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星堆考古的历史信息
广汉三星堆遗址群包括已发掘了的真武宫(1934年)、月亮湾(1963年)、三星堆(1980-1986年)、西泉坎(1983-1985年),以及经过勘察的东岳庙、青龙包、横梁子、马屁股、狮子闹、洪水碾等地点,范围在6平方公里以上。近半个多世纪来,经过多少中外学者、考古工作者前赴后继的辛勤耕耘,一座宏伟的夏商周时期的古文明城邑终于从成都平原肥沃的土地下涌现出来,摆在廿世纪八十年代的世人眼前,引起海内外学术界和各阶层群众的注视。英国《独立报》报导说:“从中国西南传出的消息,那里的考古发现可能是世界上最引人注目的”,可算这种舆情的代表。三星堆考古所提供的信息量是庞大的、多方位的,还在逐步开发。迄今为止,笔者所能接受到的可简述如下:
三星堆遗址的地层堆积最厚的可达2.50米。上面叠压着很薄的、零星的晚期地层:从现代、明清、唐宋、汉代到东周;中间有的部位有厚20-50厘米纯净淤泥,底部出过一柄长24厘米的柳叶形铜剑;下面是早期的文化层。根据层位关系与遗迹遗物的类型学分析,可分为四期,以其独特的文化面貌被称为“三星堆文化”。
第一期:陶器种类单调,以泥质灰陶平底器为主,有罐、盆、缸等,也有镂空圈足豆,没有小平底与三足器,纹饰有细绳纹、平行划纹与锥刺纹。遗迹不多,有小型的圆形与长方形房址。属于龙山时代的文化面貌,经碳十四测定年代约在距今4700-4500年间。
第二期:文化面貌突变,陶器种类增多,变为以夹砂褐陶为主,典型器物群开始出现,如小平底罐、高把豆、空足盉,高领罐、瓶形杯、鸟头把勺等,绳纹变粗,出现戮印的圆圈纹、菱形纹、人字纹等。重要遗迹有木骨泥墙长方形地面房址(如F2、 F15等),儿童屈肢的长方形竖穴土坑墓( M4),有迹象表明“城墙”基址属于此层。虽然与第一期之间似有缺环,但沿袭的器物不少(如镂孔圈足豆,平底罐等),有明显的过渡期特征,含有二里头文化的因素。年代的上限据测定距今约4000年左右。
第三期:陶器种类繁多,类砂褐陶占85%,典型器物组合与第二期同,新出现圈足簋、三足形炊器、高领小平底大罐(即“三星堆式大罐”、长疟壶、平底觚、尖底盏等,豆把多样,有麻花形,竹节形、纺锭形等,纹饰以绳纹为主,出现云雷纹、米粒纹、网格纹等,还有刻划的文宇符号。有镂孔的漆木器,发达的陶塑造型制品,尊形或孟形的坩锅,玉礼器等。重要遗迹有榫卯屋架带隔墙的大房址(单边墙长残30米);出土精美的金、铜、玉,象牙等稀世珍宝的一号祭祀坑也属于本期的后段。这是三星堆文化高度发展的典型阶段。目前尚未公布测定年代,据一号祭祀坑出土的商式罍、尊等铜器分析,年代不会早于殷墟文化的第一期,可能与商王武丁在位年代相当或稍后。
第四期:继续发展,夹砂褐陶上升到占90%,出现黑皮陶,器物组合基本不变,而尖底器(杯、盏、罐、钵等)与竹节把豆增多,小平底罐与盉体形变矮。二号祭祀坑大概属于本期的前段,出土的金、铜、玉、象牙珍品,为世界文化宝库增添了异彩,该坑的测定年代未公布,而从出土与殷墟妇好墓相同铜圆尊;铜面像与沣西出土及国外收藏的西周玉饰面像来看,本期年代的上限不会超过殷墟文化第三期,其下限据测定据今3000年,约当西周灭殷前后。
总之,三星堆文化源远流长,溯源可至距今5000年左右,历夏、商、周而不衰,最繁盛的时代约相当于商王武丁至周武王灭封前后。我们曾经指出:成都指挥街遗址把三星堆文化与学术界已经公认的战国秦汉间的“巴蜀文化”相衔接起来了。该遗址下文化层分早、晚两期:早期有与三星堆第四期相同的小平底器、高把豆、盉等,都以夹底器、黑皮陶为主,开始出现与巴蜀文化相同的圜底器,年代相当于西周。晚期出现与战国早期墓葬相似的大口浅腹釜、器盖形豆、釜形鼎等,年代相当春秋。所以,可以把三星堆文化第二、三、四期与指挥街早、晚两期串连起来,加上成都平原其它商周遗址,共分五期,合称为“早期蜀文化”,即:I期:夏商间;II期:殷商;III期:殷末周初;IV期:西周;V期:春秋。
三星堆遗址还告诉我们:成都平原在商代已经形成巨大的城邑,三星堆有2200 x1600米见方的厚逾10米的堆土墙体围护的城邑。城内住着上层人物,墓址叠压,建筑栉比,有面积约10余平方米的木骨泥屋,也有面积超过60平方米的梁架厅堂,这些建筑物间出土大量的饮食器、漆器、玉器、礼器与乐器,陶塑制品有猪、绵羊、水牛、虎、鸮、杜鹃、象、蟾蜍等等高级消费品,还有双手反绑,双腿跪坐,头颅被砍的人牲石像。在南城墙外数十米处,则是神巫们举行“燔”、“燎”、“沉”、“埋”,郊祀的宗教活动圣地。祭祀埋藏坑中出土成吨的青铜器,包括巨大神像,人像,神树和多种礼仪器,罕见的黄金权杖、金面罩、金箔展示出三星堆遗址高度发展的工艺技巧和完善的原始宗教仪式。加上陶器上发现的刻划文字符号:等等。雄辩地证明早期蜀文化在四千年前已具备文明社会的主要标志:城市、冶金和文字。
三星堆遗址并不是孤立在黑暗野蛮中一朵文明火花,而有着较广阔的地域分布。首先在成都平原上有许多密集的商周遗址,如有名的新都(原新繁)水观音、彭县竹瓦街等等。在成都西郊以十二桥为中心,包括抚琴小区、方池街、青羊宫、岷山饭店、指挥街等等又是一处商周时期的聚邑中心。十二桥遗址揭露出密集的建筑群,有建在水滨的干栏式茅茨长屋,也有地梁栽柱榫卯抬梁的大型宫殿,文化面貌属于三星堆文化第三期左右。成都北郊羊子山三级土台建筑,边长103米见方,高10米以上,用土量约7万立方米,是国内所见先秦时期最大的祭坛,相当于三星堆文化第四期。所以,我们认为早期蜀文化分布地域是以广汉——成都为轴心的。其次在成都平原的四周,如雅安沙溪、阆中城郊、汉源背后山等都发现大范围的遗址。再者,在湖北宜昌地区如中堡岛、白庙、红花套,向家沱、路家河等地也发现三星堆文化的鸟头把勺、高把豆等。在陕西宝鸡的国墓地、陕南城固等地铜器窖藏中都曾出土与三星堆文化的铜器和陶器等相同的文化因素。
综上所述,早蜀文化是这样一支与殷商文化并存、高度发展、源远流长、分布广阔的古文明,是不可能不与殷商文化发生关系,更不可能不载入我国古老的典籍——甲骨刻辞之中的。1934年7月,郭沫若在日本看到葛维汉、林名均等在广汉三星堆附近真武宫的发掘资料后,写信道:“汉州(广汉)发现的器物,如玉璧、玉璋、硅等均与华北、华中发现者相似。这就是古代西蜀曾与华中、华北有过文化接触之证明。'蜀’这一名称曾先发现于商代的甲骨文,当周人克商时,蜀人曾经前往相助”。这确为真知灼见。可惜当时限于资料,许多学者对殷墟卜辞中的“蜀”是否在四川持否定态度。郭沫若本人原来也曾一度把“蜀”说成是“乃殷西北之敌”。但半个多世纪来已为愈来愈多的地下证据所证实;殷墟卜辞中的“蜀”确与三星堆文化有关。
二、殷墟卜辞中的蜀
我们先来考察一下殷墟卜辞记载的蜀的有关情况。殷墟甲骨文字中的“蜀”,原据董作宾统计有11字条,近来日本岛邦男统计了两个数字,31与42字条,除去重复与不能属读者外,共有10种不同的记载:
(一)蜀受年
贞,属不其受年
王占曰蜀其受年(乙6422)(一期)
(二)蜀
…蜀…(乙7194)(一期)
(按:“”上“止”不清)
(三)征蜀
寅卜,,王供人正蜀 (按:正上“口”残)(后下.27.7)(一期)
(四)于蜀
丁卯卜,贞,王缶于蜀,二月(后上、9.7)(一期)
(五)至蜀
癸酉卜,我贞,至蜀亡祸(京3004)(一期)
(六)至蜀有事
丁卯卜,共贞,至蜀我又(有)事(前8.38)(一期)
(七)蜀御
…蜀御…(龟2.30.6 )(一期)
(八)蜀射
…蜀射三百…(龟2.3.8)(一期)
(九)在蜀
癸已卜,贞旬,在蜀(库1110)(四期)
(十)示蜀
庚申卜,母庚示蜀,不用(南明613)(四期)
由这些卜辞记载,我们可以知道:
第一,由卜辞中蜀的出现的频率可知在武丁时期商蜀交道很多,这与三星堆文化第三期最发达有关。武丁时蜀地尚未平服,不仅要派兵征伐“王供人正蜀”,而且还要在蜀地打缶缶的反叛,“缶于蜀”,即敦,有达伐之意,王国维在《不榖敦盖铭考释》文中道:“”皆迫也,伐也,者敦之异文”。缶或为人名如“缶不其获犬,十月”(前3.33.4),或是方国名,如“乎多巨缶”(乙2000),缶国之君长也称缶,缶被商征服后,时来朝见商王,如“缶其来见王,一月”(缀301)。缶蜀必相近,陈梦家考释:缶即陶,陶城在今山西永济一带,当在商与蜀之间。故缶人或缶国之君陶到蜀地受伐,也许是蜀,缶曾联合抗商,而共同招致被征伐。
第四,综观殷墟卜辞,蜀始终不曾是商王朝的主要交战国,既不像土方、卯方、鬼方、羌方等那样频繁地遭受商王朝的征伐与掳掠;也不参加商王朝对其它方国的征战,如沚曾参加商对土、邛、羌、龙、印等诸方国的征讨;而雀参加的征讨活动更多有亘、羌等十四个方国。可见,蜀既不能构成对商王朝的重大威胁,也和商王畿周围的世仇之国没有什么大的利害关系(与缶例外),是蜀的势力过弱吗?!从三星堆遗址看当然不是,早期的蜀有强大的经济、政治和军事实力,那末只有一个答案,蜀的势力中心一定在距离殷王畿比较遥远的地方。而商王室又经常能“至蜀”、“于蜀”、“在蜀”,那末蜀的疆土必定有一部与殷商的疆界接壤。
要之,殷商卜辞中的蜀应该是殷商强大、遥远而又接邻的方国,是重要的农业区,在武丁后世关系最为密切,根据这样的条件来分析这“蜀”正是指的成都平原的三星堆文化——早蜀文化的地域。
陕南成固铜器群的出土,为这种推断提供了地下证据。1955年——1981年间在汉水支流湑河下游约7公里的范围内共出土商代窖藏铜器达530余件。其年代自商代早期偏晚(二里岗至殷墟一期)至商周之际。这些铜器可分为两组。属于殷商文化的器物有:分档鼎、、圆尊、方罍、簋、曲内戈、中胡戈、长胡戈、弧刃直内钺等。属于早蜀文化的有青铜面具,铺首形器,三角援直内戈,圆刃空首钺,直口双耳罐等。出土的少量陶器中:灰陶大口尊属于殷商文化,而尖底罐则属于早蜀文化。由于三星堆文化同类器都早于或等于成固铜器群,证明蜀文化南下之说无据,那末两种文化“泾渭分明”地共存,正说明陕南乃是商与蜀接壤,两种文化交错共存的边缘地区。就蜀而言陕南乃其北境,就商而言陕南则为其西土也。
而且蜀的一部还有可能分布到渭河一带。商末“十祀征人方”过去以为是帝辛,人方在淮,淮在殷东,故认为殷封东征而亡。李学勤作了重新研究,认为征人方乃帝乙而非帝辛,所经地点“均在晋陕交界的黄河西岸”,所以“人方位于地处黄河以西的渭水流域”,并考定“淮水也即褒水”。邓少琴据此重新考证《华阳国志·蜀志》首句:“蜀之为国,肇于人皇”,认为:“皇之与方声韵相协,是即《洛书》所称之人皇,应为十辞所载之人方,亦即古代巴人、蜀人之别称”。可为一说。笔者曾根据古今地形变化论及《禹贡》:“华阳黑水唯梁州……西倾因桓是来,浮于潜,逾于沔、人街谓、乱于河。”指出夏商时蜀人可能从嘉陵江水系经广元、宁强间的七盘关入汉水,到汉中后,再由南郑郡县间的褒斜道与渭、黄相通。晋人常璩曾说蜀“其地东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庵峨蟠”,又说杜宇“以褒斜为前门”(《华阳国·蜀志》),正是反映了蜀的北境遥至河渭的事实,所以蜀为商之西土是完全可能的。
不过,明确记载蜀为“西土之人”首见于《尚书·牧誓》:“逖矣!西土之人……庸、蜀、羌、、微、卢、彭、濮人。”蜀曾参加周武王伐封之役还可得地下证据。彭县竹瓦街窖藏出土殷商二觯分属殷族覃氏癸与殷官牧正已,可能作为战利品或周王颁赐的掳获物而为蜀带回,“正是蜀人参加伐纣之役最直接有力的物证。”蜀对周来说也是从边远来的西土“友邦冢君”之一。值得注意的是只有殷墟卜辞才把“四土”与商对称,如“己巳,王卜贞:今岁商受年,王占曰,吉。东土受年,南土受年,吉。西土受年,吉。北土受年,吉。”(粹907)。而西周金文称“国”不称“土”,如保卣、宜侯矢簋、明公簋、班簋、师寰簋有“东国”,钟有“南国”,“三国”,禹鼎有“南国”、“车国”、“下国”,毛公鼎有“四国”。而《尚书》、《诗》中有些传为周初作品,则将“国”与“土”并称,如《康诰》既称“西土”、“东土”又称“东国”。《诗·崧高》“南国”、“南土”、“南邦”互称。所以《牧誓》称“西土之人”乃周初袭用殷商称“土”不称“国”的习惯叫法。可以这样说:“西土之蜀”是商人的看法。
商人的地理概念是商王为首的中央政权直接治理的地区,称“大邑商”或“王畿”。而被征服的周围方国与部落,较近的被分封给诸妇、诸子或功臣,较远的则由原来的方国或部落首领继续治理,要接受商王的封号,承认其共主地位,并承担为商王朝戌地,征伐、进贡、纳税、服役等五项义务。上述殷墟卜辞载:蜀要为商王朝提供“射三百”、设神主、行“御”祀等指定服役,应该属于邦方外服的范畴,属于最外围的“四土”之一。李学勤在研究了湖北盘龙城商代遗址后说:“从现有材料来看,商朝的四土非常广衮辽阔,”北土“在长城以北约三百公里”,东土“到滨海的海阳等地”,南土“已经越(长)江,到了洞庭以南”,那末西土呢?!他没有说。笔者认为至少要包括“华阳之地”,甚至西南直至成都平原。所以早蜀文化遗址中会出土如此众多的殷商文化的产物。
蜀的强大在周人谋灭商时,对周来说是好事,而一旦商灭建周时就会变成周的麻烦。果然在周与蜀等联军攻灭殷商后的第36天,周人就向盟军开火了。《逸周书·世系解》载:“二月既死魄。越五日甲子朝至,接于商,则咸刘商王纣,执矢恶臣百人。…庚子,陈本命伐宕、百韦,命伐宣方,新荒命伐蜀。乙已,陈本命新荒(自)蜀、至,告禽霍侯、艾侯,俘佚侯,小臣四十有方,禽御八百有三十(百?)两,告馘俘”云云。庚子伐蜀,乙已自蜀至,前后才6天,这个蜀只能是在牧野附近,绝不可能远征西蜀的。那末,是否殷畿内另有名为“蜀”地呢,已不得而知了,笔者颇疑此“蜀”乃作为伐纣同盟军的蜀人在殷畿内的驻地。值得注意的伐后来告禽、告者馘时,提到百韦、宣方等,却不说蜀了,这大概是因为此时的周蜀矛盾还属同盟军内部的摩擦,尚未到斩尽杀绝的地步。成周之会“蜀人以文翰”来朝见周成王(《逸周书·王会解》)。同时《班簋》还在宣杨蜀为“作四方望”,可是几乎同时,在周人的庙堂里已经在策划“伐蜀”了,占卜“伐蜀”的甲骨还藏诸周原宗庙。周、蜀交恶,从此中原少有“蜀”的记载,西周之世蜀国或因川西洪灾,或因荆人取代,或因其它尚未知的原因,似乎无力问津中原,西周似乎也未曾来与这原先的西土盟国打交道。所以常璩说:“有周之世,限以秦、巴,虽奉王职,不得与春秋盟会,君长莫同书轨”。似乎蜀国在闭关自治,与中原平行发展。这种情况一直到战国之世、秦、楚强大,巴蜀文化再度兴起,蜀与中原关系才又活跃起来。不过,这时的蜀已与过去作为商周西土诸侯的蜀不同,其盛弱不可同日而语了。
编辑说明:文章来源于《四川文物》1989年第S1期。原文和图片版权归作者和原单位所有。篇幅限制,注释从略。
编 辑 :高 朋 吴 鹏 贾淑凤
编辑助理:曾小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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