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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 潘向黎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09-20

潘向黎
      
       富春江到底是富春江。不论来几次,每次都会在心里把吴均的《与朱元思书》默诵一遍:“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富春江是严子陵的,也是吴均的。这么觉得的,不止我一个吧?
      
       船过七里滩。我知道七里滩又叫七里濑、七里泷,这一段南起建德市乌石滩,北至桐庐县芦茨溪口,全长23公里。两岸青山夹峙,以“山青、水清、史悠、境幽”为主要特色,有“小三峡”之称。除了吴均的礼赞,这里的风光一直有口皆碑: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七里滩)两山耸起壁立,连亘七里”;《太平寰宇记》卷七五引《舆地志》云:“桐庐有严陵山,境尤胜丽,夹岸是锦峰绣岭,即子陵所隐之地,因名。”
      
       在船上,两岸“锦峰绣岭”,前后“水皆缥碧”,倚窗眺望,满目清亮。半晌,低头喝茶,方信手拿起一份介绍风景的册页,却赫然看到一首熟悉的词:
      
       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滩》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大吃一惊,立即起身,走到另一排座位旁,问当地的朋友:“苏东坡写的是这里?”人家是专家,很淡定地答:“是啊。”我还不放心,追问:“苏东坡写的七里滩,就是这个七里滩?”此语一出,我自己也觉得问得呆,笑了起来,于是几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再坐回自己的位置,心情完全变了。啊,居然就是那阙《行香子》里的七里滩。眼前的七里滩,居然是东坡写过的七里滩。来过好几次富春江,但是过去,我从未把七里滩和苏东坡的这阙词联系起来,今日突然闻知,不禁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又有些许醍醐灌顶的眩晕和满足。

      
       好你个富春江,原来你不但是严子陵和吴均的富春江,你还是苏东坡的富春江啊。这个苏东坡,是中国人个个都想和他做朋友的人,是我们多么熟悉、多么膜拜、多么珍爱的神仙人物啊。七里滩,你何不早说?今天我才知道,咱们从此就亲近多了,不是吗?
      

       那是宋神宗熙宁六年(1073)二月,在杭州通判任的苏轼,巡查富阳、新城,放棹桐庐,“过七里滩”而作的词。
      
       “双桨鸿惊”,并不是有些人所解释的是什么“双桨划过,惊飞了鸿雁”,而是化用了《洛神赋》的“翩若惊鸿”之典,描写船桨掠水如鸿雁惊飞。藻鉴,说的是水下长满水草而表面平滑如镜的江水。烟汀,是烟雾迷蒙的小洲。除此之外,这阙词不但没有晦涩冷僻的字眼,而且属于相当清畅易懂的。第一次读,我就觉得自己读懂了,很明晰很愉快地读懂了。但是,后来,又觉得似乎没有完全读懂,再看各路人的解读,发现这阙词的主旨,历来见仁见智。
      

       苏轼笔下,富春江山势之美、江水之美,俨然一幅水墨画。自然而然,他也想起了严子陵。那么,他对严子陵和刘秀是赞是弹?对仕隐的矛盾和进退的选择,他是怎么看待的?
      
       对严子陵的评价,历来“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仰慕是主调,但不是全部,也有一种看法说严子陵在富春江垂钓是在“钓名”,唐代韩偓《招隐》诗中就直说:“时人未会严陵志,不钓鲈鱼只钓名”。受这个看法影响,也有人揣测苏轼在这首词中也隐隐讥讽了严子陵。但依我看,东坡心里一直没有放下归隐山水的向往,说苏轼讥讽了严子陵,大概率是想多了。

      
       有人则觉得苏东坡是感叹不论刘秀是求贤若渴还是故作姿态,严子陵是遗世独立还是沽名钓誉,终究只是留下缥缈虚名罢了。这层“人生虚幻”的意思很可能有,毕竟“人生如梦”是东坡的调子。
      
       有人读出了一种调侃,觉得苏东坡在说严光当年白白在此终老,不曾真正领略到山水佳处。这个显然不对,“虚老严陵”是惋惜,惋惜他没有施展大才。

      
       有学者的看法公允平和——
      
       词作用清冷的笔触,描绘旖旎如画的富春风光,弥漫着淡云疏烟般的惆怅,同时又体现出一种疏放的气度。这时的作者三十七岁。仕途的磨难既是后来的事,壮年的心中不免充满希冀。他感慨于“君臣一梦,古今虚名”,更在为严光“算当年,虚老严陵”的惋惜中不经意透露了内心的志向。不像后来艰辛备尝之后,他说的就是“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了。(《苏轼词》刘石评注,人民文学社2005年3月版)

      
       距离往往是相对的,七里滩有时候会变成七十里滩。往日这里滩险流急,行船难以牵挽,快慢要看风力,当地有个谚语:“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而人生的道路也如此,机遇、时运就是那难以预测而影响巨大的风。
      
       苏东坡的一生,风波迭起,行船不易,所幸他的一生也是渐渐摆脱“有风无风”绝对影响的过程。有风七里时,他顺势从容扬帆,心里有入世的抱负和兼济天下的能力;无风七十里时,他坚韧豁达,不强求不执着;无缘无故翻了船,他也能想得开,干脆弃了船登了岸,“也无风雨也无晴”,坐在岸边,悠然看江水溶溶流过。他知道,不论在水上或者岸上,所经历的皆是人生,而那不为任何人停留的流水,是时间
。在宇宙范围内,一切都是小事。“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有风无风,水上岸上,无非是人生。天地是旅舍,谁又不是行人呢?而大自然是永恒的,对优美山水的热爱和抒写是永恒的。
      
       多少代人走过了,而富春山水依然旖旎如画。有一种美,叫做富春江。有一种美,叫人文记忆。当我再次游赏七里滩,突然领悟这种融合了山水和人文的大美,才是美的国度里至高无上的。这种美,如一个风华绝代而淡然出尘的佳人,超越了时光,在比严子陵钓台更高的高处,不经意地露出笑颜。

      文汇报 笔会 2023.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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