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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李泓冰:新闻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芸斋窗下 2023-10-02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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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

学人简介:李泓冰,女,1985年本科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1988年,毕业于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获法学硕士,同年进入人民日报教科文部。1994年,前往上海参与创办人民日报华东分社。2003年,被聘为高级编辑。后任人民日报社上海分社副社长。现为复旦大学特聘教授。

本文摘自“复旦新闻”公众号。

以下是采访精编:

问: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新闻专业?

答:我从小特别喜欢文学,很希望能当作家,我父亲跟我说,你要想当作家就不能读中文系,因为中文系是写文学评论的,你应该去做记者,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做作家。于是,当时我第一志愿是复旦新闻系,第二志愿是北大中文系。

问:在复旦学习的日子里,您有什么印象比较深刻的事情可以跟我们分享一下吗?

答:留在记忆里的往往是一些跟专业不太有关系的细节。比如当时3108教室,每周有学术讲座,观者如堵,场面非常火爆。记得哲学系的十位博士生在那儿讲青年马克思,火到教室都坐不下,我们就坐到窗台上,或者把窗户打开,在窗外听。我们那时没有学分的概念,我在中文系、历史系都学了很多课程,老师也不在意外系的学生旁听。

社会实践也印象深刻。比如说我们班去过崇明岛社会调查,我跟着复旦剧社去过湖州乡下过春节,跟农民在泥水里面踩高跷。我第一年实习去的是《上海农垦报》,大四又去了《湖北日报》,两次实习都是一个完整的学期,都是基层新闻实践。那时新闻业务老师说,为了采到新闻事实,把你从门口赶出去,你要从窗户跳进来。那种对新闻的执着和不懈,受用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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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在“人民日报校园行”活动中

问:您在新闻学院的学习生涯中,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对于我来说,完成了一个转折。我们那时还叫新闻系,很快认清了文学和新闻的不同。我本来是为了当作家才来读新闻,结果新闻系老师告诉我们,这完全是两回事,新闻是客观的,文学是想象的。很多人当时不了解,这种客观的力量、真实的力量是多么强大——这是新闻专业教给我的最重要的一个元素。

我在复旦的四年,奠定了一点文史哲的功底,这不仅仅是在新闻系学到的,复旦是综合性院校,给了学生这样的可能。还有,学生社团也很重要,让你结识不同专业的朋友,有的成了终生的挚友。我参加了复旦诗社、复旦剧社,大家一起也做了一些专业之外的事情,丰富了自己,和专业也是相互促进的。

问:在您的报道经历中,哪段经历让您印象最深?

答:印象最深的往往是在一线,在现场。1998年长江发生特大洪灾时,我和同事戎霄到了九江大堤溃决现场,又在洪水中跑了十几天,几乎每天都有现场报道,也有比较深度的调查,比如《假如九江大堤投过保》。我们曾千方百计搞到一艘小船,前往偏僻的江西省永修县三角乡,一位副乡长跟我说,他们那儿从没有来过记者。这个乡在水里泡了很久。我们看到,大坝上彩色破塑料布搭成连绵的棚子,老百姓叫苦,连干净水都没得喝。那时候,社会上经常有捐赠矿泉水的,有参与救援的解放军战士说,“我们喝过二十多种矿泉水”。但是灾民百姓的饮用水,不可能有这么大成本,他们最需要的一毛钱漂白剂可以漂净一缸水,但是并没有。我们看到很多这样的捐赠偏差问题,交通沿线灾区和偏远地区,捐赠天差地别。我们就写了《不能让重灾区成为被遗忘的角落》,也起到了推动问题解决的作用。

汶川大地震,我和同事郝洪赶到了北川县城重灾区。在北川中学,看到很多让人心痛的场景,写了报道《北川县城,绝不是最后一瞥》,实际上就是想把北川县城保留下来,能作为地震遗址博物馆。记得正好是跟温家宝总理前后脚到北川。本来北川县城已经安好爆破点,幸好最后还是保护下来了。

类似这样的采访经历还蛮多的。江西万载县的芳林村小学发生爆竹爆炸事件,四十多个小学生死亡,当时我和记者吴焰在现场,很艰难地采访到了受伤的小学生和芳林村的村民,写了《万载爆炸事件:痛定思痛谁之过》《新闻大战是与非》,追问真相的同时,也探讨贫困地区的脱贫渴望、产业单一与安全问题,探讨政府怎么处理公共突发事件,当时在人民网得到非常集中且强烈的关注。在这样的焦点公共事件中,这是记者应有的职业精神,没啥了不起,记者就是做这个的。

我觉得,只要存在公众对公共事件真相的追问,只要存在对众说纷纭的澄清需求,新闻就不会死,记者这个职业就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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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在“2019行走黄河”上游段内蒙古最后一站

问:这段话说得真的很好。您觉得是什么让您一直保持这种职业准则?有没有什么事情或者是信念一直支撑着你?

答:选择了这个职业,这是底线要求。做新闻也许不可能升官发财,成就感是什么?通过你的报道,在现实中推动一些具体事件走向解决,我觉得这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如果我们的记者、我们的媒体,能在每一件事情报道中推动事件的点滴进步,整个社会不就在走向光明澄澈吗?这是新闻职业最大的意义之一。

比如,汶川大地震,我写了时评《五星红旗能否为苍生而降》,呼吁为平民的群体性遇难举行国葬。以前都是只有国家领导人去世才能降半旗,那么后来你们也知道了,从汶川地震开始,我们有了为平民群体性死亡举行国葬的习惯,这就是一种社会文明的进步,也是包括媒体人在内,呼吁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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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在上海新国际博览中心方舱医院

采访上海市集中隔离点医疗救治组组长陈尔真

问:在您的从业生涯里,从纸媒到互联网,到融媒体、新媒体,您觉得新闻在这个过程中有哪些是变了的,有哪些是您觉得要坚持不变的呢?

答:变化非常大。我刚工作时,出报还是一个铅与火的时代,我们编辑要到印刷厂,印厂工人把编好的文章、版面,挑出活字拼成文,再拼成版,那个过程,跟宋明时期没什么区别,我也跟着工人学会了去抽取铅字,压条,然后拼成一篇文章,再嵌到版里……现在,在电脑里可以把这一切都完成,后来有了互联网,有了移动互联,两微一端,AI记者,技术的进步自然不言而喻。

我这一代人,可能是有限的肉体生命跨越人类文明阶段最丰富多元的一代人。说不好这是幸运还是不幸呢。现在记者什么都要会做,不像以前会采会写就可以了。现在要会拍照、会拍视频,甚至H5、VR等各种采编技术,可以说是全天候的。对记者的要求高了,受众的要求也高了。包括自媒体的涌现,是时代非常巨大的进步,也应该是推动信息公开的巨大进步。

人类文明中,很多骐骥一跃 ,都是由技术进步带来的。大家都知道,瓦特发明蒸汽机,掀开了工业文明的序幕,互联网技术的飞跃,也给社会治理和社会运行模式带来了巨大的变化和挑战。

但是也有不变的,对于公众来说,他们仍然需要新闻,需要真相,需要了解这个社会是怎么运行的。所以我认为,内容为王是永远不变的,不管新闻穿哪件“衣裳”,它最重要的、得到受众尊重的,不是它的外表怎么打扮,而是它赤裸裸的、行走着的真实。

问:今年暑期,关于新闻专业的一些言论引起了很大讨论,可能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们对于新闻本身的疑问,包括对媒体报喜不报忧,或是追求流量制造话题这些问题。面对这些质疑,能谈谈您的看法吗?

答:这确实需要反思,这代表了一种社会情绪。这种现象的存在,伤害了公众对媒体的信任,也在我们着力推进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进程中产生了负面影响。但记者们仍在努力,在一些公共事件中,还是有不少记者到现场,努力发出一线报道,坚守职业精神。

复旦新闻系教给我们:抵达现场,追求真相,内容为王。记者要从自己做起,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到现场,拒绝报道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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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在复旦大学新闻学院学术沙龙上

问:就像之前提到的对新闻专业的一些负面声音,现在新闻学院毕业生的就业可能也遇到了一些挑战,赚不了那么多钱,您怎么看待“新闻专业无用”这个观点?

答:眼下大家感觉求职比较难,就算有了工作,还有“新闻民工”的说法。在不少媒体里,现实生活压力的挑战显然存在,这是一个全球性的问题。新闻记者从来都不是一个高收入的职业,在西方也是如此。但为什么还有一些人对新闻业孜孜以求呢?我觉得这原本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行业,如果你没有一点新闻理想的话,真的不一定入这个行。从事新闻可能不太有现实功利性,但也有成就感,报道可能让一些陷入困境的人群从里面走出来。另外,在记者的职业生涯中,可以听非常多的人讲故事,这就好像你比别人多“活”了很多个人生。

如果我去了实验室做研究,我可能永远不会到汶川去,永远不会到九江大堤溃堤的江心岛去,永远也不可能走到黄河源头,跟牧民的妻子一起去做酥油茶……这些经历都是别的职业不可能带给你的。我们讲,人生主要在于质量,而不仅仅在于长度,做记者,你比别人多活了很多个人生,那不是一件很赚的事情么?不管是从宏大叙事,还是从个人体验来说,做记者都是一个很令人兴奋、非常有诱惑力的职业。这当然因人而异。

问:您刚才提到了理想主义,我想到最近听的一首歌里有一句“不要嘲笑每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你脚下的路可能都是他们走出来的”。对于新闻理想,您可以再跟我们分享一些看法吗?

答:你刚才说的歌词很打动我,我很认同。人类走到今天的路,那是无数理想主义者铺垫出来的。我们说要仰望星空,为什么?因为我们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无数星星点点的理想主义者带给我们的。

我们习以为常的一切,如果没有一代又一代理想主义者的艰苦实践,我们是享受不到的,这些甚至已经像水和空气一样弥漫在我们四周了,这就是理想主义者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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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与大江东工作室成员合影

问:您是80年代的大学生,那时可能更有活力,但是近几年年轻人可能会有想躺平的心态,对于处在不同时代的年轻人,您对学弟学妹有什么建议?

答:我很理解年轻人的焦虑,我自己的孩子也跟你们差不多大。两代人的经历很不一样。80年代是改革初期,我们这一代人在过去的四十年中享受了改革开放的巨大红利。年轻人首先要生存,我特别能理解。找不到理想的工作,还让孩子奢谈什么理想?我也是因为有了适合自己的工作,有了党报这个平台,才能实现我刚才所说的理想主义者的一些东西。作为前辈也在反思,我们可能没有把一个更好的世界交到下一代手里,还要让你们去筚路蓝缕,要承受多重压力。不过,我始终还是相信“好学力行”的校训,也就是要恶狠狠读书、急吼吼做事,要有这样的一些力量,锻造自己的能力。在一个惊涛骇浪的时代,坚守底线可能是更难的一件事,希望学弟学妹能够守住专业的底线,至少是不作伪、不说谎、不媚俗。

不久我在一个论坛上,和兄弟媒体交流,感觉我们现在习惯于报道一些宏大叙事,其实,我们如果以人民至上为宗旨,我们就要关注普通人的命运。既要看凤凰起舞,也要听寒鸦心事,两者不能偏废。还有,“不妄语,不失语”,现在我们比较注重前者,有时就会忽略后者,如果新闻行业在公共事件中时常失语,会给社会带来非常大的伤害,一是沟通成本增加,二是消耗社会互信,带来巨大内耗和社会冲突。 “不妄语,不失语”,这简单六个字,希望师弟师妹能够实现。

我在复旦讲课时,让还想做新闻媒体的同学举手,往往是四五十个同学里,举手的时常很难满五个。问了一下大家的毕业去向,很多是读研究生,还有不少去一些新媒体平台,一些大公司,做政府关系或媒体关系。那天校友会,我说,有新闻系这碗酒,什么样的酒我们都能对付。现在是全媒体时代,媒体无处不在,你受过新闻传播的专业训练,做什么都会风生水起,所以还是祝福大家。

问:如果让您用一句话来总结新闻的意义,您会怎么来总结呢?

答:新闻是一种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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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泓冰在第二届全球媒体创新论坛上

来源|本文由迎新片采访实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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