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期。这本书,之前提到过几次,没有针对性说过。中间诗歌特性分析部分,参见《还是要有诗》。 一、起始 今天分享下美国作家约翰·威廉斯的小说《斯通纳》(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这部小说的名字,就是主人公的名字。全书没有任何花哨的技法,完全是按照时间先后顺序,扎扎实实地讲了斯通纳的一生。 斯通纳的父母都是农民,辛辛苦苦经营着一家小农场。他父亲最初有意让他上大学,是体会到种地越来越难,听别人说,让儿子学点最新的专业技能,或许会有帮助,于是斯通纳就进入了密苏里大学学农学,以期毕业后回家学以致用。结果大二那年,在必修的英国文学概论课上,斯通纳被莎士比亚的一首诗打动,改学了文学专业,最后成了母校英文系一名教授文学的教师。 这位老师,终其一生都没有取得过什么大成就。职业上,只出过一本无人问津的书,因为跟系主任闹矛盾,退休之前始终没有被评上正教授,教学上也说不上有多成功。他的婚姻、家庭生活堪称灾难,跟妻子之间与其说在一起生活,不如说是互相较劲、折磨了一辈子。本来有机会变得良好的父女关系和女儿的生活,也被搞得一团糟。比较有光彩的,是一次刻骨铭心但是短暂、必然会终结的出轨,以及一点点极为微小的坚持和抗争。没了。 不难发现,又是一本看上去很苦的失败者之书。英国作家朱利安·巴恩斯评价说,约翰·威廉斯的两部小说,《斯通纳》和《屠夫十字镇》,超越了各自类型范围内的评价标准。《屠夫十字镇》是一部西部小说,我并没有看得很有感觉,也根本没看过几本同类型小说,无法比较。而像《斯通纳》这种类型的,我看过很多,非常认同巴恩斯的评价。几乎从斯通纳被诗歌打动那个时刻开始,这本书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直接锤在心上。这两天重读了一遍,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减弱,还更加强烈了。 接下来主要聊两个事情:斯通纳怎么就因为那样一个时刻改变了自己的一生,以及,被那样的时刻改变的一生,怎么就把生活过成了那样。 二、“误差” 斯通纳的少年时代,没有半点文艺气息。上大学之前,估计除了课堂上讲的内容,没有读过任何其他的文学作品。他的父母都是沉默寡言、辛勤劳作的农民。用书中的一句话,对于他们来说,漫长、艰辛的生活“不过是必须要忍受的一段稍微漫长的瞬间”。(P02)一辈子,都不过是忍受的一瞬间。这种逆来顺受的家庭性格,伴随了斯通纳的一生。 进入大学之后,斯通纳也没有任何文学方面的兴趣,只是笨拙、勤奋地学着自己的农学专业。到大二,必修英国文学课程,他不得不死记硬背一些作家和作品情况,但对其中更深的价值和意义,完全一头雾水。第一次考试差点没通过。为了成绩更好一些,他反复阅读布置的文学作品,但纸页上的词,只是莫名其妙刷过他的眼球。他看不出这一切有何用处。 所以,早先的斯通纳,跟文艺青年、文学感觉之类的东西,八竿子都打不到一块。 事情的转变出现在一堂他不得不硬着头皮上的英国文学课上。那门课的老师,阿切尔·斯隆,念了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问大家这首诗讲的是什么。学生们面面相觑,没人回答。他又走到斯通纳面前,重新念了一遍,说,莎士比亚先生穿越三百年在跟你讲话,斯通纳先生,你听到了吗?他对你说了些什么?没等斯通纳回答,下课时间到了,斯隆宣布下课,就走了。 在斯隆老师对着斯通纳念诗的那一刻,斯通纳感觉心里什么奇异的东西被触动了,在他离开教室之后,他感觉眼前的世界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此前,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他上下一堂关于土壤化学的课时,教授讲的专业内容他曾费力记住,现在却感觉极其陌生。斯通纳的人生,就此改变。(P15) 此前木头人一样的斯通纳,突然被诗歌击中,重生一般变成了一个新人。 那种东西,肯定是埋在斯通纳的心灵和身体里的,不然,他不会莫名其妙突然就被击中。但在此之前,只是深深地掩埋着,在那一天,释放了出来。自己和世界都变成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神奇存在。 随后,在大二的第二学期,斯通纳中断了农学院的课程,改学文学。 我想起德国作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一个说法:上帝和诗,存在于万事俱备后的那一点误差之中。斯通纳的生命中,出现了诗,也就出现了“误差”。 假设没有这样的“误差”,按照现在网上各种职业规划大师和人生导师的说法,斯通纳这样的人,是绝对不能学文学的。在没有“误差”的世界里,你一个贫苦农民的孩子,学个专业技能学以致用、直接改善生活多好,何苦去学不着调的文学呢?现在,你的职业前景怎么规划? 在那些人规划的人类生活和世界中,每一个层面和决策都应该是理性、制式化数据决定的那个样子。不能说他们错了,他们也并非出于恶意,只是他们忽视了,人毕竟不是上帝,不可能看清一切,什么都分析明白后,再按照既定的规划走。用米兰·昆德拉的话说,如果忘了这一点,忘了人的生活始终是“雾中之路”,那就是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 斯通纳就看不清,也没怎么想过转变之后,前方的道路。只是被当下隐秘的激情推着,学习此前对他来说完全一头雾水、莫名其妙的文学。后来,在改变了他的阿切尔·斯隆的指点下,隐约找到了一个方向,一路念到博士,成了母校的一名教师。 三、某种失败 诗,是一种非常微妙、隐秘的东西。不是说,把诗歌文本放到眼前,就有诗的感受了。斯通纳在那次之前,看再多的诗歌文本,也只是刷眼球,而基本没有什么诗的感受。相对来说,小说更容易进入阅读的状态,多半都还有故事和人物能带着进去。诗歌阅读,更看重机缘。很多时候,诗,是不经意间撞进来的,而不是刻意读出来,或者找来的。 作为一个长期、频繁的小说读者,我诗歌真心读得很少。不是不喜欢,而是发现,这玩意经常是当你刻意去读的时候,反而没什么感觉了。像最初看到海子的一句诗,“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当时完全不知道德令哈在哪儿,就有种苍凉的迷失和孤独感。随后找了海子的诗集看,却没有太深的感受,甚至很多地方觉得情感过于泛滥,并不是太喜欢。 毕竟,诗是“误差“。刻意去寻找,试图纳入某种规范和预设感受的“误差”,可能就不那么“误差”了。 也有很多时候,一句诗刚看到时只是作为文字机械地储存在脑海中。后来某一个出神的时刻,那句诗突然蹦了出来,为眼前的生活世界作了一个诗性的升华和总结。 就其本质说,上帝和诗都未必依赖于语言,语言甚至会成为阻碍。但诗又并非是纯客观的东西,需要借助感受和想象。好的诗歌文本,就可能成为通往、激发诗性体验的绝佳途径。 不管是何种具体情况,诗性的文学感受,要求绝对的真实,不能自欺欺人。同时,作为“万事俱备”之外的“误差”,文学和诗,经常不能见容于一个制式化的外部世界,需要有一个适合自己的存身之所。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形成对现实世界的对抗。尽管准确说,“误差”不在“万事俱备”的反面,而在“万事俱备”的背面或者说是旁边。 斯通纳在那堂文学课之后,带着隐蔽的激情,终生捍卫的,就是那样的一种真实。他此后的人生,就是不断对那个诗性时刻的重复和反刍。 至于适合的存身之所,斯通纳和他的老师、同事们,找到的地方,就是大学。这一点,被斯通纳难得的一个挚友,戴夫·马斯特思,直接说了出来。马斯特思说,大学,就像一个庇护所,或者给不适合这个世界的人提供的休养所。他们这些人,太固执,在这个世界没有安身之地,只能待在大学里,捍卫自己内心的一点东西。(P36)在马斯特思发表这番言论之后不久,他就带着某种无所谓的放逐和绝望感,上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场,很快死在了战场上。 从这个角度,我们可以理解开启了斯通纳的老师,阿切尔·斯隆最后深深的挫败感。一战结束后,作为战胜国的国民,校园里一片欢腾,所有人都欢欣鼓舞。只有斯隆,一开始无动于衷,随后不久就陷入了彻底的绝望。在斯通纳被游行的人群推着,经过斯隆办公室门口时,他看见他的老师在痛苦地哭泣。那是阿切尔·斯隆面对只有他看得清或者认为看得清的失败发出的哭泣。斯通纳知道,斯隆已经崩溃,永远不会再回到从前。(P51) 斯隆看见的失败,跟这个国家的兴衰无关。作为一个对各种事情都冷眼旁观、冷嘲热讽的老师,斯隆内心仅存的一点激情,就来自文学和诗歌。他不是一个热情洋溢、古道热肠的老师,但还在用仅剩的一点热情在课堂上启发学生。面对像斯通纳这样被开启的学生,也会适时提供自己的指导和帮助,借此延续自己默默奉献了一生的角落事业。 但在整个国家的欢欣鼓舞中,他发现自己热爱、捍卫的最后一块领地,必然被一个更加政治化、制式化的世界入侵。他哭泣的,就是这种入侵。在这背后,是某种个体生活存在的无处容身。他为之崩溃的,不是某一个国家或者族群的失败,而是特别切身又普遍的人类生活的某种失败。 在斯隆的崩溃中,斯通纳提前看见了终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惨败。 四、忍受 这种失败,既在抽象哲学和隐秘生活感知层面,也有特别具体的东西。比如斯通纳的工作,他当了一辈子老师,却直到退休,连教授都没评上,就是具体的失败之一。而这个结果,也直接因为斯通纳对某种绝对真实和纯洁的坚持。 他所在的英文系系主任,劳曼克斯,推荐了自己的一个学生来上斯通纳的课。那个学生跟劳曼克斯一样,有一点身体上的残疾。对那个学生来说,读大学就是为了混个文凭好找工作,根本没有静下心来读书、体悟。文学研究,在他那里,也成了一个攻讦别人的工具。那个学生其实很聪明,但无意潜心向学,只想靠耍小聪明蒙混过关,在精神气质上跟斯通纳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属于马斯特思说的那个“外边世界”的人。所以斯通纳要把他挡在外边,阻止他进入大学系统,从而得以保护自己的庇护所和休养所。 这整件事情,跟那个学生的身体特征,始终没有半毛钱关系。但劳曼克斯对斯通纳强硬对待自己学生的行为怀恨在心,最后把问题跟这个都牵扯在一起,开始处处刁难斯通纳。斯通纳多数时候逆来顺受,也有短暂、轻度的用自己执拗方式进行的成功反击。这整个过程都谈不上什么特别英雄的行为,只是一个内敛读书人式的偏执坚持。更多的时候,是在忍受,而不是在行动。 但斯通纳的工作也不能说是一无所成,他在教学和研究工作中,还是守住、传播了一点东西,就像他的老师阿切尔·斯隆做过的那样。这种东西对外人的影响即便微不足道,对斯通纳自身总归还是有一定的意义和价值 与之相比,他的婚姻和家庭生活,就是彻彻底底的全面失败了。对这个处境,他变本加厉地在一味忍受,无从行动。对斯通纳婚姻家庭生活状态,以及妻子伊迪丝心态、行为鞭辟入里的刻画,是全书写得最出色的部分之一,我甚至觉得,这里边的很多展开和留白,比写斯通纳求学、工作部分还要精彩许多。但限于篇幅,没法展开讲了。只举一个很直接的例证,就是他跟妻子伊迪丝之间的性生活,像是由两段短暂的“强奸”组成。第一段,是新婚后,斯通纳强行对待伊迪丝,第二段,是生小孩之前,伊迪丝强行对待斯通纳。然后,就再也没有了。他们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多少时间是在一张床上睡的。 最令人难过的负面影响,体现在他们的女儿身上。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尤其面对那样的一个母亲,他们的女儿格蕾斯最后走上了半自毁的道路,尽管利用那样自毁的方式,也算是成功逃离了家庭监狱,但阴影必然伴随终身。事实上,女儿跟斯通纳之间的关系是相对融洽的,在母亲不管、放任她跟父亲待在一起时,她有真正的幸福和愉悦感。但那样的时间很短暂。面对妻子的步步进逼,斯通纳也曾经试图反抗过,他跟伊迪丝说,无论如何,放过孩子。但完全没用,他也只好放弃,无能为力。所以对女儿,他心里始终是很愧疚的。 斯通纳生命最有外放华彩的乐章,来自他跟单位女助教凯瑟琳的婚外情事。那时,他已经四十三岁,第一次有了真正自在、享受的男女关系。他跟凯瑟琳有共同热爱的话题,彼此吸引,对学问的追求跟情欲生活完美结合在一起。在此之前,斯通纳一直以为一个人的思想精神追求和情感生活之间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更加神奇的是,在他出轨那段时间,斯通纳跟妻子的家庭生活,甚至妻子的精神状态,都好了很多。而他后来才知道,伊迪丝很早就知道了他这个事。如果你深入去读这个小说,会发现这里面,一切就应该如此,顺理成章。个体生活复杂、微妙的各种侧面和存在在此淋漓尽致地体现了出来。 所以对斯通纳、凯瑟琳,甚至对伊迪丝、格蕾斯来说,斯通纳出轨的那段时间,都是罕见的美好时光。这也几乎是全书唯一一段色调开朗、明亮的叙述。我们都清楚,这样的时段很快就会结束。假如持续太久,甚至一直持续下去,那就成了童话,也可能是少数人能够到的现实,但却绝对不是多数人的现实。 五、秋天 我们从旁观者的角度看待斯通纳的一生,会发现那似乎是一个各种“误差”和错误的结合。他的父母、家庭背景,一开始就奠定了他内敛的压抑性情。这样的人又学了往内走的文学,待在一所可作避难所的大学里,娶了一个同样懵懂、压抑自己的妻子。没错,伊迪丝跟斯通纳,其实是同一类人,他们都对情感和婚姻生活懵懂无知,心里压着太多东西。区别在于,斯通纳更加往内压,又有文学研究作为一生的事业寄托、发散情感,不会去折腾别人。而伊迪丝,情绪洪流始终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出口,只能听凭它们控制自己,呈现出各种神经质的举动,很多举动直接折磨、摧毁了身边的人。斯通纳,还是比伊迪丝幸运。 所以,斯通纳这一生,是对的还是错的,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其实无法评判,都是“雾中之路”,我们不是上帝,没法保证他不如此就能更幸福。 在这种不幸,或者幸运中,文学感受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从被莎士比亚诗歌击中的那个时刻开始,斯通纳追求的,就是不断找回、重现那样的时刻。当然,他没有成为一个作家,只是在高校和学术研究系统中找到了一个位置,用来安置改变了自己生命的文学感受。用马斯特思的话说,斯通纳因为那种感觉而与世隔绝,觉得这里面有某种东西值得去寻找。他一开始对这个世界其实还是有所期待,但世界不会回报他的期待,他又不会与之拼搏,这就注定是一场不断挫败中、自我寻求的孤独之旅。 文学世界,在其本质上,必然是一个缺乏行动的想象世界。读书和写作这种事情,不说其他,光论动作幅度和形式本身,就很不酷,甚至有点反社会。一个人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对着纸页怀想远方,又不行动,这不是反社会是什么? 所以电影里的英雄人物,很少做读书这个动作。要看,也是像戈达尔《阿尔法城》里面的主人公,躺在床上看雷蒙德·钱德勒行动派硬汉侦探的小说,他是绝对不会去看比一生还要长、把自己的一个小念头写上几十页的普鲁斯特的。或者像《伸冤人》中的丹泽尔·华盛顿,出于承诺,一本接一本读经典文学。但更吸引我们的,不是他读书,而是他可以用电工工具,干掉一整团黑帮分子。 斯通纳,完全在那样英雄人物的背面。他的生命,是一个日渐枯萎的过程,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宿命一样,一步步走向衰老和死亡。唯一始终留存着的,是年轻时代偶然间被点亮的一点点火光。这是一个属于秋天的人物。一本属于秋天的书。我想起刘小枫用来形容卡夫卡的一个说法,叫,“一片秋天枯叶上的湿润经脉”。(参见《沉重的肉身》) 巧合,又几乎必然的是,阿切尔·斯隆曾在课堂上念给斯通纳听,唤醒、改变了斯通纳一生的那首莎士比亚的诗,写的就是这个季节。斯通纳这一生,这整本小说,都可以看成是那首诗的一个脚注: 在我身上,你或许会看见每年的这个季节, 黄叶或尽脱,或只剩三三两两, 挂在冷得瑟瑟抖颤的枯枝上 That time of year thou mayst in me behold When yellow leaves, or none, or few, do hang Upon those boughs which shake against the cold ……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第七十三首,梁宗岱译 |
|
来自: 昵称28748055 > 《待分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