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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夏作家‖【张贤亮轶事】◆袁俊生

 白云之边 2023-09-21 发布于山东

作者简介

袁俊生,男,回族,现为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宁夏民间文艺家协会理事、银川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贺兰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于1979年在《宁夏日报》上开始发表作品,迄今已在《民族文学》《名人传记》《法制文萃报》《人民日报》《方圆》《纵横》《黄河文学》《朔方》等全国50多家报刊杂志上,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等作品300余篇,250余万字,著有《西域之旅》《融融民情在九州》《解读张贤亮》《贺兰史话》《贺兰美食文化大观》等作品,其作品多次获全国及自治区文学创作奖。

-张贤亮轶事-

重情义

在贺兰县京星农场采访,北京移民都知道张贤亮,但和张贤亮同一年龄段的人,大多都不在世了,真正了解张贤亮底细的人只有胡晓明。

张贤亮属相属鼠,胡晓明比张贤亮先生小一岁,属相属牛,胡晓明至今未婚。京星农场的原场长王庚年说,你要找他,就去立岗养老院。

立岗养老院已经很破旧,院子里有南、北、西三排二十多间平房,院门开在东侧。整个院子里只住了两户人家,但两户都是光棍,其中一个就是胡晓明。

原先院子里住满了五保户,后来县里盖起了福利院大楼,农村的五保户都搬到城里去了。但这两户不愿意去,就仍住在这里。

院内杂草丛生,但也种植有一些花木和蔬菜。但整个院内给人一种萧条破败的感觉。

进入胡晓明的住屋,坐北向南,迎面就是一盘土炕,土炕放着一张小炕桌。靠墙摆放着一个旧式木柜,上面有一个大屁股电视,再就是地上有两把分不清年代的旧椅子。靠窗户下放一个铁炉子,煮饭取暖全靠它。墙壁斑驳黧黑,处处都显示着简陋破旧,可看到房子有些年头了,但唯一有亮点的是整洁。

胡晓明老人很健谈,虽然年过古稀,往事记得很清楚。他说其祖籍是河北省人,爷爷闯关东淘金挣了点钱,就把家安在了哈尔滨,他父亲胡俊卿就是在哈尔滨念书毕业的,日语俄语特别好,战争时期给日本人当过翻译,后来日本人投降,给苏联红军做翻译。东北解放后来到北京,在东四一家民办学校担任俄语老师。他们家和张贤亮家是邻居。

张贤亮的父亲被逮捕后,父亲胡俊卿经常接济张贤亮一家。因为父亲的历史复杂,北京在清理社会关系不清的居民时,他们一家和张贤亮一家一同被移民到宁夏贺兰县京星农场。

胡晓明说,他和张贤亮在一个生产队劳动,后来张贤亮考学到兰州读书,他们两家也走得很近,互相照应着。

胡晓明被劳改后,其弟弟也偷跑回北京,其母去世,其父胡俊卿属于内控“六种人”,只能在生产队劳动。此时张贤亮的妹妹张贤玲考到兰州戏剧学校,其母做家务时不小心跌倒骨折,不能劳动也回了北京,两家就在没有联系了。

张贤亮的母亲叫陈勤宜,她在回北京时特地来到胡晓明家对胡俊卿说,我走以后,恐怕很难再回来,托靠你经常去看看贤亮,有啥事我们互相通信。

胡俊卿受托,每半个月骑自行车到西湖农场看一次张贤亮,张贤亮块头大,吃的多,给他送一点炒面、油炸辣子、萝卜干等。

京星农场到西湖农场近40里路,现在是油路,过去是石子路,有时去了回不来,晚上就借住在老乡家中。

胡晓明说,他在劳改队关了七年,父亲只看过他两次。一来平罗县监狱离京星农场一百多里路,骑自行车去一趟的确不容易。二来,戴着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儿子的确给父亲的精神压力太大。

后来,胡俊卿去世了,和张贤亮的联系也就中断了。

1980年8月,张贤亮先生写小说出名后出任宁夏文联主席,胡晓明从京星农场慕名投奔张贤亮先生。

见面后,张贤亮请胡晓明吃了饭,并让妹妹张贤玲出面,将胡晓明安排到银川市卫生干部学校去看大门,一个月的工资一个人花,绰绰有余。

在此期间,胡晓明也想通过写作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写了几篇通俗小说,发表在《宁夏群众文艺》上。

《宁夏群众文艺》是宁夏群众艺术馆办的一份刊物,后来因经费问题停刊了,胡晓明写的小说又投给外地多家刊物,都没有采用。

张贤亮也曾指导过他,但他总是写不出好东西来。作家是要有天赋的。人贵有自知之明,胡晓明知道自己不是作家这块料,虽说阅历丰富但没有天赋,也就没兴趣写下去了。

张贤亮也说,你吃不了这碗饭,关键是麻袋绣花---底子差。我再给你找一份工作,能养活住自己就行。

张贤亮在宁夏文联当主席,特别忙,忙得脚片子不沾地。后来下海创办镇北堡西部影视城,那时影视城一到晚上,四周肃静,只听得见青蛙的叫声。张贤亮就把胡晓明安排到影视城的展厅,负责讲解和看管工作。

干了几年,也挣了点钱,胡晓明又不想干了,嫌影视城一到晚上太寂寞。让张贤亮重新给安排一个工作。张贤亮说行,就把他推荐到宁夏文联传达室看门并送报纸信件。

干了几年,到1998年,胡晓明年龄已过六十,干不动了,也没有给张贤亮先生打招呼,就仍回京星农场。胡晓明无儿无女,京星农场就把他报为“五保户”,送到立岗镇敬老院养老。

胡晓明说,记得是2007年一个晚上,他在电视里看到了张贤亮在讲话,第二天就找了一个人陪他到镇北堡西部影视城去找张贤亮,张贤亮问他来干什么,他说你的字值钱,你给我写两幅字咋样?

张贤亮先生笑着说,我的字六千块钱一幅,我给你写两幅,不过,我这两天特别忙,没时间写,你就过个十天半个月来取。

大概过了半个月,我又去了一趟镇北堡影视城,张贤亮派人领我到就近的餐馆美美吃了一顿饭,临走又给带些熟牛肉,把他写好的两幅字给了我,没要一分钱并给了我回家的路费。

胡晓明说:张贤亮给我写的两幅字后来让我给卖了,2018年贺兰县开始给干过临时工的人办社保,我得交两万多块钱,我只有一万多积蓄,不够。张贤亮的字卖了一万八千块钱添上,社保就办好了,我就不当五保户了,现在月月能领一千多块钱养老金,我一个人花不完。

胡晓明指着墙上镜框里张贤亮的照片诚恳地说,我现在心里特别感激张贤亮!他的好我一辈子忘不了。

我现在住在这里,吃的好穿的好,早晚出去转转,一到立岗集市,我就到集市上看看,有啥好吃的就买一些回来,遗憾的是住房不好,但环境好,安静。老年惟好静,万事不求人嘛。

断其一指

张贤亮所在的南梁农场所有土地,灌溉用水全部来自西干渠。

西干渠是1959年由青铜峡、永宁县、银川郊区、贺兰县、平罗县上万农民肩背手挑开挖出来的,当时正是低标准瓜菜代的年月,新开挖一条大渠谈何容易,那时没有机械,没有挖掘机,没有装载机,更没有开渠机,全靠人力用背斗,一背斗一背斗背出来的。笔者对西干渠在个名字并不陌生,我的岳父我的舅舅都上过西干渠。我的舅舅李茹檀就是在挖西干渠饿死的。尸首是从死去的乱人堆里找出来的。挖西干渠究竟饿死多少人,至今官方都没有公布。

西干渠1960年建成通水。由河西总干渠引水,沿贺兰山东麓洪积扇边缘北行,横贯青铜峡、永宁、银川、贺兰县,止于平罗县崇岗镇暖泉村,尾水入第二农场渠,渠道全长112.7公里。灌域控制范围,南北约120公里,东西约11公里。灌溉着农建十三师所辖西湖农场、南梁农场、前进农场、潮湖农场的大片农田,灌溉面积达70余万亩。

干渠在承担贺兰山沿线农田灌溉任务的同时,肩负着保护银川市及贺兰山沿线防洪安全的重任,事关首府银川市的安全。西干渠建成通水后,按行政区域划界,分段由青铜峡县、永宁县、银川市和第二农场渠管理处管理。

1966年西干渠移交至中国人民解放军农业建设十三师,并设置了营级建制的水利灌溉管理处,负责干渠管理工作。

西干渠渠线西侧,尚有古渠“昊王渠”遗迹,系西夏主李元昊所建,后废弃。明弘治十三年(1500年),宁夏巡抚王珣为绝虏寇,兴水利,对昊王渠进行修复,并更名为“靖虏渠”。但终以“石坚不可凿,沙深不可竣,财耗力困,竟不能成,仍为废渠”而没成功。今之西干渠与靖虏渠平行,部分段落借用故道。

国营南梁农场几千亩地和贺兰县常信公社社员共用西干渠的一条斗渠灌溉,每到小麦灌浆淌水季节,争水的矛盾相当大。

按理说,渠水的分配全在水管所,谁先淌谁后淌,都是有章程的,但是当地社员往往不讲理,他想啥时候淌就啥时候淌。轮到农场淌水的时候,派去淌水的人看不住渠口,渠口被闸死,水全向公社生产队的的支渠里流去,有时还出现附近公社生产队的农田已经淌了二三水,但是农场的小麦、玉米等庄稼,还淌不上第一水。农场先后想尽一切办法,派去的农工无其数,也和当地公社领导无其数地交涉协商,但都无功而返。

一天,队长于得水突然看见了放牧的张贤亮,就和场部领导商量,不要让张贤亮放牧了,调换一下去看渠口。

张贤亮年轻、个大,不怯力,往仓库里背粮,那时都是用麻袋装粮,一麻袋是二百斤,张贤亮能不歇缓连着背二十麻袋,还要踩在两尺宽的长条木板上,一步步蹬上二十多米高的粮垛顶。

在春秋时节,挖排水沟或者挖大渠,年轻人在休息时,往往起哄扳手腕赢纸烟,在南梁农场没有人扳得过张贤亮。张贤亮往往一天能赢几盒烟。

夏天打场,年轻人起哄往起立碌碡(宁夏人叫滚子,打场碾麦粒),一个碌碡大约七八百斤重,张贤亮一次可立三四个。

张贤亮对队长说:你们派去那么多年轻人都不管用,让我去看渠口,我能看的住吗!

队长说,这是水管所给的淌水条,上面有公章。场部领导研究派你去看渠口,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到吃饭时,派食堂的人给你送过去,你饭量大,给你多送一些,如果你不尽责,场部的小麦受旱减产,你要负全部责任。

万般无奈的张贤亮揣着纸条,掂着锹拿着圆口板手上了渠口。

农场和附近农民共用的农渠,有一个闸口,闸口上有一个石槽,石槽上有一块铁板,铁板上焊有一个螺旋柱,淌水时靠一个圆口板手旋转,提升铁板,调节水流的大小。

张贤亮在渠口上看见往农场去的水渠已经干涸,渠口的闸板已被闸到底。张贤亮看看周围无人,他于是用扳手快速将闸板提起,斗渠的水哗哗地开始向支渠下游欢快地流去。张贤亮看到渠水流速正常,于是坐在石槽上,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着后深深吸了一口。

时间不长,从公社农田支渠上走来了一群社员,他们来了以后,一句话也没说,拿着扳手就要闸渠口。张贤亮一把将那位社员拉住说道:小伙子你干啥,今天轮到农场淌水,我这里有水管所给的淌水条。

社员们仗着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地说,什么水管所的水条,求用不顶,把闸板快闸住,我们先淌。

张贤亮用商量的口气说,闸也可以,但必须给我们农场半渠水,我也好向场部交代,不能全闸死!

一个社员蛮狠地说,一点水也不给,要闸就闸死。

张贤亮说,你们是贫下中农,要讲理,好说好商量,不能来硬的,把闸闸死是不行的,只要我在这里,你们休想。张贤亮血涌大脑,掂着锹站了起来。

几个社员一看这回看水口的和上几次的农场职工不一样,起先农场看渠的一咋呼就走了,这回看渠的看来不吃这一套。

一帮社员开始起哄,其中有一个二楞子,膀大腰圆,受到其他几位社员窜乎,将衣服袖子捋起来,口气特硬地说道:今天老子就是要把你们农场的渠水闸死,妈了个比,要淌水让你们场长来。边说边拿着扳手要闸死闸口。

张贤亮此时不说一句话,只是用眼睛死死盯住那个二楞子。

二楞子肆无忌惮,将扳手套在闸板螺旋柱上,准备闸口。张贤亮严重地警告他说,你硬要扳,别怪我不客气。

二楞子气焰嚣张地骂到:妈啦个比,老子扳了,你把老子的求翻开,吐点吐沫。这句话把张贤亮骂得失去了理智。

二楞子的手刚开始动弹,张贤亮的明亮的锹头就向他的手指顶了过去,顿时,二楞子的中指被锹头砍去一截,献血顿时喷了出来。二楞子用另一只手攥着断指的手跳着,瞪了张贤亮一眼,你等着,吃不了让你兜着走!边说边向生产队方向跑了。其他社员掂着锹围住张贤亮,张贤亮将上衣甩掉,锹头对着社员说道,有种的上来,我怕死就不来,一看这阵势,社员们知道农场派来的这个人不是好惹的,一溜烟地都跑了。

渠水哗哗地向农场渠欢快地流着。

时间不长,农场的职工都知道张贤亮把公社社员的手指给砍断了。有的人说,砍得好,让社员知道马王爷长三只眼。有的说,不管咋说,伤人手指是不对的。

二楞子回去找赤脚医生包扎,到公社找领导告状,说农场的反革命分子残害贫下中农,让公社给他做主。

南梁农场领导接待了贺兰县常信人民公社公安特派员,他们知道要和地方政府经常打交道,必须要搞好关系,不然后患无穷。

二楞子断了小半截手指,拿到了200块钱,也就消停了,他在公社生产队劳动二年,所挣工分,也不一定能分上这么多钱。

但是,农场每到淌水季节,队长派谁去都不顶用,还是派张贤亮去看渠口值得住。张贤亮咋说也不去,队长威胁道:你看着办吧!戴着“帽子”的人,身不由己,只好掂着锹上了渠口。吃一堑长一智,张贤亮这回学乖了,也不说话,只是往渠口的石槽上一坐,抽着烟。

到了2009年,镇北堡影视城董事长张贤亮先生例行在堡子里转悠,突然发现一个断手指的残疾人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他猛然在脑海里想起断二楞子手指这件事,很内疚,他觉得自己当初年轻、太鲁莽,现在自己有钱了,该去认错,在经济上给以补偿或者是把他招进影视城看能否做个保安什么的,给他买五险一金。

想到这里,他立刻派人到南梁农场周围的生产队去找二楞子,但最终没有找到。社员们说,有是有这么个人,娶的婆姨有神经病,走路不小心被车撞死了,养一个女儿得白血病死了,剩下他一个光棍,也死了!家里也没有啥亲戚。咋死的?

早在1989年,因为贺兰所属丰登乡西湖与银川市近在迟尺,当时的县委书记王英福(后被双开,判无期徒刑)突然想在旅游上做文章,在他的带领下,贺兰县委、政府动员全县机关干部及乡镇农民数十万人冬季挖西湖(原隶属贺兰县丰登乡,后划归银川市金凤区,现在的阅海湖),先是用抽水机将湖水抽干,湖底干涸冻硬,开始清淤。因为没有挖掘机、铲车、大型卡车,采取搞人海战术,农民用车拉(小胶车)人背,手扶拖拉机拉,开始清淤时。王英福亲自坐镇,把西湖按面积承包给全县十个乡镇,时间是一个月,谁完不成任务,拿乡镇书记、镇长(乡长)是问。潘昶乡的乡长因督战不力,被王英福当场撤职。全县干部上湖上路负责安全。冻硬的湖底挖不开,就利用夜间,用炸药炸。在排哑炮时,有伤亡现象。据说二楞子就是排哑炮给炸死了。也有人说是被煤烟打死了。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

每当想起此事,想起这位农民,他就深感歉疚。也许是良心受到忏悔,自那以后,张贤亮先生开始投入大量资金,关注扶贫济困事业。

(注:自2010年初开始,张贤亮先生以个人名义每年捐赠150至180万元对宁夏贫困的患者实施“救生行动”。近年来,救助患者达到百余人次,他关爱弱势群体的行动在社会中起到了巨大的反响。2010年被评为“宁夏慈善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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