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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实性写作的爱与死(上)

 昵称28748055 2023-10-09 发布于上海

一、引子:历史的人质


最近因为生活上的一些倒霉事,整个人状态都不是特别好,有一阵子甚至是特别不好,自然也没有太好的阅读状态。零零散散继续看《我的凉山兄弟》,也差不多快翻完了。因为我对读书时专心、入迷的体验要求很高,所以像这样因为自身原因投入度不够,总觉得有些遗憾。但在我自己受折磨的时候读这类书,也让我想明白了一些关于纪实类写作的问题。

作为一个胡乱读书、极其厌恶所谓专业限制的人,在漫长的摸索和瞎撞过程中,也逐渐找到了一些方向。有次总结,发现有三个方向是比较清晰的:通过热爱的电影、剧集以及更加热爱的美国音乐发现的文艺批评和文化研究类文字,这一方向的标杆是格雷尔·马库斯;通过神话学和精神分析发现的原型心理学和宗教方面的内容,这一方面的偶像是约瑟夫·坎贝尔荣格;几年前重新阅读米兰·昆德拉发现的小说和存在之谜。总体上是没有边界的自由阅读,但相对明朗化的三个方向还是让我有迷雾中找到了出路的欣喜。也像在混沌世界中找到了几把打开铁幕大门的钥匙,可以不停窥探更深远的风景。

但在这几类之外,还一直有一个更加难以捉摸的东西,就是对现实历史客观世界的把握。

其实所有的读书方向都是生活方向,阅读的本质功用是明了自己到底应该在这个世界怎么生活。我比较清楚地知道,在荣格那里,可以搭建起一座信仰的殿堂,告诉你生命的一些根本方向;而在米兰·昆德拉那里,可以找到个体化生活背后的隐秘诗意。本质上,宗教、艺术和小说带来的都是自由感,一种主观感受上的超脱。我沉迷于此,但也一直受到另一个维度的召唤,那个维度,全是逃不脱的限制。不管怎么在宗教和文艺里面超脱,人又都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与生俱来的生物属性、病菌疾病、时代社会、家庭出身、经济条件、族群环境,等等。

有一天我恍然大悟,那不就是“历史”吗?有什么能逃脱这两个字!难怪马克思说,其实只有一个学科,就是历史,要分的话,一个自然史,一个人类社会史,宇宙万物都逃不脱了。但在我的这个感受上,“历史”最大的特点就是“限制”,从我们的生物本性到命定的一切外在环境。没有这个维度的东西,再伟大的经书和文艺作品都难逃空虚的入侵,补充上这个维度,生活才有了坚实的土壤。这种粗粝的坚实感,造就限制,又是自由和价值感不可或缺的屏障。

所以我也会读那类书,从最根本的生物本性研究,到历史、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志等等,什么都读,内容很庞杂,有时显得特别装逼,好像非得搞的学问多么渊博一样。但其实这些东西围绕的问题只有一个:广袤的时间和空间中,“客观世界”到底是怎么样的。于是我好像一路无人指导、独学无友地瞎读书,却用自己的方式构建、回归了传统分类中文、史、哲三类。只不过对我来说,对应的都是生活的不同侧面:文艺小说告诉我们一切生活在主观感受上都是深切、微妙、并且合理有价值的;“哲学”类的最终归宿就是宗教,告知的是尽管不同的生命都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有一些我们应该去追寻、跟随的根本方向,而不用随着片面的合理性瞎过;历史,就是我们生息其中、无法摆脱的一切客观限制,比如一切自然科学的内容,都属于历史。

“个人,是历史的人质。”贝托鲁奇的这句名言剖开了历史的核心。

二、乡关何处

上面这些跟本文其实没有特别直接的关系,我也是借此简易总结下自己胡乱随意的阅读倾向。这篇主要想说说纪实性作品,尤其是记录当代中国生活的纪实性作品的得与失。

对于当代中国,我们一直生活其中,同时每天都面对海量的国内社会新闻资讯,却对身处的社会不尽了解。这经常会催生焦虑和不安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来对待。

对此,我按照个人习惯,就想去找纪实类的书看。想书嘛,终归会比破碎的新闻报道要深切。但是,在隔三差五找那类书翻的过程中,满意的很少,总觉得哪儿缺了点什么,但说不上来。事实上,我一直不清楚想在这里面寻找什么。这一块内容,始终是感觉最纠结最不明朗又最放不下的所在。一点都不像对比如音乐、小说,可以立刻推荐大量经典,长篇大论自以为是的扯淡,一言不合就可以洋洋洒洒写一大篇。面对光怪陆离、无比复杂的当代现实,总感觉各种词穷和思维短路。这一领域的写作和思考者,也长期没发现那种标杆式的偶像人物,不像在其他几个方向,一抓一大把。


差不多到大三才认真看了贾樟柯的电影,那几部当然不是纪录片啦,但被震惊地说不出话来,不是因为他拍了平民生活,而是他怎么就让我感受到了那种似乎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心里获得了某种安慰和寄托。好久之后看到美国影评人白睿文写贾樟柯电影的《乡关何处》,才明确了一些,应该是因为他在电影中呈现的那种时代变迁中的诗意,而不是一味的苦。我其实在寻求个体感受上可以深切共鸣的国族认同和历史联结,但不知道要去哪儿找,只能碰。好在一直放不下,一路也总还有所收获。后来看到何伟的《江城》和《寻路中国》,尤其是《江城》对一个三线小城生活的妥帖记述,深有相见恨晚之感。看完后在欣喜中写了一篇《日常中国神话的惊鸿一瞥》,说了好多一直因为不明朗郁积在心中的话,感觉很舒服。

但即使是贾樟柯和何伟,我也完全不会把他们视为米兰·昆德拉和荣格那样的偶像和标杆性人物。因为比如在小说领域,我是昆德拉的信徒,他几乎说出了小说艺术的全部真理,一辈子按照他的思路去阅读和理解小说就可以了(人生苦短,我一度甚至想只读昆德拉文章中提到过的小说);而在宗教领域,荣格的论述融汇了基督精神和东方佛道传统,由他出发来理解宗教完全足够了。但在对当代中国的记述上,无论是贾樟柯还是何伟,都只是提供了一个万花筒上的小片段,很美,但只是一个小片段。再伟大的作者,也只能提供一个不同的小片段。没有偶像,没有标杆,参照都很难。

有个朋友今年去旧金山定居,语言学校里有很多中国学生,老师想多了解中国人现在的想法和生活,问有没有什么书推荐。她在微信上跟我说了后,我们聊了好久,发现都没有一本会特别推荐的。还推荐林语堂?太旧太虚。也读何伟?《江城》记述的生活过了那么久,很多东西都变了,而且一个西南三线小城镇对整个中国有多大的代表性,也很难说。这书我们自己人看当然没问题,但让一个想补课了解中国的老外看,会不会太片面?最后我们得出的结论是,不如看微信文章!《昌平名媛生活指南》什么的。

人把握世界的一个极端是主观到底,一切只顾自己的感受。比如不管一个地方风景多美人们多友善,你曾经在那儿被一个人伤害过,跟人说起来只会联想到难过和恶心,别人问你这个地方如何,你就说:破地方!这就是主观上的绝对真实,也是世界的一个真切侧面。

个体感受永远是认知世界的核心钥匙,尤其面对人类社会,完全剥离感受的客观分析一不小心就会与事实相去甚远。但每个人的感受又都有很大的局限,要认知自身及外部世界,一味依靠感觉又太过狭隘。特别是要了解跟自己习惯环境不大一样的社会风貌,纯粹的感受就太容易偏差了。所以又需要理智分析。这个倾向走到极端就是特别的学术化,接受专业训练后用一堆社会学和人类学的方法论和标尺去衡量、参照。这就像借助个人直接思维和感受达不到的工具,运用得当可以更深地丈量世界。但可能对很多没有这方面训练和阅读习惯的读者来说,学术书看起来总是会被各种理论引用吓住或者恶心到。《我的凉山兄弟》是一本学术书,作者自己翻译成中文版后已经调整很多行文了,但过多的理论征引还是会影响到阅读的直接、流畅。


在纪实类文章的写作中,主客观两个维度的拉锯是一个关键问题。刚左(gonzo)新闻写作六十年代在美国兴起,那类作者著名的像亨特·汤普森、杜鲁门·卡波特认为,人们装作客观地去报道、诉说一件事,结果反而会与真相相去甚远,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不如带着强烈的个人情绪和好恶去写新闻报道。(美国色情电影中专门有一类刚左色情,主演自己拿着摄像机拍摄自己的性爱场面,完全的主观视点。)这是对貌似客观和理性分析的失望。西方人类学研究后来走到格尔茨的阐释人类学,又发展出什么诗意民族志的写法,把田野调查写成小说,也是在学术理性过分扩展之后,对个体切身感受的回归。美剧之王《The Wire》创制人大卫·西蒙的巴尔的摩治安状况调查报告《凶年》不久前出了中译版,他强调的则是“见证的力量”。

现实世界太过广阔,在个人感受和外部世界的迷宫中,到底怎样才能获取更好的切片对迷宫有更充分的认知,永远没有定论。在我们的生活中,每逢春节假期的返乡潮是一个焦虑爆发的重大节点,每年都会出现各种描述家乡现状、城乡差异和自身生活状况的文章,不同的视角,但没有多少特别让人满意的,总有一种进退失据、在庞大现实面前把握无门的无力感。

何伟作品的好,得益于他既置身事外、又身处其中的视角和态度。但面对这样庞大的中国社会现实,一个作者只要能找到自己倾向的合适角度,就很了不起了。丁燕的《工厂女孩》很接近刚左写作,她自己亲身去做女工,记述也更重感受,比张彤禾带着西方知识分子居高临下态度的女工研究要更动人。对底层性工作者生活状态感兴趣的可以看看潘绥铭老师的性社会学调研。邱林川教授的数字社会学从剥削被剥削阶层的理论入手,解构传统相关报道的新闻话语,揭露了数字时代的不平等关系。学术类作品糟糕的是可能用理论和公式去硬套,这个我买过一本《夏村社会》,因为写的是我老家旁边的地方,但翻看后略有些失望,感觉理论套得有点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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