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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不重新翻译《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3-10-09 发布于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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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光杯 2023.10.9

我为什么不重新翻译《挪威的森林》... 林少华


前不久去了上海,参加上海译文出版社村上春树长篇新版精装本首发式。按理,村上君本人大驾光临自是再好玩不过,可村上君一向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摇唇鼓舌,出版社只好退而求其次,找我这个翻译村上的翻译匠来意思意思。于是我摘下干农活的破草帽,再换一条八成新有裤线的西裤,赶紧从乡下屁颠屁颠跑去上海摇旗呐喊,坐台签售。好在上海读者甚是热情,纷纷冒雨赶来捧场,漫说新版,旧版也几乎一扫而光。一时皆大欢喜,我也欢喜,晚间喝干了一瓶上海名酒“石库门”,醉得险些摸不着酒店门、房间门。

首发式首发六种:《挪威的森林》打头,《刺杀骑士团长》压阵,中间四种分别是《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也许哪位想问,新版到底新在哪里啊?作为回答,至少有两个焕然一新,一个是封面设计焕然一新,一个是译序焕然一新。先看封面设计。设计者是国际上颇有名气的插画师诺玛·阿尔。一口气画了六幅,一气呵成而参差有致,构图简约而扑朔迷离,象征性地表现出了村上作品简洁洗练的语言风格和带有魔幻现实主义倾向的文学意象。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译者名字的字号实在太小了。喏,你看“MURAKAMI”(“村上”罗马字拼写)是那么大,劈头盖脸,铺天盖地。而译者名字被小小压在最底层,一副可怜兮兮大气不敢出的样子。也许有人说,没有作者哪有译者啊?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可另一方面,毛本身也是一种艺术。原作之皮是光彩照人还是黯然失色,完全取决于翻译之毛。

另一个是译序焕然一新。原来的译序,内容侧重于依据自己接触的日文第一手资料为读者提供作品的创作背景,介绍作者的“创作谈”和相关学者见解。这次的新序,则主要谈自己的一得之见,总体上倾向于文学审美——构思之美、意境之美、文体之美、语言之美。不过写得好辛苦啊,比第一次的难写得多,好比把脑浆整个置换一遍。加之忽而“阴”了忽而“阳”了,十篇新序写完的时候,险些把自己感动得老泪纵横。

至于译文嘛,再怎么忽悠也不敢说焕然一新。不过的确重新校对了一遍。与时俱进地更新了一些译法,例如把“轻型卡车”更新成“皮卡”,把“炸面圈”更新成“甜甜圈”,等等。也有的读者中意“炸面圈”,说“炸面圈”更能刺激食欲,“甜甜圈”太小儿科了——罢了罢了,这可如何是好?其实这次更新最多的,是让我这个乐盲抓耳挠腮的西方爵士乐摇滚乐等所谓外来语。所幸责编姚东敏不辞辛劳,逐一核对准确并在每本书的最后分别用英语列出了音乐一览表,为音乐发烧友提供了方便。

      或有哪位想说林老师你干吗不赶在阿尔兹海默症到来之前整个重新翻译一遍?说实话,我也冒出了这样的念头,于是把《挪威的森林》第一章开头几小段重新译了一下。结果发现——你猜我发现了什么——发现反倒不如原来的了!这让我惊讶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难道三十五年来自己的翻译水平不但没有进步反而退步了?还是说自己当年一出手就来了个出手不凡?不错,从技术角度来说,重新翻译的,看上去明显变得“忠实”、变得“精确”了。可是当年笔下那种水灵灵的鲜活感、跃动感或艺术灵性哪里去了?

      究其原因,三十五年前初出茅庐的我是用“心”、用“感觉”翻译的,而在历经批评风潮的现在,更多使用的是脑袋、用“技巧”翻译的。这让我想起前年4月村上春树在早稻田大学新生入学典礼致辞中说的两句话:“不是脑袋灵光就能成为小说家的,因为脑袋灵光的人立马用脑袋去想。而用脑袋想出来的小说是没有多大意味的。好的小说必须用心想才行。”这意味着,既然人家村上的小说不是用脑袋而是用心想出来的,那么翻译村上小说的人也必须用心而不是用脑袋才行。若译之以脑袋,译出来的想必更为“忠实”或“精确”;而要译出打动人心的美感,就要译之以心。打个比方——把原作比作杨贵妃——测量杨贵妃的“三围”数据,再精确也没多大意思,有意思的是、重要的是再现“梨花一枝春带雨”的诗性氛围或美感。

于是我长叹一声,掷笔于案,任凭绝望的潮水漫过我的头顶,彻底放弃了重新翻译的努力。还请各位朋友多多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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