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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红阳 | 爱心鞋

 二高园地 2023-09-23 发布于河南

爱心鞋

   看了我的恩师刁海洋先生写的一篇文章,讲述他老人家47年前家里花了3.5元钱为他买雨鞋的故事,读来充满了亲切和酸楚。我虽然比老师年少许多,但同样经历过那个艰苦的岁月,读罢老师的文章,不由地想起自己关于鞋子的故事。

   小时候,农村的孩子通常穿的是母亲们手工制作的布鞋,冬天来临再加一道工序,鞋的里子里填充上棉花,就成了棉鞋,可以御寒。很少有人穿皮鞋的,纵使有也必是凤毛麟角了,那一定是他的父亲在城里工作的缘故,然而,在1978年前后,我却意外地穿上了一双翻毛皮鞋。

   这年冬天,母亲抓住了一个商机,从乡亲手里购买了许多红薯,和父亲一起将红薯磨碎、制作红薯粉面、加工成粉条,卖到城里的饭店。

   整个冬天,我家就像是一个小作坊,几口大缸一字排开,然后在大缸的上方搭起一个架子,高高地吊起几个硕大的包袱,制作粉条的原始作坊就建成了。

   父母穿着深腰胶鞋,站在凳子上,冒着严寒用力地拧挤着包袱里的红薯渣,把含水的红薯浆沉淀在水缸里,凝固成洁白的粉面,然后再加工成长长的粉条。记得小时候,院子里的红薯渣堆积成了小山,到处泥泞不堪,忙碌的时候,邻居振油叔也过来帮忙,频繁地从西泉里来回地挑水。

   纵然如此,母亲还是挤时间为弟弟妹妹做了过冬的棉鞋。天气一天冷过一天,我还穿着夏天的鞋子,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的脚也如我的老师文章中所描写的那样,冻得肿胀以至发痒,晚上睡觉的时候痒得难受,可劲地挠,可劲地挠,结果挠破了,用不了几天就溃烂、结痂,然后继续瘙痒,就再次地挠、再次地溃烂、结痂,如此周而复始,是这个冬天给我留下的深刻记忆。

   快要过年的时候,在中原油田工作的叔叔受人之托,从大城市捎回一双翻毛皮鞋,不知什么原因,那家改变了主意,不想要了。

   母亲看到鞋子大小正合我的脚,就掏9元钱买了下来,我意外地成了我家第一个穿皮鞋的人。9元钱在1970年代可不是个小数字,那时,最大面值的钱才10元。因此,母亲特别重视,穿鞋子前,让我用开水洗了脚,我三姑特意送我一双新袜子,并亲自蹲下身子帮我穿上,夸赞好看。穿上这双鞋子,我也觉得温暖了许多,走起路来格外神气,到了学校了赢得了同学们的羡慕嫉妒恨,纷纷说我“烧包”。

   那年冬天,我们村子西边正在打一口机井,从地下挖出的枣红色泥浆灌满路边的干涸的水渠,因为天冷很快就凝固起来,表面坦荡如坻坦。我和几个发小好奇地踩上去,有的地方软软地,像是走在弹簧上,很是好玩。正当我们享受着冬日里难得的快乐时,突然,“呼哧”一声,一只脚深深地陷了进去,鞋子立刻被枣红色的泥巴粘了个结结实实,我赶紧从路边找来玉米芯使劲地擦,也无济于事,原先那漂亮的翻毛,就像落汤鸡的鸡毛一样难看。那天,我在外面逗留了很晚才回家,但还是有嘴快的发小走漏了消息,回到家里,我毫无悬念地被母亲教训了一番,埋怨我不懂大人的心。

   这双鞋子穿到什么时候,最后怎么处理,我已记不清了,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而且是舶来品。

   从此以后,父母再没有为我买过皮鞋,我继续穿母亲一针一线为我亲手缝制的布鞋。

   有一年,家里遇到了一次交通事故:我的一位表舅在大口镇的肖村参加一个农业学习班,我母亲去看望他,回家的时候,表舅骑自行车送她,路过温村的时候把一位老太太撞倒,老人骨折住进了高龙乡卫生院。

   近一年的时间里,母亲在医院里陪护伤者,还承担了全部的医疗费、住院费。表舅的母亲、我的三表妗奶过意不去,春节里送我和弟弟每人一双天蓝色的运动鞋,当时的人们叫历史鞋,很流行。这两双鞋,记录我家在那个时期的一段历史。

   那时,我和弟弟都小,不懂事,我就问父亲:“三妗奶为什么送我们鞋子呢?”父亲说了句当时我没明白的话:“她太少叨了!”

   这次交通事故花去500多元现金,从此,我家债台高筑,连粮食也不得不向乡亲们借,生活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直到我和弟弟考上军校,才慢慢有了转机。若干年后,我和父母聊天说起这些往事,曾问过他们为什么独自承担事故的责任。父母说,人家送咱们是好意,怎能再让人家负担呢?看来,他们压根就没想到这一点,不但他们没想到,连最亲的外婆也没想到,倒是三妗奶想到了,在我父亲看来她又少叨有余。

   为了改变生活的困境,冬天,父母继续加工粉面,但母亲还是见缝插针地安排好我们兄妹三人的棉鞋。

   在我初一那年的冬天里,我再次面临没有棉鞋穿的境地。这一年,母亲在凉晒粉面的时候,不小心把自己左手的大拇指砍掉了一截,她赶紧把掉下来的手指摁回原处,到赤脚医生家里包扎一下,止住血也就不当回事了。那时候,根本没有去医院的想法和条件,至到今天,母亲的左手拇指还有点畸形,但并不妨碍干活。我当兵后才知道海军第401医院手外科中心是全军著名的手手术实验室,著名的陈国良教授给我们做过报告,讲如何对接手指上的毛细血管,那是一件高难度的科学。我心里纳闷,当年母亲就是顺手摁了上去竟然也没有大碍,按陈教授的理论这是万万不行的。

   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包扎的左手,我就知道,这个冬天对我来说又是一个严冬。母亲对我说:“今年冬天,你恐怕穿不上棉鞋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无奈和心疼。我说:“没事。我们好多同学冬天都不穿棉鞋,否则,活动起来不方便,还是穿单鞋舒服。”

   话虽这么说,北方寒冷的冬季考验着我的双脚。我在父母面前始终装得若无其事,但母亲心里清楚得很。直到有一天下午放学,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再坚持几天,你就有棉鞋穿了。”原来,是桂兰娘——我的发小朝阳的母亲——和我母亲聊天时知道我没有棉鞋,她埋怨我母亲怎么不早说?那时候,家家都是一群孩子,自己家的孩子还忙不过来,哪有时间帮助别人。结果,第三天,我就穿上了桂兰娘做的棉鞋,那是我们农村流行的黑色桃绒的棉鞋,穿在脚上温暖无限,至今能感受到那种冬天里的温暖。

   在我们老家,做布鞋有一套流程和工艺,需要一定的时间,要赶上好的天气凉晒制作鞋底的材料。后来得知桂兰娘为了赶进度,晚上用炉火烘干的,现在想来真是不简单,对老人的感恩之情也油然而生。桂兰娘是个直性子的人,称得上女中豪杰,她与我母亲关系好,源于生产队的一件事,父亲当时担任生产队的保管员,与生产队长有些误会,生产队长常常无中生有地挤兑我父亲,生产队长兄弟多,在村子里有势力,村里的人都明白怎么回事,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我父亲说句公道话。没想到最终看不下去,并站出来的是桂兰娘,那天,她当着全村人的面她义愤填膺地表达了对生产队长的不满,说得生产队长哑口无言,全村的男女老少目瞪口呆,父亲的尊严得到了维护,从此,也奠定了桂兰娘在村民心中的侠义形象。

   初二的时候,我和一个叫刘金宏的同学关系要好。冬天里我发现刘金宏穿着一双单鞋,后来得知她的母亲上了年纪,不能为他做棉鞋,他有两个哥哥,哥哥还没成家,家里没人会做针线活。

   我把这个信息告诉了我的母亲,这年冬天里,母亲特意为刘金宏同学做了一双和我们兄弟一样棉鞋,刘金宏说他的父母非常感动,邀请我有机会去他家玩,他母亲承诺为我做她拿手的糊辣汤喝。

   初三的时候,母亲为我们兄妹做鞋子的时候,也给刘金宏同学做上一双。后来,刘金宏转学到乡中复读了,冬天来临的时候,母亲还惦记着,早早地做好棉鞋,让我专程送到乡中,再后来,我上高中了,听说刘金宏回家务农了,我再也没有见到他。直到好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和爱人带着孩子去她外婆家走亲戚,看到一个人开着拖拉机从身边驶过,走了好远,驾车的人又步行跑了回来,叫我的名字,他正是刘金宏。他和妻的外婆一个村子。中午,刘金宏一定邀请我到他家里坐坐,看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正是他的父亲,老人知道我的身份后,缓慢地回到屋子里,取了5元压岁钱塞到我儿子的小手里,说谢谢你们一家当年对金宏的关照,没想到,这么多年来老人还记得棉鞋的故事。回到家里,我说给母亲听,母亲说世上还是好人多。

   后来,我在乡中南点复读,在这里碰到一个失去父母的同学叫张移窍,名字起得古怪,身世也相当坎坷。我到移窍家去过,他住的是传统的老式宅院,高大深阔,前临街后上房,东西有厢房,满院青灰色,青砖青瓦,连地面铺的地砖也是青灰色,在解放前应该是个富裕人家,但到移窍这一代已彻底没落。那时,他母亲已经去世,父亲与他们兄弟三人生活,整个宅院显得很空荡,有种阴郁的感觉。

   我到他家玩时,见到了移窍的父亲,一个十分和气的老人,家里还有移窍的二哥,有点过于老实的那种,见了我只是呵呵地笑,并不说话。没多久他的父亲就去世了,同学们都很同情他,我们几个男生,每人从生活费里挤出一点钱,到镇上为移窍买了双凉鞋,因为那是夏天了,同学们都穿上了夏凉鞋,而移窍穿的还是布鞋子。后来,移窍和我一起上了高中,我请母亲为移窍做了几双鞋子。那年夏天,不光是我们几个男生帮助了移窍,还有几个女生如杨柳、宋向丽等也集资为移窍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帮助。那时候,农村中学的男女生还很封建,彼此间不说话,但爱心不因为不说话就不存在、不发生,女生帮助移窍的故事让我们很感动,用今天的话说她们才是最美女生。

   几双鞋的故事让我重新回忆了那段特殊的岁月,回忆了那个年代人们的穷困、朴实和善良,每当想起这些往事,心里总是充满着温馨充满着感恩,总想起母亲的那句话:世上还是好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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