓶梅》第一百回所说的“稗稻插豆子干饭”。但在今天,徐州、峄县一带,把用纯米做饭也叫做“插干饭”。又如:

脓(将就、忍耐)〔上(读瓜、作舀讲)撅(嚼、骂)卷(曲折地骂人)犁(割)拾(撞,如“拾头抓心”)丁当(打碎)护头(怕剃头)

丢搭(不过问)掴混(惊扰)改常(改变常规)抵盗(偷盗)顾睦(照顾)搭刺(下垂)走滚(滑脱)提留(提着)洋奶(吐奶)摸量(考虑)得地(个人发达)葬送(诋毁)漰死(把火溅灭)摽住(紧跟住)匀脸(用粉搽脸)倒腾(移换)

活埋(诬陷)八(男女性行为)〔马局〕骗(欺骗)刮刺(勾搭)窝盘(按伏、笼络)和刺(搅和) 揭条(说他人坏话)擦扛(言语顶撞)捣(男女性行为)顿捽(折磨)凹上(结交、凹读)弄硶儿(干坏事)

丁八(结交)喂眼儿(看)合气(吵架,合读各)腾翅子(飞走)折剉(折磨)戳无路(戳纰漏)挤撮(折磨)挄嘴吃(骗东西吃)躲猾儿(偷懒)赌鳖气(赌气)

上述这些词,既是《金瓶梅》中常用的词,也是峄县人常说的词。它们都带着强烈的地方色彩,如把“舀水”称为“〔上〕水”,把用比喻的方法骂人称为“卷人”,把“偷懒”称为“躲猾儿”,把“一头撞到南墙上”称为“一头拾到南墙上”其中,还有些词本来在峄县人的口头上有这个音,但是在字典中并没有这个宇,那末,《金瓶梅》的作者就造出一个字来表示这个音,如“骗骗”的“〔马局〕”;或者用同音字加以替代,如“戳无路”。“〔马局〕骗”和“戳无路”使用的地域范围极小。离开峄县本土,外地人很少有这种说法。特别是“戳无路”一词,过去的注释没有一个是正确的。这个词在峄县有时作动词用,意思是捅漏子,如“这小孩最爱戳无路”。这与《金瓶梅》第五十一回的用法相同,原句是:“走到后边戳无路儿。”在峄县土话中,“戳无路”还可作名词用、意思是“捣蛋鬼”,如“这小孩是个戳无路”。我在峄县进行方言调查时,发现峄县人对同一个意思往往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然后再看《金瓶梅》又发现所有不同的说法都收罗进来了。如男女的性行为,峄县人称“操”(去声)、“肏捣”、“肏八”;再如折磨,峄县人称“折剉”、“顿捽”、“挤撮”;还如人与人结交上,峄县人称为“凹上”、“和刺上”、“丁八上”;这些不同的说法,都一无遗漏地写入了《金瓶梅》中。《金瓶梅》的作者若不是峄县人,那是很难做到这一步的。

在代词、副词、形容词方面,属于鲁南方言性质的词汇,在《金瓶梅》中也是大量存在的。以形容词为例,如:

乔(扁)硶(砂子矻了牙齿)

仰八叉(叉开腿仰倒)细法(细致)

蜡渣黄(黄得象腊渣)浑谷都(浑浊粘稠)

苦艳艳(苦味很浓)平不答(平塌塌)

直橛橛(直如木橛)冷哈哈(冷呵呵)

尘邓邓(尘土飞扬)稳拍拍(稳当当)

在峄县,不说“把人看扁了”,而说“把人看乔了”。有人说话做事令人不舒服,叫做“硶人”。此外,对单音节的形容词,鲁南人喜欢在其前后附加一至两个字。如“黄”在前加两个字成为“蜡渣黄”。“浑”在后加两个字成为“浑谷都”。更多的情况是在后加两个叠字,如“冷哈哈”、“直橛橛”、“稳拍拍”等。诸如此类,举不胜举。限于篇幅,仅以上述词例来说明一个道理:鲁南方言的常用词汇,绝大部分被用进了《金瓶梅》中。从数量上来说,那要比戴不凡先生所举的例子多得多了。

图片二、《金瓶梅》中的成语、俗语、歇后语,在鲁南一概流行

《金瓶梅》中的成语、俗语、歇后语,可归纳为两大类,一类是在全国许多地方都流行的,这一类在成语、俗语、歇后语词典中可以查得到。一类是只在鲁南或苏北一带流行的,这一类词在词典中是查不到的,其中有一些外地人也能读懂,但平时并不这么说。而这两类在鲁南人民的口头上却一概流行,这又可以证明《金瓶梅》的作者必为鲁南人。在这里,我们把只在鲁南或苏北流行的词条列举出来,请浙江的读者看看,在浙江是否也流行。如:

上头上脸(身份低下而言行过度)

少调失教(缺乏教养)

风风势势(疯疯颠颠)

曲心矫肚(心术不正)

向灯向火(各向一方)

佯打耳睁(假装没听清)

枉门拔舌(随意胡说)

放屁辣骚(说脏话坏话)

胡枝扯叶(胡说乱扯)

迷留摸乱(心神不定,鲁南读如“没连没落”。)

意意似似(犹犹豫豫)

偎干就湿(形容母亲抚养小孩不怕干湿)

停停妥妥(爽爽快快)

啻啻磕磕(形容老年人说话断续不清)

蹀里蹀斜(行动没正行儿)

八怪七喇(稀奇古怪的丑事)

三窝两块(一个家庭的人分成几伙)

花花黎黎(花花绿绿,即色彩斑驳鲜艳)

各肉各疼(各人的孩子各人疼)

铺谋定计(设谋定计)

立马盖桥(形容办事急迫,峄人又谓立马叠桥)

油回磨转(急得团团转,而又想不出办法)

阿金溺银(生财有道)

拔了萝卜地皮宽。

不图打鱼,只图混水。

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

横草不拈,竖草不动。

当家三年狗也嫌。

瓦罐不离井上破。

恶人自有恶人磨。

拈不的轻,负不的重。

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

招惹虱子头上挠。

男儿无信寸铁无钢。女人无性烂如麻糖。

三只脚的蟾没处寻,两脚老婆哪里寻不出?

要好不能够,要歹登时就。

家鸡打的团团转,野鸡打的贴天飞。

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

得不的风,就是雨。

信人调,丢了瓢。

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

囤头儿上不计算,囤底儿却计算。

清自清,浑自浑。

兔子沿山跑,还来归旧窝。

船多不碍港,车多不碍路。

鸡儿不撒尿,各自有去处。

抄花子不见了拐棒——受狗的气。

杨角葱靠南墙—越发老辣。

豆腐吊在灰窝里——吹弹不得。

云端里的老鼠——天生的耗。

王妈妈卖了磨——推不的了。

八十妈妈没有牙——有那些辱(陈)说的。

媒人迷了路——没的说了。

斑鸠跌了蛋——嘴也答谷了。(答谷,干咂嘴。)

枣核解板儿——没有几锯(句)儿。

隔墙掠筛子——还不知仰着合着哩。

老鸦笑话猪儿黑——灯台不照自。

放着河水不洗船——好做恶人?

一个碗内两张匙——不是汤着,就是抹着。

腊月的萝卜——动(冻)了心。

在《金瓶梅》中,成语、俗语、歇后语的数量是极多的,清人张竹坡,近人陆澹安先生、日本学者鸟居久靖,都做过这方面的整理或研究工作。于此,我只把鲁南人民时时都挂在嘴上的这一部分列举了出来。至于数量更多的属于在全国各地都流行的成语、俗语、歇后语,如“慢条斯理”、“不看僧面看佛面”、“狗咬尿泡——瞎欢喜”之类,一概略过。这样做的目的,是想让浙江的读者,特别是屠隆的家乡——浙江鄞县的读者来鉴别一下,这些词语在他们那里是否也十分流行。

图片三、《金瓶梅》的语言,完全符合鲁南人的语言习惯和风格

在《金瓶梅》中,无论是作者叙述语言,还是人物对话,在咬字读音、表达方法、口吻语气等方面,也都符合鲁南人的语言习惯,明显地表现出这一地区人民的独特的语言风格。

1.在鲁南,有些字的读音与外地不同,这种读音习惯被《金瓶梅》充分反映了出来。

如“国”字,鲁南人读作“圭”。而《金瓶梅》的作者也是把“国”读作“圭”的。何以见得呢?书中有个人物叫韩道国,台湾大学的魏子云教授认为,这个名字的意思是“寒到骨”。对此,我不敢苟同。因为,我以为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韩捣鬼”。理由是,书中还写了他的弟弟,名字叫“韩二捣鬼”。哥哥名叫“捣鬼”,弟弟自然叫“二捣鬼”,这就顺理成章了。由此可见,《金瓶梅》的作者是把“国”读作“圭”的,恰是鲁南人的读法。

鲁南人把“顺”读作“贲”,《金瓶梅》的作者也读“顺”作“贲”。为什么这样说呢?书中有个人物叫“贲地传”,我认为这个名字的意思是“顺腚窜”,也就是说这个人特别贪吃,因而时常吃坏肚子,不停地拉稀,到了“顺腚窜”的地步。在峄县,因吃多而拉稀,往往被人嘲为“吃得顺腚窜”。《金瓶梅》的作者把这种俗语顺手找来,给人物命名,以显示人物的性格特点,也从而让我们察觉了作家本人是个长期生活于鲁南的人。

“着”,鲁南人有时要把它读作“子”,如把“正吃着饭”说成“正吃子饭”。在《金瓶梅》中,与此相同的例子很多:第三十五回:“你休亏子这孩子。”第三十八回:“等子狮子街那里……。”第九十一回:“清自清,浑自浑,歹的带累子好的。”这三个带点的“子”字,都是“着”的变音。

鲁南人有时还将“把”字读作“摆”(四声),但在书面上人们还是写作“把”。例如:“把我的东西拿走了。”读出来就成了“摆我的东西拿走了。”《金瓶梅》的作者在运用方言方面是个最大胆的人,他在书中有时就直接用“摆”来代替“把”。如第三十二回:“摆人的牙花也磕了!”在这里,他显然是把鲁南人的读音直接表现了出来。

《金瓶梅》中最常用的一个词是“合气”,如第八十四回:“大舅快去,我娘在方丈和人合气哩”“合气”就是吵架,“合”应读作“各”。这也是鲁南人的读音习惯,如把“合伙”读作“各伙”,把“不合理”读作“不各理”等等。反过来说,我们如果不按鲁南人的读音去看《金瓶梅》,把“合气”读作“何气”,那就完全不成话了。

鲁南人把“舀水”说成“瓜水”,但字书中又没有这样一个既读作“瓜”又表示“舀”的字,于是《金瓶梅》的作者就自己造出一个“〔上”字,如第三十四回:“只见书童出来,与西门庆〔上〕水洗手。”如果《金瓶梅》的作者不是鲁南人,那么,他既不会知道“舀”读作“瓜”,更不会专门造一个字写进书中。

诸如上述这些表现鲁南人独特的读音习惯的例子,在《金瓶梅》中随处可以找到。《金瓶梅》的作者为什么要在书中充分表现鲁南人的读音特点呢?我以为,他是在刻意追求作品的真实性和语言的地方色彩。所谓真实性,我在拙作《金瓶梅新证》一书中曾经说过,《金瓶梅》是有现实依据的,其中一部分题材是来自峄县的某个人。所谓地方色彩,则恰是鲁南的乡土色彩,而不是别的什么地方的色彩。

2.鲁南人的口头语,多数都被写进了《金瓶梅》中。

在语言中,有些话既不是成语、俗语、歇后语,更不是单词,而是一种较为固定的词组或短句。它们常为某个地区的人民所熟用,我们不妨把它们称为某地人民的口头语。鲁南人也有自己的口头语,而且大部分都被写进了《金瓶梅》中。如:

12回:常时也想着要往宅里看看姑娘,白不得个闲。

61回:谁不知他汉子是个明王八,又放羊又拾柴。

31回:人来人去,一日不断头。

75回:一个使的丫头,和他猫鼠同眠,惯的有些褶儿?不管好歹就骂人,倒说着你嘴头子,不伏个烧埋。

47回:人拿着毡包,你还匹手夺过去了。

28回:你看他还打张鸡儿,瞒着我黄猫黑尾,你干的好茧儿。

96回:如今丢搭的破零二落,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

21回:如今你我这等较论,休教他买了乖儿去了。

76回:曲心矫肚,人面兽心,行(读杭)说的话,转头就不承认了。

7回:我破看老脸,和张四那老狗做臭老鼠,替你两个硬张主。

34回:到明日,只交长远倚逞那尿泡种,只休要晌午错了。

26回:你也要合凭个天理,你就信着人,干下这等绝户计。

91回: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

48回:怪倒路死猴儿,休要是言不是语,到家里说出来,就交他恼我一生。

1回: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却锥扎也不动。

18回:你嫁别人,我也不恼,如何嫁那矮王八?你有什么起解?

73回:提起他来,就疼得你这心里格地地的。

46回:见西门庆在楼子上打盹,赶眼错把果碟儿带减碟都收拾了净光,倒在袖子里。

23回: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边。

21回:说他爹怎的跪着上房的叫妈妈,上房的又怎的声唤,摆话的碜死了。

46回:平白放出来做什么?与人喂眼儿?

35回:六丫头,你是属面觔的,倒且是有靳道。

35回:教他生噎食病,把嗓根轴子烂掉。

13回:是那个不逢好死的嚼舌根淫妇,嚼他那旺跳的身子。

以上句中的词组或短句,鲁南以外的人对其中的大多数,一读就懂,但并不能象鲁南人那样时常挂在嘴上。同时,这些较为稳定的词组或短句(也可称为口头语或现成语),在鲁南以外的地区,也不能象在鲁南那样为广大群众所共同使用。此外,在上述的例子中,还有一部分是外地人读不懂的。但鲁南人对它们的含义却了解得一清二楚。如:品性低贱的男人有意让妻子外遇以图金钱,在鲁南就把这种行为叫做“又放羊又拾柴”。这一特殊的比喻,如果不加解释,鲁南以外的人就很难说清和上一句有什么联系。再如:“行说的话,转头就不承认了。”这个“行”字,除去通行的几种解法之外,在南鲁还有两种特殊用法。一是读“杭”作“有时”讲,如“行(杭)这样说,行(杭)那样说”就是“有时这样说,有时那样说”的意思,二是读“杭”作“刚刚”讲,前面的例子就是“刚刚说的话,转头就不承认了”的意思。又如:“猎古调”,是“趔股调”的谐音,意思是迅速地抽腿(趔股)转身(调)。所以,《金瓶梅》中写道:“这老婆一个猎古调走到后面。”这个词,不要说其他地区的人不懂,就是在鲁南也只有峄县人才懂,而且是年龄较大的农民。正因为如此,陆澹安先生和魏子云先生都没有把这个词解释清楚。陆先生说这是“行动迅速的形容词”(《小说词语汇释》819页),魏先生说这是“忙不迭的”意思(《金瓶梅注释》219页)。大致的意思不错,但都没有说透彻。还如:“大家脓着些罢了。”这个“脓”字,在鲁南苏北人人都懂,意思是“坚持、将就、忍耐。”设若你肩上扛个大包,觉得过于沉重想放下,别人说:“你再脓一会儿吧!”此处就作“坚持”讲。而“大家脓着些罢了”,其中的“脓”字就没有“坚持”的意思了,只能解作“将就、忍耐”。这些例子,也足可以证明,只有鲁南人才可能写出《金瓶梅》来。

3.《金瓶梅》的人物对话,在表达方法和口吻语气方面,也全是鲁南人的风格。如:

第二十五回:

石头狢刺里迸出来也有个窝巢,枣胡生的也有个仁儿,泥人肏下来的他也有灵性儿,靠着石头养的也有个根绊儿。

第六十回:

我只说你日头常晌午,却怎的也有错了的时节,你班鸠踩了蛋,嘴也答谷了;春橙折了靠背,没的倚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捣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

象这两段话,江南人说不出,江南的作家也写不出。首先,这里用了许多鲁南方言词的,如:“狢刺”、“窝巢”、“枣胡”、“根绊”、“答谷”等。特别是第二段话中的“错”字,在此处根本不作“错误”讲。鲁南人把太阳当头的时候称为“晌午”(即中午),而把太阳稍稍西斜的时刻称为“晌午错”或“晌午歪”。所以,这个“错”字应作“歪斜”讲。再者,这两段中所用的俗语和歇后语,也是鲁南一带所流行的。尤其是把这众多的俗语和歇后语,采取排比的方法,一口气连续说出来,在鲁南农村那是随处可以听到的。

在《金瓶梅》中,象这样的人物对话占了全书的大部分篇幅,比重超过了叙述语言。作者的成功之处,在于十分真切地传达出了实际生活中人们对话的神理。

以上,我从三个方面论证了《金瓶梅》和鲁南方言的关系,结论只有一个,那就是这部书只有鲁南人才能写得出。我提出《金瓶梅》的作者是山东峄县人贾三近,立论的重要根据之一就是语言问题。但是,我的“贾三近说”提出之后,国内外学术界有的赞同,有的反对,并且引起了一场争论。看来,这场争论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怎么办呢?我想在此提出一条建议,那就是组织一个调查组,大家共同到李开先的家乡山东章丘,王世贞的家乡江苏太仓,屠隆的家乡浙江鄞县,贾三近的家乡山东峄县,去作一次全面彻底的调查,孰是孰非立即就清楚了。

我的这篇文章所以能够写成,是因为我就是土生土长的峄县人,并且还于80年8月和81年2月带着从《金瓶梅》中找出的八百个词语,两次到峄县作了方言调查。我想,如果大家都来做这一工作,也许认识会统一得更快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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