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中国出了个高耀洁——“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

 城北十五里666 2023-10-10 发布于北京
图片

高耀洁:民间防艾第一人感动中国2003

目 录

中国出了个高耀洁

高耀洁:我已经96岁了,死则死矣中国出了个高耀洁文|朱学勤编者按:

风烛残年、出走海外的高耀洁教授,现在已经年过九十。高耀洁,1927年生于山东曹县,毕业于河南大学医学院。曾任河南中医学院教授,河南中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主任医师。突破重重阻力,揭露中原地区因采供血导致艾滋病大规模蔓延的真相,被媒体誉为“中国民间防艾第一人”。2009年8月出走美国。中国当代学者、上海大学历史系教授朱学勤此文,读之令人潸然泪下。

图片

我与高耀洁相识,是因为与中原有不解之缘。“文革”中插队去河南,在豫东盐碱地上生活过几年。犹记寒冬腊月,天一亮背起粪箩头拾粪,走九里跨过省界,走到过山东曹县地面。

后来与高耀洁教授见面,才知道那竟是她出生的地方。中原血祸震惊全国,我去郑州她家,但见四壁萧瑟,墙上挂着一幅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地上、床上、过道处凡能插脚的地方,堆满了防艾图书和方便食品,等着打包邮寄。

听她略带鲁西南口音的豫东方言,与我能说的河南土话同音,于是互称“老家只隔几里地”。

她问我对河南的印象,我说那里的官场令人不快,热情中透着虚伪,庸碌中透着狡诈;而百姓分外可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四十年前,我带着左翼激情去豫东,下乡第一课是请贫苦社员忆苦思甜,老人们说着说着下了道,控诉起1959年“合大伙”(办食堂)饿死人的恐怖岁月,干部连声在底下喊:“下来,下来!”

那一声喊,将我的左翼狂热砸得粉碎。

高耀洁接着这句话,说了另一个“下来,下来”的故事:2001年9月30日,她到河南周口地区查访艾滋病疫情,返途中听说某村疫情严重,临时拐弯走进了这个村子。

进村就听见有奶声奶气的叫声,略带嘶哑:“下来!下来!”循声走进一个门半掩小院,走到靠北的屋子,欲待敲门询问之际,出来一条大黑狗。这狗骨瘦如柴,叫了一声,返身回屋。

她跟着那狗走进屋里,只见梁上垂挂着一根草绳,一个年轻农妇悬梁自尽。尸体脚下,是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鼻涕和着眼泪哭喊,抓住梁上尸体的脚后跟在啃咬。

“下来,下来!”,显然是那个只有两岁的孩子发出的,他是叫娘“下来”给他喂奶,却只够得到妈妈冰凉的脚后跟,将脚后跟当乳头啃咬。

那一天是中秋前夕,也是那年那月的最后一日,中原血殇,以一个孩子的嘶哑叫声在纪念第二天的节日,母与子生离死别!

如此悲惨景象,大概只有在毛泽东同样是咏叹血祸的诗词中出现过?——“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不到两个月,那孩子也死了。

图片

▲2009年2月22日,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在北京接见高耀洁。高耀洁曾被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称誉为“独自在中国农村从事艾滋病预防宣传的女性活动家”。

谈到我对中原官场的厌恶,高耀洁告诉我血祸恰恰起源于那里的官场,官员为“GDP”大办血站,官员采血,百姓卖血,祸害由此而起,并不是起源于西方人理解的民众“性解放”。

她与我讲了当年田间地头如何采血、卖血的细节,此后她也曾对作家阎连科讲过,后者将其写入小说《丁庄梦》(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

阎连科的文学风格是魔幻现实主义,但这一细节却完全是写实:

一夜间,几百口人的丁庄村,突然冒出了十几个血站来。县医院血站、乡医院血站、乡政府血站、公安局血站、组织部血站、宣传部血站、兽医站血站、教育局血站、商业局血站、驻军血站、红十字会血站、配种站血站,八八九九,竖一块木牌子,写上几个字,来两个护士和会计,一个血站就建立起来了。

图片

等待排队献血的河南农民

在庄头,在十字路口上,在谁家闲着的一间屋子里,再或把原来废了的牛棚扫一扫,取下一块门板洗一洗,把门板架在牛槽上,摆上针头、针管、酒精瓶,再把抽血的玻璃瓶子挂在牛棚的横梁上,这就开始买血、卖血了。

庄子里到处都是挂着如藤如蔓、流着血的塑料管和红葡萄似的血浆瓶。到处都是扔的消毒棉球和废针头。到处都是碎了的针管玻璃和装血的玻璃瓶。到处都是搁着、挂着收集起来的O型、A型、B型和AB型的血瓶和血桶。地面上是一片落着的血滴和洒出来的红血浆,空气中整日飘散着红烈烈的血腥气。……

(老村长李三仁)唤着说:“丁辉呀——我头晕得很,这天这地都在我眼前转圈儿。”

我爹说:“不让你卖你偏要卖。我提着你腿倒倒血?”

他就说:“倒倒吧。”

也就躺在田头上,我爹、我叔一人提了一只他的腿,脚在上,头向下,让他的血从腿上、身上朝着头上流。为了让他头上血足些,我爹我叔还慢慢提着他的双腿抖了抖,像提着洗了的裤子腿,抖着让水从裤腿朝着裤腰上流。

抖完了,把他的双腿放下来:“好些吗?”

李三仁就从地里慢慢站起来,走了两步路,回头笑着说:“好多了。我经了半辈子的事,还怕流这一点儿血。”

我爹我叔蹬着三轮就走了。

李三仁便柱着镢头又回田里干活了。

阎连科听高耀洁讲述上述细节,惊讶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我所谓“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也只是来自鲁迅笔下,来自“鲁镇”、“未庄”系列小说。

但鲁迅想象力再丰富,也无法想象世间有如此真实景象——人如鸡鸭,“提腿倒血”。

这就是我所熟悉的中原田间地头,这就是我所熟悉的豫东乡亲父老?相比“我爹”、“我叔”、“李三仁”,那祥林嫂、阿Q、小T又算得了什么!

图片

▲上蔡县艾滋病患者的坟墓,2013年

也许正是这些亲眼目睹的悲惨场景,以及那一声声“下来,下来”,给高耀洁弱小的身躯注入顽强动力。

她不是第一个把中原血祸说出来的医生,却是捅出这个消息之后(1996年),连续14年坚持不懈、遭打压而绝不倒下的人。

《2009年中国卫生统计年鉴》公布,中国在2008年有19712所医院。即使以每个医院只有20个医生为计,也至少有40万医生。

而这40万人中,为这场血祸站出来说话的只有4个医生,10万分之一;4个医生中只有高耀洁教授面对14年来的艰难险阻,挺到今天。

她走过100多个村庄,访问过近1000个艾滋家庭;足迹遍布豫、冀、鲁、晋、陕、皖、湘、鄂、浙、苏、云、贵、川、粤、桂、沪16个省市。

她收到过来自艾滋病人和各种其他性病相关的信件15000封,她给每一封信回信,没有让任何一个病人失望,这些信件集编为《一万封信》,已正式出版(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

图片

罹患艾滋病的儿童

她亲手救助的艾滋孤儿就有164个。她的家每天接待来访的艾滋病患者,多的时候一个月内接待过58位。她自编、自写、自费印刷、自费寄出的防艾读物有130多万册。

相伴一生的老伴郭明久医生于2006年4月去世后,她一度情绪低落,我把当月收到的稿费寄给她以致丧礼,她的回信竟是邮寄几百本防艾的宣传册,嘱我在大学生以及社区中分发。

她不是没有钱,而是把国际、国内所获的奖金和个人积蓄、稿费、讲课费等总计100多万元人民币,全部用在了中原血祸、百姓血难的救助工作上!

图片

▲她的善举让当地那些不作为的政府官员羞愧甚至愤怒。在一个艾滋病爆发的村子里,她得知当地官员悬赏举报她的行踪。这些年来她不断走访,不断捐赠,带记者深入调查,高耀洁说:“没人试着抓我,他们不愿把我报告给政府。”

血祸蔓延惊天动地,危及种族血脉。如在以往,下至县丞上至朝廷将寝食难安,在今天也应该是部长、书记、乃至国家总理亲自过问的事,她却以八旬老人的孤独肩膀一人扛了起来。

2007年,她突破封锁到美国首府华盛顿领取“环球女性领袖奖”,那是她迄今在国际上获得七个奖项中的第六项,但也是她第一次能够出国领奖。

颁奖会上,一位未受邀请、自费乘机、自购昂贵门票、专程远途而来的美国乡间老妇人,握着高耀洁的手,急匆匆表达自己的钦佩,她愿以自己的微薄退休金赡养高耀洁晚年。

凭着美国普通民众的直觉,她将高耀洁与特蕾莎修女(Mother Teresa,1910-1997)相提并论,说“高教授的工作条件比特蕾莎修女还要困难,高教授不仅是善良人,还是一个英雄。”

这位素不相识的美国乡间妇人,也许比我们本土知识人士更懂我们这里的“特色”,更知道“特色”下的高耀洁是如何艰难:

图片

▲一部惊心的“血祸”史,一段恸天的“防艾”路。

她本身是个残疾人。除了高血压、心脏病,她比正常人缺少一个重要器官——胃。她的胃在“文革”中遭暴打损伤,切除了十分之九,而今不过是一截肠子一样的象征物。

在上海,我见她走路有点蹩拐,才发现这位妇产科医学教授竟然是我在豫东民间到处看得见的“大娘脚”——双足缠裹又放过。

在参议员办公室,希拉里久久注视这双在西方看不到的脚,无法想象就是这双脚走过中国千里万里,山路、平路、沟沟坎坎,一步一步捱了下来。

她是一个妻子。当她在山东大学讲坛上为学生普及防艾知识的时候,老伴病倒住院;当她在那里调查非法采血的黑血站时,老伴卧于病床乏人照顾;在她把关爱源源不断送给艾滋孤儿寡母的时期,老伴溘然去世。

她是一个母亲,“文革”中儿子受她牵连,13岁曾被判刑关进冤狱,一生都活在恐惧中;小女儿受她牵连,曾经失去工作,走投无路,因此不能理解她的菩萨心肠和献身行为,至今对她心有怨忿。言及自己的亲人们,老人垂泪不已,私下里说:老伴是个好老伴,自己不是个好母亲。

图片

2007年,为了保全中原的脸面,而不是中原的生灵,有关方面调动所有能调动的力量,既要阻止老人出国领奖,又要迫使她做出自动放弃的姿态。最后竟把她那少年时期受其牵连,至今心有余悸的儿子动员到她面前。

儿子以自己的工作和前程为抵押,给老人重重地磕响头,跪请母亲答应有关方面的话。那一天是2007年2月18日大年初一,她没有动摇,她用那双给这个世界接生无数次的手,在纸上写下了两行字:

第一行是:“儿子郭锄非曾因我受害坐过三年狱。”第二行是:“本人行为本人负责,一切概与儿子无关。”此时此刻,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想必还有另一幅母与子生离死别的真实画面,声声叫唤“下来,下来”?

“空气中弥漫着采血、卖血的气息”,这在特蕾莎修女的世界是不存在的。特蕾莎最不能想象的是,艾滋病在西方是“后现代病”,但在中国竟会在不知后现代为何物的前现代农夫、农妇中疯狂蔓延。

高耀洁一再辨明,中原血祸不是因为“后现代”,而是肇始于官场“前现代”,是官员疯狂追逐“GDP”,不择手段,这才造成这场旷古奇闻、人间惨祸。

她说穿了艾滋病的“中国特色”,说穿了“后现代”浮表下的“前现代”血写的秘密,却又顶住压力守口不改,终于得罪有关方面,最终竟不能见容于这块土地。

这一天终于来了。2009年8月9日早晨,我打开电脑,高耀洁发自大洋彼岸的一封电子邮件赫然在目:

我离开中国,为的是能让世界知道中原血祸的真相;我还是要回来的,我死也要死在回中国的飞机上。

合上电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如受电击,久久无言。耄耋八旬,离家万里,举目无亲,风烛残年!在我所知道的出走历史中,大概只有托尔斯泰83岁高龄在风雪中出走可以与之比拟。 

图片

▲2009年,高耀洁从故乡出走来到纽约,住在曼哈顿哈勒姆区离哥伦毕业大学不远的一幢高层公寓里。因为没有收入和持续资金来源,老人靠着少量的生活补贴和基本医疗保险维持生活。由于腿脚不便、健康状况每况愈下、年事已高等诸多原因,这间小屋子几乎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

图片

▲上午十一时,老人小憩后起身做饭。她一天最多只做一顿,有时一顿饭甚至能吃很多天,无非也就是反复加热。高耀洁文革中失去了部分的胃,还有血栓、心脏病等多种体疾,牙齿也几乎全部掉光了。除了面包、面条、豆腐和其它一些便于消化的食物,她能下咽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

图片

▲“你看,这手多巧啊”——高耀洁过去从事妇科疾病的治疗工作,这些绒癌病人给高耀洁做的鞋垫,她一直不舍得用。

高耀洁也是知识分子,只是饱受儒家传统教育熏染。第一次与我见面,《诗经》、《论语》,脱口而出,整章背诵。不要说医学专家,即使在我认识的人文学界专业人士中,亦未见如此心诵故国古典者。

她也83岁高龄了,这样一位可敬可亲的老人,在她有生之年,我再也见不着了?不再是乡音絮语,不再是《诗经》、《论语》,不再是“老家只隔几里”,而是一去两万里,桴浮于海,我们只能在飞机舷梯下等待她去国还魂之遗骸?

960万平方公里有“血祸”在地下蔓延,却容不下地表上一个站着说真话的老人!所谓“中原血祸”,只是一个隐喻:华夏早有“国殇”,老人只不过说出“国殇”不是某一天造成,而是一场病在多年,无声无息的“血殇”——“殇”不在肘腋,而在“血脉”,在种族命脉所系之“血液”。

她无情刺穿某些知识时人“后现代”、“现代性”之神话,刺穿“特色”、“模式”、“崛起”之下还有前现代“血殇”。

在丹麦,“皇帝没有穿新衣”,说出这一秘密的是一个口无遮拦的孩子,人们世世代代记诵他;在我们,能说出这一秘密的却是一位耄耋老人,一个来自旧社会的妇产科医生,中原故国只能放逐她?

此情何以堪,此理何以言,若有言,又何处能畅言? 

图片

▲除了回复社会各界的来信,高耀洁日常生活的另一大主题,便是写文章和把手头的资料整理成书稿。由于老人不会打字,往往是她先手写,再请去探望她的学生帮忙录入电脑。

图片

▲高耀洁的一天,往往从早上6点便已经开始。

简单洗漱一番后,老人的第一件事便是来照料与她朝夕相处的植物们。绿萝不需要悉心照顾,便能开枝散叶,简单扞插后极易成活,于是高耀洁经常送母体上掐下一段枝桠,装在塑料盒里送给来看望她的人。如今已经送走了二十多盆。

图片

▲因为腿上的两个血栓,久坐或者久站后,高耀洁那双缠过足的双脚,总是肿得跟包子一样。晚上十点四十五分,高耀洁终于可以上床休息了。她总是和衣而睡,还好室内常年供暖。睡前老人给鼻腔涂上药膏。

我只感到眼前一层层病血淤积,堵至喉,堵至咽,口不能言。只好引毛泽东对另一位医生的著名赞誉,转录于下:

一个中国人,不远万里,离开中国,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国际主义精神,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每一个中国共产党员都要学习这种精神。这就是我们的国际主义,这就是我们用以反对狭隘民族主义和狭隘爱国主义的国际主义。

对于她的离开,我是很悲痛的。现在大家纪念他,可见他的精神感人至深。我们大家要学习他毫无自私自利之心的精神。

从这点出发,就可以变为大有利于人民的人。一个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这点精神,就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熟悉“老三篇”的人不难看出,我只改了两个地方,将“外国人”改为“中国人”,将“来到”、“去世”改为“离开”。

我以为,这也是最好的书面推荐,谨以此向诺贝尔和平奖评委会推荐:

中国出了个高耀洁,她为维护13亿人的血脉做出巨大贡献,她对中国的贡献也是对人类和平的贡献,她理应获此奖,她是这一奖项的最好人选。

2010年12月19日

写于高耀洁八十三寿辰

图片

图片

图片

▲对老人来讲,最大的慰籍除了书稿,大概就是这些来探望她的学生和友人了。老人要是发现学生的衣服上有破洞,也会笑嘻嘻的马上取来针线,慢慢为他缝上。也许在老人心里,学生们就是她在这段出走岁月里,唯一的亲人。

图片

图片

▲有时她会忘记按时吃药,也会忘记自己的邮箱密码而去吃力的翻找密码本。

图片

▲每当和学生们说起什么趣事时,她总会笑得像个孩子。

图片

▲有时她也会突然陷入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图片

图片

▲因为学业更迭等各种各样的原因,学生们来了又走。能坚持来看望她的,寥寥无几。更多的时候,老人需要面对深深的孤独。

图片

▲尽快在有生之年整理好她的抗艾书稿,留给后人。来纽约的七年间,她从来不与海外任何组织为伍。她害怕被人利用,只想保持自身清白。

图片

▲2007年4月20日,国际天文学会将38980号小行星命名为“高耀洁”。8年后的今天,老人的善与执着依然如同这颗小行星一般,即使黑暗中无人看见光亮,但在岁月的长河中照耀后人。

高耀洁:我已经96岁了

死则死矣林世钰

图片

她82岁远离故土,从此江湖夜雨十年灯,反认他乡是故乡。(本文所有图片均为林世钰所摄)

一进病房,正看到护士给高奶奶安放导尿管。

护士告诉我,高奶奶腹部积水严重,排尿频繁,几分钟就要换一次尿不湿,所以决定给她放一个导尿管,尿直接排到床头一个容器里。

96岁的高奶奶,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戴着吸氧器,头发凌乱,两颊塌陷。见了我,挥挥手,没有说话。

3月24日,早上7点多,高奶奶的护工突然给我发信息,说高奶奶头天晚上被救护车拉到急诊室了。她让我帮忙打电话给医院,看能否给奶奶送点热水和食物,因为高奶奶不能喝凉水、吃西餐。我赶紧给医院打了电话,工作人员说可以。于是护工送了热水和疙瘩汤过去,高奶奶靠着这些东西,算是捱过了一天。

因为周五无法得空去纽约,我只好告诉纽约一个医生朋友(同时也是高奶奶的山东老乡)高奶奶生病的事,让她去看望奶奶。她晚间带了热豆浆过去,高奶奶一见她就哭了——美国医院一般不提供热水,由于语言不通,高奶奶无法表达自己的诉求,已经两三个小时没有喝水了。

次日,朋友让她母亲带了豆浆和面条过去。十一点半,我到了高奶奶所在的纽约西奈山医院。朋友的母亲看我来了,就回家吃饭。临走前,她哽咽着说:“她是个伟大的老人,受了太多苦了。”

图片

朋友的母亲和高奶奶笔谈

我摸着高奶奶皮包骨的胳膊和手,发现上面有好几处淤青,估计是打吊针时扎的。眼睛瞬间模糊了——可以想见,一个96岁的中国老人,不会英文,耳朵又聋,无人陪护,独自一人待在美国医院多么艰难!

高奶奶看我在拭泪,淡定地说:“我96岁半了,马上一百岁了,活着没啥意思,是个负担,死对我来说无所谓。”

图片

高奶奶的手

她本来可以在自己的国家安度晚年,儿孙绕膝,享受天伦之乐。可是,朴素的良知让她无法对人间疾苦视而不见,于是开口说真话,结果只能承受在异国孤独终老的人生终局。虽然这个客居的国家给予她人性化的关怀,可是内心深处的乡思依然让她每每在月圆之夜彻夜难眠、泪湿沾襟。

2019年,我帮高奶奶编辑了一本书:《诗词札记二百首》,对里面一首诗《失眠之夜》记忆犹新:月光多皎皎,照亮我床帷。今夜难入睡,扶身起徘徊。异乡少自乐,心急盼早归。病身难出户,愁思能告谁。她在这首诗后面写道:2019年5月30日夜,又是一个失眠之夜,疾病使我苦思乱想。年逾九旬,虚度时光,人间苦难,不敢想象。

为了让她得到更好的照顾,我主动告诉护士高奶奶的故事,并找出我写的《烟雨任平生:高耀洁晚年口述》一书的封面,以及高奶奶与希拉里的合影给她看。护士说,我已经知道她的故事了。她拉着高奶奶的手,真诚地说:“谢谢您为人类所做的一切!我很高兴为您服务!”

图片

护士和高奶奶合影

我翻译给高奶奶听,她脸上笑开了花,得意地问护士:“你没有见过希拉里吧?我可不敢告诉希拉里我生病的事情,否则她来了医院会很麻烦,需要安排很多保安。上次她去看我,整整带了六个人去。六个!”高奶奶伸出六根手指。

“您比希拉里更有名,我见到您已经足够了。”护士哈哈大笑,问:“您可以给我,一个30岁的姑娘一点人生建议吗?”

我趴在奶奶耳边,翻译给她听。她大笑:“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护士走后,高奶奶告诉我,周五那天,她腹部积水严重,突然说不出话了,而且呼吸困难。后来护工打电话给911,救护车把她拉到了急诊室。“我腹积水好几个月了,但没有告诉你。你周五说要过来,我没让你过来,是因为我腹积水很严重。”

原来如此。我突然想起来,我之前计划周五那天去看她,商量她新书结构调整的事。她让我改天再过去,但没说明原因,我还纳闷半天呢。

正聊着,突然听到床上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声”。高奶奶无奈地说:“又尿了。医生给我开了利尿药,今天一直在排尿。”

一会儿,护士进来了,给高奶奶输葡萄糖。高奶奶扭头问我输的是什么,我说是葡萄糖。她问:“百分几?”

我看了一下瓶子,“5%。”“喔,不是10%,减量了。”

看得出,即便96岁了,但是她早年作为医生的职业惯性依然延续至今。我的眼前出现一个画面:

上个世纪50年代至90年代,医术精湛的高医生颠着一双小脚,在郑州市一家医院的妇科病房来回穿梭,麻利地吩咐护士给病人输5%或10%葡萄糖。

几十年过去,她垂垂老矣,从医生变成一个病人,躺在大洋彼岸医院的病榻上,身边没有亲人陪伴。

衰老真是一件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啊,不管你年轻时如何强壮能干,老了一样徒手等待时间的收割。若没有对永生的盼望,“虚空的虚空,一切都是虚空。”

图片

孤独的老者

窗外,春雨绵绵,天空阴沉。同屋的女病人和探望她的儿女拥抱道别,两个孩子温情脉脉地说,”I love you, mom”,然后亲吻母亲的脸颊。看看儿孙绕膝的她,再看看孤苦伶仃的高奶奶,我忍不住泪流。

已是中午时分,工作人员送进来午餐。饮料是冰凉的苹果汁,一盒牛奶,番茄汤,主食是土豆泥和胡萝卜泥。这些高奶奶都没法吃。亏得闺女提醒,我把早上做的豆浆和小米鸡蛋粥装在保温杯里带过来,两三个小时过去了依然温热。我问高奶奶想吃什么,她说喝豆浆。我倒了一杯豆浆给她,她插入吸管,慢慢啜饮起来。

图片

高奶奶在喝豆浆

喝完热豆浆后,她看起来气色好了一些。她告诉我,她周五被送进急诊室时,一开始护士对她不耐烦,脸色很难看。后来一个中国人认出她了,说在电视上见过她。他告诉护士高奶奶的故事,护士对她态度立刻不一样了。转到这个常规病房后,护士对她的态度好多了。

下午三点左右,高奶奶的外孙女小吕从外州风尘仆仆赶过来了。

姑娘的母亲是高奶奶的小女儿,目前与先生定居在加拿大。当年高奶奶投身防艾事业让地方政府不爽,波及小女儿,她最后丢了医院的工作,被迫于四十多岁“高龄”出走加拿大。她在加拿大的生活很艰辛,更为不幸的是,后来还身患重病。

2019年,我去看望高奶奶时,在家里和她见了一面,她气色不佳,脸庞发黑。离开时,我又在附近街口遇见了她,站在路边和她聊了半个多小时。她聊了自己当年所经历的那些辛苦和委屈,泪水涟涟。告别时,她说自己身体不好,恐怕这是此生最后一次来看望母亲了,然后忧伤离去。秋风微凉,我看着她抹着泪消失在纽约的街头。

望着眼前这个姑娘,我感慨万千。她看上去那么单纯,估计对长辈那些沉重的往事不甚了了。她的外祖母和母亲成为代价了,但是她很幸运,不用再遭受长辈们经历的那种苦难了。我问她妈妈情况怎么样,她说不太好。我没敢往下细问。

一会儿,小吕离开了,她去护工那里取高奶奶公寓的钥匙,顺便烧点开水带过来。我继续陪高奶奶。

雨越下越大,敲打在窗户上,似乎千军万马在奔腾。高奶奶估计累了,闭眼睡着了。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啊,啊”喊起来。我赶紧过去,摸摸她的头发和脸颊,她安静下来了,接着睡。我坐在她对面,凝视着这个96岁的老人。不知为什么,内心的酸楚与不舍一阵阵泛上来。

图片

高奶奶睡着了

刚才高奶奶解完手,护士半天没过来,我怕她冻感冒了,干脆自己捋起袖子清理粪便,并帮她清洁身子。高奶奶不好意思地说,这不该是你该干的事,应该我外孙女来干。

可是,我并不觉得别扭。因为从2015年认识到现在,我已经把她视为自己的亲人了。我目睹过她像布袋一样下垂的衰朽的身体,也触摸过她像飞鸟一样自由高贵的灵魂。

可是,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终有一天,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时间的漩涡把她卷走,如同看着积雪在屋顶静静地融化。

图片

与高奶奶同框的机会不会太多了

虽然明知“死是众人的结局”,可还是害怕那天的到来。毕竟,我无法触碰到她温热的手,闻到她身上老祖母的味道,听到她爽朗的笑声。

然而,往开阔处想,我坚信将来一定可以在天堂遇见她。高奶奶醒来后,我在笔记本上写下:你愿意信主吗?她拿过我手里的笔记本,写道:死则死矣。”

图片

我和高奶奶在笔谈

然后她笑着说:“其实我年轻时已经受过一次洗,一天去牧师家,他家的狗咬了我,吓得我再也不敢去了。”后来到了50年代,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她的信仰之路没能继续。

高奶奶接着说,她的母亲和老伴去世后,她和他们约定,将来一定要回来告诉她,他们去哪了。“可是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回来告诉我。只有那么一次,老头托梦给我,说在柜子里还有信封。我去找了,真的有。”

她又在纸上写下一句诗:多死未见还阳者。

高奶奶虽然没有信仰之形,但是有信仰之实,生命里结出了仁义、良善、恩慈等圣灵的果子,用自己的行为彰显了何谓“爱人如己”,也赢得了世人的尊敬和爱戴。她是爱的使徒。

一会儿,护士进来测血氧,91%,偏低,正常范围应是95%-100%。已是傍晚五点多,工作人员送来晚餐。我一看,和午餐没啥区别,都是高奶奶吃不了的食物。

我倒了一碗早上做的小米鸡蛋粥,喂给她喝,她三两下就喝完了。再测一下血氧,哇,已经上升到94%!我顿时成就感满满,突然想起了2020年1月回国探母的情景。当时母亲刚动完一个大手术,腹部插了一根导管排积液。整个晚上,我都不敢睡觉,死盯着那根管子,看它是否畅通。

图片

血氧91%,偏低。

图片

喝完粥后,血氧上升到94%。

很多时候,当我们所爱的人身在患难中时,苍茫世界和宏大事件迅速退成一个模糊的背景,我们只关注眼前那个小点——我们所爱的人是否可以吃饱穿暖、少受点苦。

营养师进来了,看桌上配送的食物原封不动,问我病人的饮食是否需要调整,我告诉她三餐送热水,最好可以配送热的豆浆和米粥。她记下来了,说:“我们尽力。”

她的外孙女回来了,我也该回新泽西的家了。一看时间,已是傍晚六点,外面还在下雨。

图片

窗外春雨绵绵

我告诉高奶奶我要回家了。“我死不了,你走吧,妞妞还在等着你呢。”高奶奶笑着冲我摆手。我拥抱了她,在她耳边大声说:“在我从国内回来之前,你可不准死啊。”

高奶奶咯咯直乐。

来源:家史计划、乞力马扎罗的雪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