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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

 新用户1689EEdh 2023-09-27 发布于广东

 我妈不懂英文,她以为剪刀手的意思是:我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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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我们家是“半边户”,即爸爸是工人,吃缸子饭,妈妈是农民,吃鼎锅饭。

  

  做缸子饭需用一口大荷叶锅,注满水,然后,把一缸一缸放好米的小瓦缸放进锅中蒸笼里,以猛火蒸熟,你一缸我一缸地吃。鼎锅饭则是一家几口人的饭在一口像鼎一样敦实的铁锅里焖熟,你一碗我一碗地吃。缸子饭是时代产物,因为那时候吃饭是个大问题,大家都想吃个饱饭,为了保证公平,每个人吃得一样多,单位食堂都用缸子蒸饭。缸子饭其实不如柴火焖出来的鼎锅饭好吃,如今,人们能吃个饱饭,就不再流行缸子饭,更愿意吃鼎锅饭,只是,大家现在做饭都用电饭煲,鼎锅饭也很难吃到了。

  

  但那时候,吃缸子饭吃的是身份,只有吃国家粮的国家工人和国家干部才有资格吃,所以,那时候家里有一个吃缸子饭的人,很风光。

  

  其实,风光不风光,只有我妈最清楚。我爷爷我奶奶早逝,我的工人爸爸一个月只能回家四天,家中里里外外的事儿,就全得我妈一个人操劳。她得每天出工,农忙时节,常常两头见星星,早上的启明星还在闪呀闪就得下地,晚上星星都出来了才能回家;这中间,她还得瞅空回家来照顾三个孩子,还有猪啊鸡啊自留地里的蔬菜啊;此外,因为我爸在外面吃缸子饭,家里没有响当当的男人撑门面,总有这人或那人逮着机会就想欺负我们家,我妈必须随时保持战斗状态,谁敢欺负我们家,她都要挺身而出,和对方战斗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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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千万万的“半边户”妈妈,都是这么累过来的,我妈累得不同寻常,因为她不甘心。

  

  我妈脑子好使,年轻的时候,她是背毛主席语录的标兵,今年,她74岁,还能大段大段地背诵《圣经》,不用看歌本就能一首接一首地唱赞美诗,这是我做不到的。

  

  我妈最快乐的时光应该是她的学生时代。穷人家的孩子,唯一可以骄傲的是,书读得好,我妈没有不会做的数学题,没有不会背的书,作文常常被老师当作范文读出来,老师个个看着她笑眯眯,同学们个个喜欢和她玩。我妈高小毕业的时候,考上了县城的一所师范学校,身体检查合格了,亲戚朋友都来祝贺我妈马上要成为国家的人了,上面却突然来通知,师范学校不办了,我妈只能去读初中。中学离家有十五六里路,我妈不怕路远,可她怕路上对她嘿嘿阴笑的癫子(精神病患者),还怕饿,下午放学回家,她常常饿得有气无力,只怕饿倒在半路上。想过来想过去,我妈辍学回家挣工分了。

  

  我妈18岁的时候,应该很漂亮,可惜,我妈没有钱拍几张照片留住自己的青春倩影。我小时候我妈虽然常常揍我,我还是认为,我妈是最漂亮的妈妈。那时候,许多人来给我妈做媒,冬伯娘介绍了我爸。我爸那时在广东当兵,是特等射手,打靶全团第一名。我妈觉得,枪法这么好的人,在部队一定大有前途,而且,我爸看起来忠厚老实,靠得住,她就和我爸结婚了。不料,我爸太过忠厚老实,军事技术虽然过得硬,却全不会讨人喜欢那一套,结婚第二年,他复员回家了,当了几年农民,才有机会成为供销社工人。我爸当上工人后,依然不会讨人喜欢,也不会利用掌握的资源为亲友谋点福利,因此,我爸上不能创造前程,下不能广结善缘,一点出息都没有,一个朋友都没有。

  

  没能读书读出名堂,也没能嫁一个靠得住的如意郎君,让我妈郁闷了一辈子,她只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孩子们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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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长子,也是妈妈最大的希望。七八岁我就学会了“做生意”,天还没亮就起床,拎着一篮子丝瓜、茄子等时令蔬菜或鸡蛋或不下蛋的老母鸡,闭着眼睛走去五里路外的集市上卖,为了早点脱手,我会少收买家几分钱,但绝不会算错账,卖完了我就跑步回家,吃了早饭去上学。下午放学后,我还上山捡柴下地打猪草,喂猪打狗带弟弟妹妹,我甚至还会烧柴火焖鼎锅饭。但大部分时候,我并不是我妈的左右手,而是她口中的“收账鬼”,给她增添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比如,我老和人打架,常常头破血流回家来,整个童年时期,我轻伤无数,重伤两次,一次右胳膊骨折,一次左腿被砍柴刀剖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把我妈吓得喊爹叫娘。

  

  我妈一直认为,我读书随她,我中考那一年,我妈重病住院小半年,里外操劳的事儿,落到了我身上。我没觉得怎么劳累,只觉得很威风,家里日常开销的钱,全由我掌握,今天吃什么,吃多少,由我说了算,弟弟妹妹敢不服从,我想打就能打。我妈人在医院里,最担心我的学习,我爸已准备好让我回家放牛。如今的孩子参加中考,一家老少紧张得要死,可我在鸡飞狗跳的日子里,不慌不忙,学习成绩并没有不堪入目,轻松就考上了高中。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妈在我爸的单位里休养,她拿着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很遗憾,我继承了我爸的倔脾气,慢慢成了我妈的敌人,她望子成龙,望我好好读书考大学,我偏不,我宁愿浪迹天涯去追求属于我的自由自在。

  

  我的青春乱糟糟。

  

  常常,半夜里,我被我妈压抑的哭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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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进入90年代,我和弟弟妹妹次第长大,各自走出家门,时不时能寄几个小钱回家,我爸退休了,身体还硬朗,成了家中的壮劳力,我妈的苦日子似乎终于熬到头了。

  

  然而,我妈没过几年好日子,我爸就中了风,腿脚不灵便了,走路得拄拐杖,一天不如一天,家中大小事儿又得我妈一个人扛了,还多了一桩事儿,照顾我爸。

  

  我爸还没退休,我们家还是“半边户”的时候,我妈是顶天立地的女汉子,虽然很忙很累很苦,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心中有盼望,倒也很带劲。如今,我妈只是以我爸为中心而忙碌,越忙越没劲,不知不觉就老了,不到六十,头发就白了一大半。白了就白了吧,可我妈不让它白,去镇上的理发店把头发染黑了。

  

  我回家看到老妈一头像贪官一样黑黢黢的黑发,心中很是难受。第一难受我妈老了,第二难受我妈老了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老去。

  

  镇上理发店染发很实惠,20块钱就能染一次头发,但他们用的染发剂不怎么地道,我妈每次洗头发,都洗出一盆黑水,忙碌得满头大汗时,鬓角也会流下黑汗来。

  

  我看着揪心,劝我妈不要再染发了。我妈说,电视上的大领导也染发的呀。

  

  我心中想哭,咱普通老百姓,别跟大领导比呀,人家有专职理发师,用的是世界上最科学最安全的染发剂,可以返老还童的,妈您用的染发剂那是毒药,含致癌物质,会损害您健康的啊妈。

  

  我列举了一大堆染发的危害,我妈半信半疑地听着,口里答应我不再染发,但等头发长起来,半截黑半截白,越看越难看,她就又花20块钱染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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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爸的中风后遗症越来越严重,越来越离不开我妈,片刻看不到我妈,就叫“老女人”(土语昵称,老婆子之意)。我妈以为他有什么需要,急忙忙跑过来问他叫什么叫,他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只是“呵呵”傻笑说:“我就是想看看你。”让我妈哭笑不得。

  

  我妈去赶集买菜,回来得晚一点,就会看到我爸拉在屋中间的屎。我妈问他为什么不拉在便桶里?他说:“我故意的,谁让你去那么久。”

  

  慢慢地,我爸起床小便都需要人扶了。我爸很胖,180斤,我妈很瘦,80斤,我妈扶我爸常常扶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们兄妹仨怕把妈妈累坏了,商量请个护工来家里帮忙。我妈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我们还是请来了一个男护工,但我妈百般挑剔,怪人家不讲卫生,怪人家抽烟太臭,怪人家睡觉太死听不到我爸的叫唤,终于,护工忍无可忍,辞工走了。

  

  我妈是存心的,她一是怕花钱,二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连老头子都服侍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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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我妈成了基督徒,有一天,读到《箴言》中一句话,“白发是荣耀的冠冕”,就不再染发了,白发飘飘,也不怎么显老。

  

  现在,我妈每天给我爸端屎倒尿,洗脚擦背,不再唉声叹气,似乎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我打电话回家,我妈也不再向我诉苦,嘻嘻笑着说一切都很好。在我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我妈常常劝我:“崽啊,不要不甘心,不甘心是我们最大的敌人。你要把苦难当成你的福气,你咬牙挺住,就能变得更坚强更强大。耶稣说,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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