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看得到那条鱼,只要看看自己的手,感觉后背抵在船尾,就能知道这是真真切切发生的事儿,不是一场梦。他曾经感觉大祸临头,以为是在梦中。等看到鱼跃出水面,在半空中静止片刻才落下来,他才确信这极不寻常,简直令他难以置信……一心想要捕获大鱼的老人,直到把大鱼绑在小船边上,和他一起并肩航行的时候,通过双眼所见,通过疼痛的双手和后背方才确认这一切并非是梦,他——然而,胜利的喜悦仅有可怜的一个小时,接着第一条鲨鱼便发动了袭击。如果说在和大鱼的较量中,命运站在了老人的一方,是它对老人的垂爱。当老人把鱼叉插进大鱼的心脏,当从大鱼心脏流出的鲜血让海水变了颜色的同时又如云朵一样四散开来。这渐渐下沉扩散的暗沉沉的血,既是大鱼死亡的明证,同时预示着捕捉到血腥味的鲨鱼即将成群的到来。此前,在与大鱼的周旋搏斗中,老人一遍遍地念诵祈祷文,祈祷大鱼的死亡。那是一条很大的灰鲭鲨,生就的游泳高手,能和海里速度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除了嘴以外,它的一切都显得无比美丽。称它为“游泳高手”,并且欣赏它的美丽,这是老人对对手的尊重,也是对这条灰鲭鲨的整体描写。下面,老人还依次写到它的背部、肚子、鱼皮、高耸的背鳍、闭合的双唇和锋利的牙齿。然后,又是一段整体的描写,称赞它“全副武装”“所向无敌”。一是“高耸的背鳍像刀子一般划破水面……破水前进”。这样简洁准确的语言,让没有见过灰鲭鲨,没有去过大海的人,仿佛如同亲眼所见。一是“和海里速度最快的鱼游得一样快”,表面来看,这是极笨拙的描写,但细细思量,仿佛只有如此描写才能激起你全部的想象。面对这条美丽的鲨鱼,老人“带着十足的决心和恶狠狠的劲头儿”“使出全身力气,用鲜血模糊的双手把鱼叉结结实实地”刺进了他想象中的灰鲭鲨“两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直通脑后那条线的交点上”,在杀死它之后,老人并不吝惜对它的赞美:“它是我见过的最大的尖齿鲨。”这是作为“天生是个渔夫”的老人,干净利落地战胜“天生就把海里所有的鱼作为捕食对象”的大鱼的快乐。然而,战胜灰鲭鲨之后,对最初的胜利,老人突然产生了怀疑——我现在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根本没有钓上这条鱼,而是独个儿躺在床上铺的旧报纸上。然而,突然之间,他发现一切全是好景不长。杀死大马林鱼之后,紧接着是灰鲭鲨;杀死灰鲭鲨之后——灰鲭鲨的淌出的血加上此前大马林鱼的血会引来更多的鲨鱼。也就是说,一场胜利并不会让他收获所有的荣誉和快乐,只会引来更多的对手,只会是更为倒霉的时刻,甚至是大难临头。就性格而言,面对每一个对手老人都不会轻易认输,都只能继续战斗,甚至是手无寸铁的赤膊上阵。直到不断地遭受失败,直到胜利的果实全被抢夺,直到两手空空一无所有。所以,老人一次一次地说“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希望我压根儿没有钓上它来”。因为,如果对大马林鱼的胜利只是一场梦,便不会有鲨鱼成群结队地袭击围攻,便不会有无休无止的搏斗。想要大鱼,只能接受连接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的命运;想要大鱼,只能去往远海;去往远海,回来的途中,那只小船便要接受鲨鱼围攻的命运;面对鲨鱼的围攻,便只能开始一场接一场的搏斗。其实,不止是老人,任何怀有梦想的人,都必须接受这样的命运。比如爱上写作,便要日更不缀,便要把自己当作对手,既要战胜身体的疲惫懈怠,又要不断地超越曾经写下的文字。除非你不再作文,除非老人不再捕鱼,否则捕到大鱼,写好自我满意的文字,便是你的宿命。伟大的人是爱命运的。是呀,既不屈从它,也不怨恨它,把一条冷漠的宿命之途走得激情澎湃、妙趣横生,人才可能不是玩偶。那是什么?又如尼采所说:既是艺术品,又是能够创造并欣赏艺术品的艺术家。①所以,面对每一篇作文,每一个文字,面对既是恋人又是魔鬼的命运,你只能在悲欣交集之中,一次次地聚集起全部的热情,凭借着最后的意志去完成这一天的创造——那是面对你所写下的文字,面对写下这些文字的你,短暂的骄傲。正是这一点骄傲的快乐蛊惑引诱着你,在一个又一个地绝望里重燃希望,在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中继续战斗。所以,在鲨鱼发动第四次围攻之前,老人在承认被打垮之时,依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太老了,没法用棍子打死鲨鱼了。不过只要手里还有短棍和舵柄,我就要试试看。在鲨鱼发动最后一次袭击之前,一无所有的老人追问自己:“要是夜里来鲨鱼,该怎么办?”即便战斗到死,即便肉体被毁灭,绝不承认被打败,绝不在精神上认输。①《史铁生作品全编·智能设计》,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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