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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立元 || 小镇传奇之“馕食包”

 倚月临风 2023-10-02 发布于河北

因为他饭量大,最多一顿能够吃三斤米饭。他在外挑河时能够吃一扁担馒头,所以大家给他起个绰号“馕食包”。那一年春节初二,他妈包了两平屉饺子,一大平屉一小平屉。他一个人吃了一大平屉,而他爹妈吃了一小平屉。爹妈自然没有吃饱,但自己的儿子也不好说什么。那时小镇有火车站,装卸火车的任务自然就落在小镇人身上。每当干完装卸火车的活计,“馕食包”便在车站下面的小饭馆买2斤大饼,卷成两个卷,在里面再插进一颗大葱,然后左右开弓,也不喝水,干咬,一会儿就吃完了。那时装卸火车,装卸一吨4角2分,所得的装卸费个人可得三分之一,其余的三分之二归大队。因为装卸火车的人也可以得些钱,“馕食包”干完活就先犒劳自己一顿,而不管父母。有人嘲讽他是“一个人吃饱了一家子不饿。”

“馕食包”饭量大,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农村在改革开放以前,生活条件不好,平日荤腥见得少,肚子里油水也少,所以饭量都很大,一顿吃个斤八的,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人们管吃得多的人叫“大肚汉”,可那个时候见不到一个大腹便便的人,反而现在许多人都撅着肚子,像怀孕几个月的孕妇。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是第一位的事情,在吃瓜菜带那年头,人们把能够吃和不能够吃得都吃了,用一袋粮食换一个媳妇的事情也是有的,那个时候妇女也饿得基本不怀孕。我记得,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那时的定量每个人一天就七八两。而那些能够吃饱肚子的一是大小队干部,二是大食堂的人(那时几乎村村有食堂),三是看青和护秋的(看青是指麦秋时节在麦子快拉黄的时候看护麦田的人,护秋是指秋天看护庄稼的人,职责一样,但季节不一样)。前两类人不但可以吃饱肚子,还可以往家拿粮食,而后一类人则是往家偷粮食,属于监守自盗。我记得,在1962年的秋后,小镇有个护秋人结婚,全庄的人都去随份子吃干饭(意即参加婚礼),结果小镇西头有个老汉贪吃把肠子撑断了。因为那个时候吃糠咽菜把肠子刮细了,吃得饭量一多就把肠子撑断了。他儿子在小镇车站上班,就赶紧要站点(火车临时停站),把他紧急送往唐山铁路医院才抢救过来。结果在“四清”的时候,这三类人都因为多吃多占挨了整。到了70年代,生活条件虽说好了一些,但依然是吃不饱肚子,糠菜半年粮。人们为了吃饱肚子就去出河工,或是去外地挑海河或是去完成县里、工委布置的挖河工程。每年秋后,地里的活计忙完了,粮食进了场院,于是各村的大部分青壮劳力就去外地或外村挖河了。

那时别看挖河的活计累,但要去的人的很多,因为挖河可以吃饱肚子。我高中毕业那一年,刚刚18岁就去挑小镇西北面崔庄户村北的河了。“馕食包”自然也去了,因为只有这样,他们一家省得因为他吃得多而挨饿。挖河一般早起是秫米干饭(杂交高粱米),他盛一大海碗,先把碗中间的饭拨拉着往嘴里填,因为这样从中间的缝隙可以看得见大盆里的米饭还有多少。当他把这一大海碗干饭吃完后,就把裤带松一个裤眼再接着吃。等别人吃第二碗的时候,他已经吃第三碗了,吃得慢的人最后只得吃一点儿饭嘎嘎。那时隔三差五要吃一顿馒头,早饭前大师傅发给每个河工8个刀切馒头,三两一个,就像鞋底子一样。这些馒头用作早饭和午饭两顿饭吃的。早饭时有的人吃3个,有的人吃4个,余下的馒头留作中饭,但“馕食包”早饭一顿就把这8个馒头吃了。那么,他中午吃什么呢?中午时,大师傅要担着小米粥和窝头去挖河的工地。有的河工吃完自带的馒头如果不够可以吃窝头,但只有“囊食包”一个人吃窝头和喝小米粥。

我高中毕业就去挖河,不仅是想为家省些粮食,也是想摔打一下自己。生产队长略一思索就让我去了。“馕食包”与我在一个生产队,那时是每个生产队的人自愿结对子,两个人一副抬。那时我身单力薄,“囊食包”却自愿与我一副抬。在要把一筐泥土抬到河埝上时,他总是把筐绳往自己这一侧的扁担上挪挪,自己多负重一些。我对此很是感激,在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把自己带的馒头给他一个。他不要,说我吃窝头就可以。在这个时候有人起腻说,谁要是把两筐河泥挑到河埝上,就把自己带的4个馒头给他吃了!大家都有些迟楞,面面相觑,要知道这两筐河泥得有七八百斤重。

这时“馕食包”站起身来说:“我来!”

“你这是馒头馋得,你看他都流哈喇子了!”于是大家哄堂大笑。

“费话少说!”“馕食包”显得急不可待。

“馕食包”让起腻的那个人把4个馒头放到河埝上的一个扁担上面。然后他拿起两条扁担,因为他怕一条扁担挑不起来,从中间断了。待有人把两筐河泥装好后,他就把两条扁担穿进筐绳,放在肩上挑起来。只见他一溜歪斜,一走三晃,脚底下一走留下一个深坑,几乎拔不出脚来。他还是硬撑着,嘴唇紧闭,咬着牙,像爬山一样一步一步往上蹭。终于,他把两筐河泥担到了河埝上,一下子就躺倒了。他四肢伸开,大口地喘着气,大家见状齐声叫好。稍倾,他站起身子,一手拿两个馒头往嘴里塞,也不喝水,噎得直翻白眼。

三年后,我已经是大队副书记了,一般外出的挖河修渠的任务都是由我带队。1975年丰南县要在津唐运河南岸董庄子桥南面建一座扬水站,任务交给了唐坊公社。唐坊公社18个大队,每个大队大约派20人左右。于是我就带本村的人前往。这一年正月十五刚过,我们就用马车拉着锅灶、粮食和行李出发了。我在董庄子有个三姑,娘家庄的人来了,三姑把三间正房的西屋腾出来,又让我们在前院垒了锅灶,三姑的乡情和亲情让我们非常感动。

虽说正月的地气已经上扬,但土地还在封冻,有尺把厚,需用点着柴禾把地面靠烤一下,然后用铁锤把大铁楔子楔进冻土层,再把一块块冰土掀开再挖土。因为是建扬水站,挖的地槽要远远深于一般的挖河的深度,得有两层楼那么深,于是一边用“195”抽水,人们一边挖。扬水站越挖越深,活越来越累,民工们吃得也自然越来越多,最后平均每天吃4斤粮食。我派人去村里要粮食,当时唐坊公社的孙书记正在小镇蹲点,一听就急眼了:“怎么吃这么多,都换豆片吃了吧?”让我赶紧回来汇报。此时工地的活正紧,公社带工的是一位副书记(县里带工的是一个姓王的副县长)对我说:“你是公社重点培养对象,你见他说话客气点儿。”

我回到小镇后,向孙书记和大队支委们汇报了工地的情况,重点说吃得粮食多的问题。我说:“工地活儿累,大家肚子里没有油水,所以吃得就多了一些。”

“哪也不能一天吃四斤粮食啊?”孙书记质问道。

我听罢,苦笑一声:“我一顿就可以吃2斤,甚至更多。大家知道'囊食包’吧,他一顿可以吃3斤,遇见好吃的可以吃得更多。”

“哪天我上工地看看去!”孙书记要见证一下,但小镇干部们对我的话深信不疑。

这一天早上,我得知消息说孙书记要来工地检查工作,还要在我们这里吃饭。我吩咐伙房的大师傅:“今天吃刀切馒头,管够!”大家一听,既改善伙食还管够,都憋着肚子留着中午吃。

我吩咐“馕食包”:“你敞开肚皮吃!”

“馕食包”一拍肚皮说:“放心吧,这里面盛个十斤八斤的都没有问题!”

中午吃饭时分,孙书记果然来到了伙房正赶上吃饭。那天的菜是白菜炖豆腐,每个民工盛一大碗,拿着馒头在院里放的桌子上吃。孙书记要见识一下民工的饭量,没有让我陪他一起吃饭,而是到院子里看看民工的吃饭:只见每个民工一手拿着两个馒头,一手拿着筷子,狼吞虎咽。只见“囊食包”没有坐在长板凳上,而是在板凳上放满了馒头,有十几个之多。他甩开腮帮子,张开大嘴,狼吞虎咽,两三口就吃一个馒头。不一会儿,这十几个馒头风卷残云似地就吃没了。

孙书记看得口瞪目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跟我悄悄地对我说:“这些人是上辈子准是饿死鬼托生的,怎么吃得这么多,这得多少粮食管够啊?”

我不以为然:“吃得多干得也多,这些人起早贪晚,都是重体力活,不这么吃怎么这么重干活?”

孙书记无语,一声不吭地走了。

这时“馕食包”过来与我炫耀:“你看我吃得怎么样?把孙小个子(孙书记个矬,大家都叫他孙小个子)吓着了吧?”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名不虚传,你就是一个'馕食包’,下午不要耽误干活!”

“馕食包”说:“你放心吧,我不会耽误干活!”说着打了一个饱嗝,吐出了一大块卡在嗓子眼里的馒头。

我骂了一声:“看你那点儿出息!”大家听罢哈哈大笑。

下午,我们所需的粮食就给送来了,但是粗粮多,基本是两杂(杂交玉米与杂交高粱),还给了一些白面和大米。

到了8月底,扬水站还没有建完,我就接到了去县里当支援落后村工作组组长的任务,那时叫大下工作组,这是县里进一步考察培养后备干部之举。临行之时,大师傅做了一大锅米饭,猪肉炖粉条,算是给我送别。大家对我有些恋恋不舍,“馕食包”也没有像以往那样胡吃海塞,而是默默无语地盛了一碗饭挨着我吃,眼里流露出不舍。我对大家说:“以后我就不能再带大家出河工了,希望大家互相帮助,互相关心。”然后我又对“馕食包”说:“以后我也在看不到你的吃相了,如果以后要是相亲时多注意点儿,别漏兜!”

“馕食包”不屑一顾地说:“你放心去吧!我丈母娘还没有给我生呢!找我这样的姑爷,还不把缸底粮食给搲光了!那就像到高老庄娶亲的猪八戒,两天半就得给打出来!”

大家听罢,哈哈大笑。我笑着狠狠地擂了他一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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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杨立元,唐山师范学院文学院二级教授,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红色文化研究会理事、唐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新现实主义小说论》《河北“三驾马车”论》《创作动机论》《滦河作家论》《滦河诗群论稿》《散文创作研究》等专著25部。出版长篇小说《滦州起义》《历史上的纪念地》、小说集《小镇传奇》、散文集《家乡戏》《姥姥门口唱大戏》《怀念与纪念》等10多部文学作品。作品获第一届、第五届中国文联文艺评论奖,第七届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第十一届、十三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第三届孙犁文学奖,第二届河北省文艺贡献奖,第四届、第五届、第六届、第十六届河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河北省第九届优秀教学成果等多项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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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璐佳

审校:王昊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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