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生命的意义

 景昕的花园 2023-10-10 发布于北京

    《活出生命的意义》一书分两大部分。这里只介绍第一部分。

    第一部分描述了作者在集中营中的生活经历。其中描写的集中营生活与我过去的了解大相径庭。我过去所了解的集中营,是人面狼心、自比国王“我赦免你”的纳粹军官,是以虐待和杀人为乐的变态,和面黄肌瘦甚至皮包骨头、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的囚犯。

我所了解的集中营是这样的

    弗兰克尔所描述的集中营生活更加细致和真实。甚至可以说他描写得太过于有血有肉了。例如书中写道:“一般来说,只有那些经历过集中营的数次转移、在生存斗争中已经无所顾忌的人才能活下来。为了生存,他们可以使用一切手段,诸如人格,甚至还有暴力、偷窃和出卖朋友”,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但是想想就明白:这才是面对地狱时的真实人性。书中还写道:“有一回,我的工作就是独自挖一条大路上的排水管道。好在这样的工作是有报酬的”——集中营囚犯的工作居然是有报酬的?!虽然这报酬是支付给集中营当局的,但是最终也能以香烟等非生活必须品的形式发放到囚犯手中。我印象里,在《辛德勒名单》中,集中营当局固然会收到报酬甚至私下的贿赂,但囚犯们除了维持生命的必须品之外,没有其它任何回报。

    作者写这些,绝对不可能是要给集中营“翻案”,而是为了用这些描写来证明本书内容的真实性和独特性。而且,这种独特性不仅仅表现在对集中营生活的描写上,还表现在作者对集中营里的人们的心理描写上。对囚犯们心理和精神状态的关注和描写,是第一部分的一个特点。“换句话说,就是想要回答一个问题:集中营的日常生活是如何反映在普通囚徒的思想中的?”对这个问题,作者已经明确回答过了:“囚徒对集中营生活的精神反应可以被划分为三个阶段:收容阶段、适应阶段、释放与解放阶段”

    不过,本书的心理描写有时过于深奥、艰涩,缺乏故事性和逻辑性,使得读者对集中营生活和囚犯们的状态很难得到清晰、完整或者连贯的印象,这个问题让本书第一部分失色不少。

    收容阶段的心理状态是“惊恐”。作者对刚到达奥斯维辛时的描写非常生动的写出了这种惊恐。但这不是全部,还有诸如“暂缓性迷惑”的心理。刚进入奥斯维辛的囚犯们期望情况不会那么糟糕,站在断头台上的死刑犯期望“刀下留人”,上考场的学渣期望背的全考蒙的全对,大概都是这种“暂缓性迷惑”心理。这种心理虽然有些自欺欺人(而且是在潜意识里欺骗自己),但是,就心理和精神而言,它是一种自我保护心理,因而还不是最糟糕的状态:这种心理多少还能让人们保持着活下去的勇气。而如果彻底崩溃了,“勇气一旦失去,几乎就不可能再挽回”。而且,面对突如其来的困境时,很多人会下意识的逃避和拒绝接受现实状况。“暂缓性迷惑”可能也是类似的一种心理。但本书没有太多的讨论这方面的内容,也许是因为被转运到奥斯维辛集中营已经不算是“突如其来”的困境了吧。

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烟囱。“你的朋友正慢慢地飘向天空”,多么残忍而又无奈的一个黑色幽默——不,是血色幽默。

    收容阶段的心理极限是“否定自己的前半生”。所有的物质财富都被剥夺,理想和知识方面的成就也不过能换得“哀怨的苦笑,随即转化成嘲讽的和侮辱的笑容”,并在最后变成一句“狗屁”。不止如此,囚犯们“不仅要把头发剃光,连整个身体也要毫发无存”;“除了赤裸的身体,如今我们真的是一无所有。”个人价值被如此无情和彻底地、近乎侮辱式的否定,这是巨大巨大超级超级的打击。如果不是心中充满阳光、或者是有坚定自信的人,谁能承受得了如此深重的打击呢?

    但是作者和他的同伴们最终“习惯”了这种状态。“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但请不要问我们是如何习惯的”。如果习惯的过程是痛苦的、习惯的结果也是痛苦的,那么,在有可能的时候,去打破或改变这样令人痛苦的习惯,是不是顺理成章、理所应当的呢?为了打破或改变这样的习惯,是不是任何代价都变得微不足道呢?毕竟,人可以习惯任何事物,自然也包括改变原有习惯以后的一切。

    在习惯这种状态的过程中,必然会有“自杀”的念头。作者没有选择这条路是因为“尽管做出自杀的决定一点也不难, 但自杀没有任何意义”。放到整个人生、社会或者历史的高度来看,自杀确实没有意义。古希腊人认为自杀者不能进入冥府,以此来禁止自杀;基督教会也禁止将自杀者埋葬在教会墓地中。二者大约都是从这样的高度来看待自杀的吧。但是,如果深入到自杀者所处的当时、当事来看,深入到他当时、当事的心理状态中去,否认自杀的意义就是否认当时、当事的重要性,也是否认他的情绪和心理。如果想要挽回一名企图自杀的人,还是不要这样做的好。否则,一旦他因此而产生了对立情绪、逆反心理,那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诚然,如果能够跳出当时当事来看,自杀确实没有意义。但是,如果能够跳出来,又有谁会想到自杀呢?

    在习惯了之后,就会进入适应阶段。这是个“表现相当冷漠的阶段。在这期间,他的情感进入一种死亡状态”。“冷漠、迟钝、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是囚徒第二阶段心理反应的表现,这些症状最终会使他们对每天每时频繁发生的酷刑折磨无动于衷”。这种状态和反应其实很不正常。正常人在看到虐猫的时候都会发自内心的感到恶心、愤怒或伤心,跟别提对人类的折磨和虐杀了。但是,“对于非正常情境的反常反应却可以被视为正常。甚至我们精神病学家还希望,人们在非正常情形下的反应与其正常状态相比是偏向非正常的”。别忘了,弗兰克尔描写的是纳粹集中营里的囚犯!正常环境下我们可以通过辩论、抗争以及法律等方式来保护自己,而在集中营里,囚犯们这样做只会引火上身,招来更大的祸殃。因此,他们只能选择“冷漠”这种不正常的方式来保护自己。这是人们在面对反常环境时所产生的自我保护心理,“也是必不可少的自我保护机制”。“正是由于这种冷漠外壳的包裹,囚徒们才能真正地保护自己”。

    第二阶段是本书描写得最细致的一部分。除了在描写囚犯们的心理之外,弗兰克尔还讲了很多个故事,从而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了解集中营的生活、更加深刻地理解囚犯们的心理。

    例如他与工作队大囚头儿的故事:“幸运的是,工作队的大囚头儿对我很好。他对我的好感源于在去往工地的漫长路途中我洗耳恭听了他娓娓道来的爱情故事和婚姻烦恼”。出于这种好感,大囚头儿给了弗兰克尔很多特殊照顾。这是一件颇有些神奇的事情:仅仅是倾听就能博得一个人的好感。当然,这种好感可能更主要的来自于“我对他的性格诊断和基于精神疗法的建议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但必须承认,倾听是后面这些事的源头。如果没有倾听,也许大囚头儿根本不会给作者以机会。这个故事与《肖申克的救赎》中,安迪帮助典狱长逃税的事情很相似:安迪听到了典狱长抱怨税务局,于是主动上前搭话,并帮他出谋划策避掉了一大笔税。虽然中间有些误会和波折,但安迪最终搭上了典狱长的船,获得了堪称所有囚犯中最好的待遇。当然,弗兰克尔与囚头、安迪与典狱长,本质上都是利益交换。但是,倾听是沟通的第一步,也是后续所有关系的第一步,这一点大约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

《肖申克的救赎》

    又如,集中营的生活迫使囚犯们把所有努力和感情都投入到保存自己或他人的性命这件事上,从而导致他们的内心生活退步到原始水平:即使在梦里,他们梦见的也无非是面包、蛋糕、香烟和舒适的热水澡这类简单的生活需求。但在集中营里,就连这种“简单的生活去求”都已经是遥不可及的梦幻世界了。正因为现实和梦想存在如此大的落差,弗兰克尔甚至不忍心叫醒一个做了噩梦的囚犯,因为“不管梦有多恐怖也比集中营的现实状况要好得多。而我如果那样做(转载注:叫醒他),只会让他从恐怖的梦境回到比梦境更恐怖的现实之中”。看起来作者是支持囚犯们到梦境中去获取短暂的安慰的。但是,对于囚犯之间讨论食物这件事,如讨论“是一口气把派发的面包吃完,还是坚持着分几次吃完”,或者“问在旁边干活的囚徒最喜欢什么食物,然后彼此交换食谱,计划他们与家人重逢那天,也就是遥远的未来获释回家后那天的菜谱。”作者却认为“尽管这样做能提供大量的精神安慰,但这一幻觉对生理必然造成很大伤害”。这与他对做梦的囚犯的态度似乎自相矛盾了。

    还有一次,弗兰克尔在被转移到另一个集中营的路上看到了自己的故乡!“我明显感觉自己是在用阴间人的眼光看我童年生活的街道、广场和房屋,俯瞰着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城市”,光是想想我都能感受到彻骨的绝望和痛苦,遑论亲身经历这一切的作者!我小的时候曾坐着火车从我家那栋楼后面经过。当时身边没有亲人,有那么一刻我产生了自己再也回不去的幻觉,因而感到了一阵害怕。那时候我还能很快的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因为我知道我只不过是去市里转一次车而已。但如果让我面对弗兰克尔那样的境遇、面对他那样的绝望和痛苦,我该如何挺过去呢?

    虽然第二阶段的心理特点是冷漠,但囚犯们只是对苦难还以冷漠。他们会非常敏锐地捕捉集中营里的每一点幸福,即使这幸福伴随着苦痛折磨。从奥斯维辛集中营迁往达豪集中营就足以让大家欢呼雀跃、忍受瓢泼大雨和凛冽寒风,有时空袭警报也能带来无比的解脱,有时没有空袭警报又会让人感激不尽。宗教信仰的深度和活力令人感到惊奇和感动,科学也有一席之地:弗兰克尔就一直在构思和重新构思着他在奥斯维辛丢失的手稿。此外还有降神会——类似于东方的扶乩。还有回忆爱人、与之精神对话,或者回忆往事、体验“艺术美和自然美”。还有扎耳茨伯格山脉的山峰、巴伐利亚森林,日落和晚霞,这都是可以让人忘记眼前的糟糕处境的美丽的自然。还有艺术——“在集中营,有没有艺术这种东西呢?这的确要看你所说的艺术指的是什么”。如果我们把卡巴莱表演(卡巴莱( Cabaret )是一种具有喜剧、歌曲、舞蹈及话剧等元素的娱乐表演)、“意大利咏叹调”和“恶鬼”的诗作也纳入艺术的范畴之内的话,那么是的,集中营也有它的艺术活动。尽管这些幸福仅仅是相对而言、是消极的幸福、是“免于痛苦的自由”。悲观的看,这是消极的,就如看到那副周刊插图时普通人的观点一样。积极的看,这是幸福的,就如弗兰克尔看到同一幅插图时的观点那样。这是“冷漠”这种自我保护心理的作用机制:冷漠地面对痛苦,积极地面对幸福。

    “人们对于自身内在价值的认识寄托于更高、更精神性的事物上,这种精神性的事物不会被集中营生活摧垮”。也只有精神,超出现实的精神,才能不被现实击垮,才有作为理想的指引和支撑作用。大概也只有这样的精神,才能在现实面前保留选择的自由——物质一定会受限于现实,但精神是超越的。“人们一直拥有在任何环境中选择自己的态度和行为方式的自由”,前提是人们拥有超越物质的精神。

    被解放的犯人的心理状态是什么样的呢?弗兰克尔首先发表了一大段议论,以此说明“世界上有 (且只有)两类人——高尚的和龌龊的。任何地方都有这两类人,人类社会的所有团体中也都有这两类人”。随后弗兰克尔指出,刚被解放的人的心理处于“人格解体”的状态中:被解放的事实就像在梦里一样不真实、不可能。实际上,这是大家丧失了感受快乐的能力,需要重新去培养这种能力。

    “在这一心理阶段,资质比较愚钝的人不太容易摆脱集中营生活中司空见惯的残忍行为的影响。获得自由以后,他们觉得自己可以随意而轻率地运用自己的自由了。对他们来说,唯一改变的是现在他们由被压迫者成了压迫者。他们是暴力和不公的施予者,而不是接受者。他们痛苦的经历成了为所欲为的借口”。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世界上好像充斥着这种资质愚钝人:他们搞不清楚自己痛苦的来源,却把自己的痛苦宣泄到无辜者的身上。“要消除集中营生活对犯人在心理和病理方面的影响,就要运用心理治疗和心理卫生的方法,给他指明一个未来的目标,以使他恢复内在的力量”。这种恢复内在的力量的方式,大概就像我们现在面对抑郁症患者那样,外来的鼓励、判断都没有什么用,重要的是让患者自己重建内在的自我。例如,“回家后,当他发现人们在许多场合遇到他时仅仅是耸耸肩膀或说上几句怪话,他就会觉得难过,会问自己凭什么他要经受这一切”。内心的痛苦得不到承认和接受,自己心头千斤重负却只是别人口中的“这有什么”,这种滋味就像是快要溺水的人在挣扎着浮出水面时又被人把头按进了水里。苦闷,似乎肺里全是眼泪。心酸(或者叫苦闷)和幻灭,对刚刚从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人来说是很难面对的问题。对心理学家也是,“但心理学家不应为此气馁,相反,应该更积极地迎接这一挑战”。

    你看,有困难才有挑战和挑战的价值。面对困难时,恐惧、冷漠只能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最终我们还是要去面对它,去挑战它。面对从未见过的冰块,也许会惊奇,也许会害怕,但只有勇敢的伸出手去触摸它,才能在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下午时,面带微笑。如果说遭受苦难也有意义,那它的意义大概就在于让我们能够真正认清自己,并在此基础上完善自己。如果一个人在苦难面前仍能活出自己的风骨,那这个人的生命确实可谓意义非凡。

    大概,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吧。

    最后,关于弗兰克尔所说的那个3月30日,应该是指1945年3月30日,当时苏军正发动维也纳攻势。虽然战争并没有在那天结束,但一个月后,也就是1945年4月30日,苏军攻占柏林,希特勒自杀。相信很多集中营都在那之前就被解放了,如奥斯维辛集中营在1月27日就解放了。如果那位F没有放弃,他应该能看到解放的那天。

1945年4月,苏军近卫第6装甲师的T-34-85中型坦克开入维也纳市区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