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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安山文学】姚维荣||春蚕到死丝方尽——写在全国养蚕能手刘家贤逝世40周年(散文)

 望安山文学 2023-09-30 发布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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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到死丝方尽
——写在全国养蚕能手刘家贤逝世40周年
文/姚维荣(陕西)
沧海桑田,岁月悠悠。地处陕南秦巴山间、汉水河畔的安康儿女,在新中国革命和建设的征程上已经走过了七十多个坎坷曲折而又丰富多彩的灿烂历程,为改变山区贫穷面貌进行了无数次英勇豪壮的奋战,各条战线涌现了无数个可歌可泣的英雄模范人物,刘家贤就是其中颇具传奇色彩的先进典型。她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创造了全国养蚕高产纪录,荣膺全国劳模、全国养蚕能手、三八红旗手、优秀共产党员光荣称号,两次被邀进京接受表彰和国庆观礼,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新中国七十多年历史上,安康享受过这种政治荣誉的不在少数,但单独和毛主席握手、与总理同席互相碰杯敬酒的,刘家贤独一无二。她不愧是一颗光彩耀眼的秦巴明珠。但她57年的人生历程并非一帆风顺,而是历经坎坷磨折,直到为养蚕事业耗尽最后一根人生的丝线。
                   
命运,在人们谈到有关人生的话题时,可能是一个使用频率最高的词。可是,究竟什么是命运呢?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说过:“人们创造自己的历史,但他们并不是随心所欲地创造,并不是在他们自己选定的条件下创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下创造。”(《马克思选集》第一卷第603页)这段话精辟地说明,所谓命运就是我们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在“创造自己的历史”的进程中,因为那些自己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因素的制约影响,而带来的种种后果。首先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而从古到今,一个人出生于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什么家庭,对他(或她)后来“创造自己的历史”的影响又是何其巨大!和平年代与战争岁月、城市与乡村、高官显贵与平民百姓,这些,在很大程度上已经决定、限制了你一生的发展空间。还有,在你生活的几十年间,你还会遇到多少自己无法预料、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社会因素、自然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啊!诸如战争、瘟疫、地震、灾荒、政治动乱、家族纷争、意外伤害等等。当然,这不是说每个人没有丝毫选择、掌握自己生活的可能,而是这种选择的空间、可能性都是十分有限的,都只能在很多个人意志外的条件下去进行。只有少数理智、意志力量十分强大的人,才能突破不利的客观因素,在艰难困苦中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成就一番事业。刘家贤的身世命运,就是最好的注脚。
传奇女子刘家贤,1926年深秋出生于巴山深处的安康县石转区正义乡板沟村刘家堡。她“直接碰到的、既定的、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条件”可以说是“一优两差”,使她后来“创造自己的历史”的道路充满了曲折和变数。
这“一优”就是赋予了这个女子少有的天生丽质,且极其聪慧与灵性。从小就会带弟弟,做家务,好学要强;长大后学会了绣花养蚕,采茶制茶,并有了窈窕的身材,水灵灵的眼睛,皮肤细腻白嫩,外加一条黝黑的大辫子随着腰肢左右摆动……
“两差”之一是她出生前父母已经有了“家玉”“家桂”两个千金,正殷切期盼生个儿子,所以她这第三个女儿,在那个重男轻女的时代,一出生就遭逢厄运,成为父母嫌弃的对象。生下来不能在床上睡觉,而被父亲装进竹篮,放到大柜下冰凉的泥土上面,从而埋下了她后来患上气管炎的病根。随后在母亲娘家哥哥的劝慰下,才勉强获得了正常的生存资格。
如果说,之一对她的损伤只是肉体,那么“之二”则导致了她几乎是将近一生的精神重负与情感磨折。这就是父亲靠勤劳精明挣下的家业换来的“地主成分”,从此把他自己和子女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划成地主成分最大的悲剧不在于失去了一些土地房屋财产,而是在一个以阶级成分划分社会等级并且推动社会前进的时代里,它让外公饱受精神的歧视和凌辱,成为“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当他在无尽的屈辱中撒手人寰的时候,对自己当年的勤劳致富是不是很后悔?因为成分带给两个家庭的伤害是无法用语言说清楚的。那是灵魂的炼狱、精神的牢笼,犹如贫穷对于人的伤害,但是比它更为惨烈和绝望。因为贫穷可以通过知识和拼搏去改变,阶级成分在二十多年里却将你不加商量地钉在“耻辱柱”上,没有任何可以改变的途径和可能,无论你怎样拼命挣扎都注定是徒劳。从一生下来,你就盖上了“阶级贱民”的印章,你是一个民族精神上的奴隶,任何人、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可以羞辱你、奴役你,而你没有反抗的权利,甚至没有保护自己的权利。 
                
爱情婚姻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刘家贤的地主成分,使她在这个问题上遭遇了很大的曲折坎坷和对丈夫一生的负疚。
自古美女出乡野,这话说得又古典又经典。美人是自然钟灵毓秀的造化,她的身上凝聚着日月星辰之灵秀、山川大地之精华。刘家贤出众的美丽能干,使家乡另一个富于传奇色彩的男子向诗才一见钟情,执著地一直追求到底,矢志不移,演绎了一部爱情大片。
向诗才比刘家贤大9岁,和姑娘的地主出身相反,他在政治上可谓典型的根红苗正。少年丧父的他,青少年时代经受了极端的贫穷困顿、颠沛流离之苦。在红军“打土豪分田地”的震撼和诱惑下,毅然不顾一切投奔革命,枪林弹雨中多次负伤立功。解放前夕回故乡策反,为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后参加抗美援朝,再次负伤回到兰州军区,半年后要求转业回故乡,担任石转区武装部长。他放弃在大城市安家落户,自愿要求回故乡工作,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为了这桩婚姻。
向诗才没想到他这个正常的选择,遭到了上级党组织的强烈反对。因为那时人的社会地位不是按照学历、能力和经济划分,而是按照阶级成分来划分。你可以不漂亮、不高尚,可以目不识丁,但是你的阶级成分不能高;家庭成分高一个等级,社会地位就会降一个等级。
在向诗才和刘家贤的婚事确定并传开后,上级组织就出面干涉,让他站稳阶级立场,划清阶级阵线,不要“只看相貌,不看成分”;让地主分子的女儿混进革命队伍,影响了革命队伍的纯洁和自己事业前途的发展,但向诗才一直保持沉默。结婚当天,婚礼快开始时,向诗才被县武装部的人立马叫走,开“紧急会议”。王副部长拍着桌子说:你当年参加革命,不就是为了打倒这样的地主吗?怎么现在又娶他家的女儿 ,你这个革命不就等于白革了吗?退婚,没有商量的余地!
在自己的爱情婚姻和阶级之间,向诗才在乎的是自己的感觉和爱情。于是就被组织强行留在县武装部的办公室里,用“整整五天时间反省”。最终的结果是,向诗才“不爱江山爱美人”,选择了他一眼相中的刘家贤。在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没有受到极左政治的深刻影响。在他的心里,没有地主和贫农之分,或者说,淳朴的他只是从道德层面仇恨欺压穷人的地主,而不是作为一个阶级的所有地主。这真是一个像《父母爱情》中的江德福那样敢恨敢爱、有情有义、铁血柔情的男子汉。他能在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又会儿女情长,不顾组织干涉阻挠,不怕影响自己的仕途前程。他将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甚至跳出名利的窠臼,超越自身的命运,不惜代价地坚守到底。这在那个年代实在难能可贵。无情未必真豪杰,多情何尝不丈夫。英雄美人,历来就是上帝最完美的搭配。
新郎不在场,怎么举行婚礼?在街坊的建议下,按照传统的做法,刘家贤抱着一只大公鸡拜了天地拜了高堂,完成了自己的婚姻。当天晚上,她知道了丈夫不在场的原因,心里也像一直对江德福不满意,但知道他为了这份爱情宁愿不当团长“跳火坑”,此后果然升迁受到影响的安杰那样百感交集,痛楚万分。她敬重自己的丈夫,但是没想到自己的家庭成分竟给丈夫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地主成分,从此就像一座山,将她深深地压在下面,她为此付出了常人难以想象和接受的压力与奉献。她后来所做的一切,很大的动力都来自于对这种命运安排的不公所做的反抗和挣扎。因为地主成分,影响了自己入党和丈夫的升迁……她不甘于命运的安排,她要反抗,用自己的心血和汗水,洗刷掉成分带来的屈辱和歧视,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力量。任何事情,一旦和人生目标、理想价值结合在一起,就会迸发出无穷的动力。也有对丈夫因为岳父成分的影响,始终不能正常升职的不公平对待的某种回报。
亲情是人的生命历程中最为高贵和值得珍惜的情感。刘家贤的娘家,因为地主成分坠入万劫不复的贱民地狱。“地主分子”就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将她和家人隔断在两边,除了撕心裂肺的向往,不可能再有温暖的拥抱。母亲病危,女儿只能在半夜偷偷拿点食物去看望;母亲逝世,因为怕别人看到,她再也不敢去奔丧吊孝,只能用厚厚的被子蒙着头大哭一场。
                
经过一番波折,地主女儿刘家贤与老革命向诗才与的婚姻终于稳定下来。五十年代初中期,在新中国七十多年的经济建设历程中,是一段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旺盛时期。这个基本稳定顺畅的时代,为大多有才华、有抱负的人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新天新地新生活,刘家贤这个聪慧好强的女子终于摆脱了此前的精神重负脱颖而出。
丈夫在几十里外的区武装部上班,每月只能回家休假三两天。屋里的一切都交给妻子打理。心地善良、心灵手巧的家贤用看起来羸弱的身板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把瞎眼婆婆照料得十分周到,让老人享受到了真正的天伦之乐。她把自己家的土地精耕细作,甚至还学会了自己使牛犁地,这在农村妇女中很少见。忙完庄稼地里的活,她就把房前屋后的空地开出来,按照季节栽种各样蔬菜,另外还喂猪养鸡,自己吃不了的,赶集时提到街上去卖了,买回油盐酱醋日常用品。她纺线织布的手艺在洪山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全家人一年四季的衣服鞋袜,都是她自己织布染布,量体裁衣,千针万线做出来。她还是采茶制茶的高手,每年清明前后,她会背上小竹筐上山采茶;然后细细炮制成干茶,不仅自己家全年享用,招待客人,而且还送给亲朋好友。巧媳妇的美名周围无人不知。
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必然热爱新事物,刘家贤就是个典型。她对新社会的所有新事物都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参与意识。村里办扫盲识字班,绝大多数妇女都不愿报名,有的自己虽然有些心动,但父母丈夫一反对就放弃了。家贤想去报名,丈夫是区上的领导,不管心里咋想嘴上不能反对,但婆婆不同意,认为女人就是生娃过日子,识字有什么用,还耽误工夫。家贤不和婆婆顶嘴,自己暗暗行动。反正婆婆看不见她出门做什么。结果她不但自己成了识字班的积极分子,而且带动了其他犹豫中的妇女,无形中成了她们的榜样。有的人半途而废了,但她一直坚持了三年,常用字大多会读会写,告别了文盲。这对于一个山区妇女来说,无疑是打开了一扇认识生活的天窗,能从更深一些层次上感悟生命的价值和意义,为她而后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随后合作化运动兴起,刘家贤又成了积极分子。当上级号召集体养蚕时,她第一个响应。陕南由于土壤气候的关系,有着深厚的植桑养蚕的发展历史。石泉县池河镇出土的西汉鎏金蚕,说明两千多年以前,陕南先民们就开始了养蚕事业。其后历代官员为了增加老百姓收入和官府税收,都制定了相应的鼓励植桑养蚕的政策。
刘家贤还在娘家时就学会了养蚕,因为那是刘家祖传的家庭副业,也是父亲发家的主要经济来源。嫁到洪山以后,她就开始在自己家里养蚕,增加收入;由于蚕茧产量高、质量好,已经小有名气。于是,集体养蚕开始后,她就被大家一致推选为养蚕组的组长。她开始以孩子小家务忙为由推辞,在公社王主任的开导与坚持下,只好答应。没想到就是这个承诺,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成为她迈出的对人生具有决定意义的关键一步。
有了集体养蚕这个平台,刘家贤大显身手,她本身就具有的技术水平、潜在的的组织能力,都得到充分的发挥。
万事开头难。中国农村千百年的生活传统,是男人外出干活挣钱养家,女人在家做饭洗衣养娃。现在要把妇女组织起来集体养蚕,打破传统的习惯谈何容易?首先是公婆与当家的男人不同意,怕自己家的媳妇出去抛头露面,既误了家务又容易招蜂引蝶惹是非;其次是有的女人胆小怕事,不敢出家门做事。面对困难,刘家贤坐卧不宁;她是个言行一致的人,觉得既然答应了主任“要把蚕养好”,就一定要兑现承诺。于是就一家一户地去串门,给全家讲道理,算经济账,终于做通了陈德清、王化兰等五个人的工作,6个人成立起了后来闻名全省的养蚕小组。
组织成立起来后,就开始正式投产。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劳作,三张春蚕种共产鲜蚕180斤,超过了以前家庭养蚕的记录。兴隆村集体养蚕迈出了可喜的第一步,不仅为合作化集体养蚕趟出了新路,而且激发了妇女的劳动热情。她们走出家门,知道了外面还有广阔的世界,集体的生活很愉快,而自己原来也很优秀。
养蚕既需要悉心经管,同时又很劳累。但当时各地农业社都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成年男子干一天活计10分工,而妇女干一天活只计8分工,但养蚕的收入却远高于种庄稼,于是妇女们心里很不公平。大家推举刘家贤去向干部说理,要个“说法”。开始队长、主任们都说她们这是胡搅蛮缠,所有地方都是这样记工分,咱们咋能另搞一套?家贤便与他们算细账,养蚕付出的劳动一点不比种庄稼轻松,而收益远高于种地产的粮食,为什么工分反而少那么多?问得干部们哑口无言,只好答应妇女养蚕时每天也记10分工。妇女们的合理要求得到实现,心里十分高兴。其实这件事的意义远大于那点工分,它是社会主义同工同酬原则的真正体现,而且为随后洪山养蚕事业的大发展奠定了基础。
刘家贤的能量逐渐在各种事情中体现出来。她迈着自己的双脚,不可阻挡地进入新时代的视野,成就着自己和陕南的养蚕事业。在韩元中、杨振资等上级派的技术人员支持指导下,她们改造荒石滩,建成“三八桑园”;发明凉棚养蚕、石炭预热除硫法,快速嫁接桑叶枝条等过去没有的养蚕新技术,大大提高了效率和产量;经过人鼠较量战胜鼠害保护蚕茧……创造了前人没有的事业。
在一个基本正常的时代,每个人的才能与付出、贡献与业绩一般都能得到社会的承认与回报。刘家贤在养蚕事业上的成就,为她带来了无限的风光与荣耀。1957年10月,她被组织推荐出席安康县合作社经验交流会,主要讲自己的养蚕事业,第一次走出凤凰山,去县城开会。上午离开洪山,先要走100多里山路到恒口街,然后才能坐上汉白公路的汽车到县城。半夜在山路上遇到金钱豹,吓得她瞬间毛发倒竖,蹲在地上失去任何知觉。幸好天佑好人,没有受到伤害。
刘家贤在交流会上的发言受到与会代表和各级领导的肯定与赞赏,半月后被评为省劳模,成为洪山、安康、陕南乃至全省养蚕事业的领军人物。1958年被评为全国劳模、全国养蚕能手,去北京参加“全国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全国群英大会”。闭幕当天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坐在前排的刘家贤有幸与巨人领袖的大手握在了一起。1959年她又作为“全国植桑养蚕能手”“全国优秀农民代表”,应邀赴京参加国庆十周年观礼,宴会上周总理与她们坐一桌,互相碰杯敬酒。总理满面笑容地握了握刘家贤的手说:“好呀,植桑养蚕大有可为呀!”就笔者所知,在安康解放后七十多年的历史上,虽然有不少先进人物进京开会,接受表彰,受到中央领导接见,但单独与毛主席、周总理握过手、喝过酒的,除了养蚕能手刘家贤外,别无他人。她所达到的社会影响高度,一般人难以想象。是她的奇迹,也是那个时代的奇迹。
对刘家贤而言,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一段个人的理想和现实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岁月。那也是我们尊重生活,尊重劳动,尊重理想的岁月。
               
人是时代的产物。没有谁可以脱离时代的轨迹独立前行。新中国在建设社会主义的历程中,取得了前人没有过的成绩,但也走过弯路,犯过急躁冒进、十年文革等严重错误,为之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这些无疑都给党和国家,给广大干部群众带来很大的伤害,刘家贤这样的先进典型也不例外。
1958年,是新中国经济建设由正常发展滑向狂热冒进的节点。从上到下的某些领导提出了十五年赶美超英的口号,开始全民“大跃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首先要发展重工业,快速提高钢产量。于是就“全民动员,大炼钢铁”。炼铁需要燃料,于是就大量砍伐森林树木。在洪山,狂热分子们砍完了其他树木,就把目光盯向了桑园里的桑树。
正在做饭的刘家贤闻讯,扔下手中的锅铲,一路狂奔到桑园,拦住领头人问:“你们想干什么?”
“砍桑树!”领头人简短回答一句,推开她就要进桑园。
刘家贤气愤地质问:“谁批准你们砍的?”
来人蛮横地回答:“不用谁批准,大炼钢铁需要!”
“大家都靠养蚕吃饭,桑树砍了,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经过几轮问答,领头的不耐烦地推开刘家贤,冲进桑园,抡起斧子就要下手。紧急时刻,刘家贤反身抱住面前那棵粗壮的桑树,声嘶力竭地大喊:“要砍树,你们就先把我砍了!”这架势与《最美的青春》中为保护塞罕坝那唯一的一棵大树而不顾一切的冯程别无二致。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领头人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温顺的女子,此刻披头散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终于胆怯地停了下来。他们意识到,这个女人为了保护桑树,是真的会和他们拼命的。在几乎所有人都被那个狂热的年代、狂热的口号冲昏了头脑的时候,刘家贤这个大山里的弱女子凭着最基本的理性,用自己的身体,扇了那个荒唐年代一个响亮的耳光!
上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到改革开放之前的二十年间,社会生活中左的思潮愈演愈烈,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家庭出身对一个人的负面影响越来越严重,即使是刘家贤这样的全国劳模,也饱受磨折。娘家的地主成分像达摩克斯利剑一样,悬在她的头顶。
首先是她的入党要求被一次次拒之门外。那是一个政治面貌重于一切的时代,年轻人谁不希望入团、入党,成为组织的一员?刘家贤这样的名人自然毫不例外。她爱党心向党,积极要求入党,对于党组织的向往,绝不亚于一个信徒对上帝的追求。再忙再累,她都要去听党课,定期给党组织写思想汇报。但是,在党支部研究她的入党问题时,多数人认为她虽然是劳模,是名人,受到毛主席、周总理的接见,但家庭出身并没有改变,一个地主的女儿不能被批准入党。有的还说她和地主娘家没有划清界限,有时偷偷给娘家捎东西;说明她在心里和地主家庭还有感情,藕断丝连。几年中连续两次讨论都是这个结果,让她伤透了心。组织的拒绝,极大地伤害了刘家贤的自尊,让她感到一种不信任,一种歧视,甚至一种屈辱。她想不明白,自己这样的披肝沥胆,只剩下把心掏出来给组织看,为什么党组织还是不信任自己?直到1963年第三次讨论,在老支书反复解释和坚持下,才通过了刘家贤的入党申请。
在当时,地主成分就是一个禁区,一条高压线,一旦踩进去,你就万劫不复!这个地主成分不但像一座大山一样压得母亲喘不过气,也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全家人的头上。老革命丈夫多年不能提拔升迁,儿女们入团受阻,伤心流泪。
即使这样小心谨慎,文革的风暴刮来后,全家还是落入深渊。战争年月九死一生的老革命丈夫被打成“走资派”,剃光头发,带上高帽子游街示众。刘家贤被造反派无中生有地污蔑为“假劳模”“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大炼钢铁时她拼死保住的桑园,这时成了“学大寨”的绊脚石、“资本主义尾巴”,要割掉。刘家贤再也没有胆量和力量阻挠砍树的人了。一批一批的桑树倒在造反派猎猎的红旗下,被社员们拉回去当柴烧,或者盖猪圈,搭鸡窝。结果是山秃了,林荒了,河水断流了,动物灭绝了,鸟儿飞走了,人类孤独地生活在一片灰色的土地上,还有什么比这样的惩罚更为惨烈?它们轰然倒下的同时,一段历史、一段文明也轰然倒下,砸在全国劳模刘家贤的心上,也砸在我们共和国前进的脚步上。
               
历史不会停止,也不会凝固。不管发生什么,日子总要一天天过下去。文革初期两三年的狂热,尤其是武斗大乱结束后,很多人陷入迷茫。文化大革命让文化消失了,萎缩了,但生活的需求和欲望却不会消失和改变。正如总书记2018年18日在《纪念改革开放四十周年大会的讲话》中所说的“文革十年内乱导致国民经济濒临崩溃的边缘,人民温饱都成问题。”针对这种满目疮痍现实,那时刚恢复工作的邓小平开始整顿,一定程度地抑制极左路线,发展生产。在这种情况下,洪山社队的领导找到刘家贤,希望她带头重新恢复养蚕。尽管心有余悸的老革命丈夫坚决反对,但昔日的养蚕模范不顾年龄渐大,体质大不如前,毅然挑起了这副担子。修补了损坏的蚕室,一边培植桑苗,一边利用残存的几棵桑树剪下枝条嫁接到别的树上,很快长出桑叶,开始养蚕。但是,已经再难有昔日的辉煌了。八十年代后,农村改革全面铺开,分田到户,集体养蚕组在这种形势下难以为继,只好由各家自己分散养蚕。但刘家贤并未完全置身事外,无论哪家养蚕出了病患等问题来找她,她都及时去帮助解决。养蚕之于她,就是事业,就是精神寄托,甚至就是生命的归宿。
丈夫在城里的干休所分了房子,一家人可以农转非,但刘家贤不愿意转户口,不愿离开洪山,两人闹意见。洪山承载着她美丽的年华和希望,也承载着她所有的价值和辉煌。26年的人生起伏,磨难历练,她已经幻化成一棵老桑树。蚕在她的心里已经是一种精神寄托;离开了蚕,她就没有了方向,没有活下去的力量。虽然那个时代带给她的有辉煌更有悲剧,但是人生不就是因为辉煌和悲剧的交替上演才显得绚丽多姿吗?人生的价值不就是在跌宕起伏中才精彩绝伦的吗?
多年的劳碌和压抑,使她心力交瘁,元气大伤。1982年腊月刘家贤患病,1983年正月十一魂归青山,享年57岁。她的生命那样短暂,但创造力是那样的巨大,谱写了人生不朽的诗篇。
 插图/网络
作者
简介
姚维荣,陕西安康学院老教授协会会长、省作协会员。
策划:耕文;主编: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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