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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在愤怒中回望过去

 过山岗2022 2023-10-06 发布于河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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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在首尔住过两年半。回忆那段岁月,有很多懊悔。考虑到自己的浅薄和偏见,以前没写首尔,倒是件幸事。

那晚行走在南京的黑灯瞎火里,我想起首尔夜如白昼的璀璨。此前和柯南通过话,听他在那里咬牙切齿骂总统,我向他保证,会来首尔找他。

何必再等?三天之后,我坐早上八点的航班到金浦。出关后发现,忘记带银行卡信用卡。咨询台的姑娘说,韩国不能用移动支付。我搜遍箱包,找出500欧元、1000港币和600人民币,全部换成了韩币。不干坏事,够了。

1     伍德斯托克

到首尔当天夜里,我在新村找到Woodstock。

相比当年,黑胶唱片墙扩大了两倍,长条木凳被椅子取代。细节变了,就像来来往往的肉体;啤酒、盥洗室、摇滚还是一样,就像某些灵魂。吧台后面,仍然是当年的DJ,不变的发型、不变的神情。在点歌的纸条上,我写给他:二十四年前我常来,你还是那样。他看罢很开心,和我合影,递给我一张名片。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他是DJ,也是老板,这个酒吧始于1992年。

坐下之后,熟悉的旋律响起,Don’t Look Back in Anger,不要在愤怒中回望过去。二十多年前,我不止一次点过这首Oasis。此刻,我没有愤怒,只有回归故里的激动。

本来打算每晚都来Woodstock,不料第二个晚上和柯南、安迪一起,来这里喝了太多啤酒,导致一些不雅行为。次日醒来,浑身不适,实在羞于再次出现。

来首尔能找到这里,已算不虚此行。只要他在,或许今后还可以再来。三十年做着同样的事,他像一个孤独而骄傲的君王,守着属于自己的国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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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外教和设计师

迈克尔曾是我周末喝酒的伙伴。他来自蒙大拿,在首尔做外教。和他吃饭可以一起抱怨韩国,泡酒吧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女生搭讪 - 美国人冲在前面,通常不会被拒绝,只是他不擅长更进一步的交往。首尔有很多按摩院,弥阿里、清凉里和永登浦有成片的红灯区,但这些地方只接待亚洲人。由于长期难以解决性饥渴的煎熬,迈克尔总是很愤怒。

在江南区的网吧,迈克尔通过ICQ认识了一位广西姑娘。他比我更早告别韩国,去广州教英语。后来我到佛山工作,见过他和那位在家乐福做经理的女友。他们很快分手,广西姑娘约我喝过咖啡。她抱怨迈克尔有严重的躁郁症,懒惰而且小气,希望我能给她介绍别的男朋友。我说回到祖国之后,已经不需要再和外国人打交道。

偶尔我会想到迈克尔,不知他现在哪里。这家伙对摇滚有百科全书式的了解,每次到Woodstock都会点齐柏林飞船。我们说好将来在北京开一家叫Woodstock的酒吧,不过,我酒后所有的计划和承诺,都没有实现或兑现过。

在Woodstock,还认识过一个短发的时装设计师。她不跳舞,只是坐在中间的桌边,微笑着跟着旋律摇头唱歌。她几乎不会说英语,但熟悉所有的摇滚乐队,毫不费力地唱所有的歌。当首尔在我的后视镜消失之后,我就再没遇见过同样的灵魂。

想起迈克尔,想起那些在Woodstock遇到过的人,我在纸条上写下齐柏林飞船,All My Love,然后递给了DJ。他接过纸条,用点头和微微一笑表达默契。

3     老男人

到首尔第二天,与柯南和安迪重聚。他们现在都已五十多岁,但依然清秀俊朗,表情和身态没有丝毫中年人的松垮疲惫。我想起当年老板朴社长五十多岁时的样子 - 头发半白,大腹便便、面容浮肿、眼神里冒着酒精的浊气。安迪说,那是上一代人。

东方老男人有很多相似之处,在喝酒方面,韩国人曾经最生猛。下班后聚会的第一圈是坐在炕上吃烤肉喝烧酒,平时紧张谨慎的男人们很快变得深情豪放,互相搂抱着我爱你、你爱我;第二圈是去喝啤酒吃炸鸡,醉醺醺的人趴着睡觉,没喝醉的继续胡说八道;第三圈是去KTV找女人陪着喝洋酒,更多的人倒下;坚持下来的,会去深夜的路边摊找到最后的慰籍,就着泡面喝下更多烧酒,所谓第四圈。

在韩国,和“上一代”已婚男人们喝酒,好多次都被问到同样的问题:韩国、日本和中国,哪个国家的女孩子最漂亮。这是一个外交问题,我以巧妙的编造来回答,皆大欢喜。

他们也问我公司里哪个女孩子最好看,我诚实的回答带来糟糕的后果。此后两年多,那个女孩从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上一代人老去,传统在消失。去吃烤肉,很少有带炕的老式餐厅;酒桌上,人们也不会将自己的酒杯传来传去;练歌房依然很多,但那种有女人陪酒的KTV已很罕见。我问起当年办公楼地下那些缓解压力的理发室,问起弥亚里、清凉里辉煌的红灯区。柯南和安迪大笑:老男人们死光了,那些地方也几乎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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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飞地

首尔有几家名叫Woodstock的店,但我只去过新村这家。新村紧邻延世和梨花女子两所大学,学生走出象牙塔,就能一头扎进色彩与混乱之中。迷宫般的街道上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店、饭馆、游戏房、剧场、画廊和酒吧。首尔和台北、东京一样 - 每个大学门外都是飞地,年轻人在灯红酒绿和光怪陆离中沉迷。

我的大学时代,一切似乎都是灰色的,所有人的眼睛都是灰暗的。校园后门外有条苏州街,作为那个年代的标配,街上有饭馆、邮局、百货店、银行、书店、理发馆各一家。快毕业的时候,正门白石桥路上开了一家天天饭馆。我经常去那里和刘军喝啤酒骂老师,骂那个眼神最灰暗浑浊的辅导员。

人生得意须尽欢,年少不玩何时玩?回看被他们粗暴剥夺了的青春岁月,想到被他们注进脑壳的脏水仍然荡漾,再看首尔大学校园外的放肆张扬,我为自己后来的堕落和邪恶找到了些许借口。

5     BlackPink

听我说起Woodstock,柯南和安迪也很好奇,要和我同去。坐车驶过汉江大桥,正遇汝矣岛的夜空烟花绚烂。安迪说,这是BTS成立十周年庆典,一个全球粉丝的盛会。回想我在韩国时,最卖座的电影是《共同防备区》,最红的乐队是H.O.T.。那时迈克尔很鄙视K-POP,甚至到了义愤填膺的地步。他绝对预料不到如今BTS和BlackPink在全世界如此风靡,他也无法想象韩国的电影能得奥斯卡大奖。

读书时,在电视上看到过韩国年轻人和军警日复一日的搏斗;到首尔后,我看过申恩庆二十多岁出演的《娼》,也体验过韩国式夜生活的狂野不羁。韩国年轻人够争气,放纵没有销蚀勇气,酒精没有淹没才气,于是才有如今的勃勃生气。

当年迈克尔的愤怒,来自于他的傲慢和对韩国的完全不理解;而我只是抱怨,来自于我的无知和对韩国的不求甚解。和美国人的区别在于,我知道自己是被当作亲戚而接受的。如今当我观察韩国,把她和过去相比、和西邻相比、和北方相比,喜怒交织。

夜深沉,北方一片黑暗,而南方灯火通明;北方是Black,南方是Pink。南方已不是半岛,她是太平洋上最新的岛国。

6     南与北

在韩国工作时,曾多次遭独裁政权监禁的金大中当总统。在他的努力下,北方同意让一百名老人到南方寻亲。当时安排见面的几家酒店都在江南区,载有北方寻亲人员的大巴车从我住处外面的马路上驶过。警车呼啸开道,沿途道路全部封闭,世界屏住呼吸。

接下来的电视直播画面上,离散五十年的亲人们抱头痛哭,白发苍苍的儿子给已双目失明的父母磕头,兄弟姐妹们老泪纵横。真情只是瞬间,阴影始终笼罩。几天之后,他们将再次分离,自此后会无期。

南北韩因战争而分离的亲人超过百万,朝鲜半岛上的分界线,是一条永远无法愈合的深深的疤痕。

很多次我曾想和当地朋友谈韩战话题,听他们对此有何见解,但没人愿意谈他们的想法。老一代人不愿提起,或许更想忘记;年轻一代则无动于衷,徘徊于潮流的不可承受之轻与传统的虚无缥缈之重。柯南说:我们早就不在乎了,南北最好不要统一。

7     梨泰院

二十多年前,每当有熟人从中国来,吃完烤肉,我会开车带他们去三个地方观光体验。最先去的是梨泰院,然后去清凉里红灯区,最后去华克山庄赌场。

梨泰院的西侧是美国兵营,沿街边斜坡而上,有很多酒吧。这里颇像九十年代香港湾仔的洛克道,只是吧台上没有穿泳衣的菲律宾姑娘跳舞。我带朋友来,是想让他们亲眼看看美国大兵的颓废。

梨泰院也有些神秘的俱乐部,报纸小广告上明目张胆地说:只接待外国人。我很好奇,找迈克尔同去探秘。门卫以为我是本地人,不让进,幸好我带着护照。进去后很失望,昏暗迷离的灯光下坐满了粗壮凶恶的美国大兵,而女人都很老,浓妆遮住了皱纹,却掩盖不住风尘。

那时我在英国公司打工,某天接到大使邀请,去参加庆祝女王诞辰的花园晚会,特意注明着装要求是Lounge Suit。我不明白什么是Lounge Suit,跑到梨泰院花500美元定做了一身晚礼服。

抵达大使官邸才发现,英国人穿的就是普通西装,而所有的韩国服务员都穿和我一样的晚礼服。整个晚上,我坐在一个荒凉的角落里,只想早点逃离窘迫,站起来上厕所都有人以为我是侍者,找我要酒。

这次首尔之行最后一个下午,我匆匆再游梨泰院。昔日风尘地,现在已变成时尚街区,仍然有裁缝店,但已看不到招摇过市的美国大兵。面街的鸡尾酒吧不再暧昧,堂而皇之坐着更像是游客的白人男女。也许到了晚上,这里才会填满失落的灵魂。

8     韩国料理

在我的记忆中,韩国人遇到外国人,喜欢问三个问题,多大年纪,有没有结婚,是否喜欢吃韩国饭。对于韩国饭这个问题,如果你回答不喜欢,他们的脸色会变得难看;你说喜欢,他们就会睁大眼睛,显得很惊讶:真-的-吗?不-可-能-吧?

我喜欢韩国料理,在各种咸菜当中,能找到和我故乡接近的味道。我更热爱的当然是烤肉,这是韩国料理最伟大的创新。争执烤肉始于日本还是朝鲜半岛是没有意义的,毕竟烧烤是人类烹饪的基石。几十万年过去,最好的燃料还是木炭,最好的原料仍然是新鲜牛肉。在饮食方面,韩国人坚持着第一性原则,选择了普世价值。

五月我去牛津,和女儿中学时代的监护人茱莉亚一起吃饭,她带我去吃了丹麦人创办的日餐。茱莉亚说:如果在伦敦,她一定带我去吃韩餐。英国现在最受欢迎的亚洲餐饮不是寿司,而是韩式烤肉。

看来韩国料理和K-POP、韩剧一样,越来越被世界接纳。希思罗机场,持韩国护照可以使用英国国民通道,其它享受这个待遇的只有日本、新加坡、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

9     ''

当年听韩国人夸赞韩文的精妙,我不以为然 -- 六百年前才设计出来的拼音文字,只是为了让普通百姓容易学会而已。当时我没有意识到,这是一套开放的体系,词句构成灵活,更容易创造新词和新的表达方式。

在韩文中,单个字母通常没有含义,必须两个或以上结合起来才有意义。几年前看安东尼-波登的美食节目,才知道韩文中有一个单字是例外。

''(发音han)蕴含着特殊的情感意义,它没有相对应的英文或中文词汇,你无法为之精确定义。然而,它渗透进韩国的集体意识中,代表着民族情绪的共鸣。

''这个单字,融合着悲伤、痛苦、愤怒、哀愁和坚韧不屈。它从这个民族独特叙事的织锦中显露,是人们在持久不公正和苦难熔炉中锻造出来的情感反应。理解了'',才能揣摩他们个人和集体的精神体验,才能理解他们个性中的脆弱与力量、哀伤与希望、无奈与执着、幽怨与疯狂。

我和柯南谈起这个词,问他为什么以前从来没提起过。柯南淡淡地说:这是我们独有的东西,外人是无法体会的。

我想, ''是有重量的,它让这个民族守护记忆。他们拒绝遗忘,但他们也开始原谅。他们已经不再被悲壮的枷锁束缚,无需在愤怒中回望过去。这很值得骄傲。

2023.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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