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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故乡的老井

 冬歌文苑 2023-10-13 发布于北京

故乡的老井

老井在上街,没有名字,却是全村人的命根。老井距我家足有三四里地,挑一担水能累断腿。小时候,我就记得挑水是件愁事。

远看,老井是两间窑洞,还以为是谁家的私宅。近看,每间窑洞的正下方都有个水龙头,天刚麻麻亮,全村的人挑着水桶,开始涌向老井,有牵着牛的,有赶着骡马的,人的吆喝声,牲畜的吼叫声,一阵的喧嚷,穿透了黎明前的黑暗,朝霞悄悄地降落在村子里,霞光照在被踩踏的青石上,泛起一道白光,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口老井的来历。那还是大集体的年代,家乡干旱少雨,解决人畜饮水是村里的头等大事。老支书陈风山召集开会研究,父亲是村支委,又是大队会计,掌管着村集体的财权,可见他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父亲个头并不高,站起来是一根柱,倒下是一座桥。父亲执意要把井沟的泉水引到村里。父亲能想到井沟的泉水,恐怕是姥姥的缘故。姥姥家就住在井沟,背靠一座大山,山间的青翠孕育了一眼泉水,穿过山间嶙峋的怪石,抚摸着盘绕的草木,经历过一切神奇后,泉水不知不觉地来到山崖,沿山岩飞流直下,形成小飞瀑,宛如玉带轻飘,明珠四溅。姥姥就用一只罐子提水,喝一口,水是甜的,解渴还止饿。父亲很嫉妒姥姥那份清闲,要不是追赶大村大社的繁华,估计也会在姥姥的隔壁凿两间土窑洞。

一时间,引泉水入村是全村的大事,蓄水井的窑洞就选在了靠近村委会的上街。秋收忙完,人们火热地投入到引泉工程建设中,施工沿线挂满了红旗,如一条长长的彩虹,在青天白日下翩翩起舞,给人带来一种无尽的光明和希望。“哗哗”的泉水流进了水窑,激起了欢乐的浪花,村里有了第一口泉水井,每个人的心情像浪花一样欢腾,波光粼粼的泉水,流淌着全村人的喜悦和幸福。

像我这般孩童更多的是好奇,总想爬上井口看水,大人们一顿吓唬,井深着哩,掉下去就没了命。穷人的命不值钱,但活着总会有希望。

那种好奇持续到我能挑水的年龄。第一次去挑水,母亲在做早饭。她叮嘱我,不要逞能,只挑半桶水。正是发育的年龄,母亲心疼我,怕那副挑水的扁担压成父亲一样的个头。我答应着,拿起扁担往肩上一放,两手紧握扁担钩,钩起两个水桶,向上街水井的方向走去。我努力地爬上井台,走到水井边上,靠近井沿,探了探身子,瞅了瞅,“好深!”,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着实有些怯意,看来,大人们根本就没有吓唬孩子。井里四周黑咕隆咚的,井壁满是墨绿的青苔,湿漉漉的,还有些野草从井壁缝隙里冒出来,生命力旺盛得很。再向井里望,井水如一面镜子,清澈得能照见人影儿,水面上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小孩子相互对望,还指指点点比划着对方。井水倒映着一片天空,我想,要是再往下挖,会不会到达地球的另一边。

学着大人们挑水,水桶入井,轻轻一摆,一拉,桶口倾斜向下,一倒,水桶在井里像个不倒翁,东斜西歪,就是不倒,不进水。折腾半天,满头大汗,也没能把这个“不倒翁”弄满。“娃娃,挑水也要会使巧劲。”回头一看,正是住在老井旁的农妇,按理说,我得喊婶儿,至于是什么婶儿,姑表的,姨表的,我说不太清楚。婶儿接过我手中的水扁担,说,水扁担往外摆,然后猛地往回一拉,这是个寸劲,桶倒水满,就上提,提早了水桶不满,提晚了水桶容易落钩,要掌握好火候。没想到同样是一摆一拉一提,里面却包含这么多技巧。一担水,让我懂得了什么是看着容易做起来难了。 

那会的人们善良而纯朴,大事小事复活着他们的灵魂。有女人或者半大孩子去挑水,总会有人会替他们拔水,而且用不着客气。井口旁边放个吊桶,一根长麻绳拴着,哪个人家用完了就会把吊桶放在原处,没有人会把它带回家。后来才知道,吊桶是住在老井旁的那些住户拿来的,他们犯不着和我们这些路远的争抢,老井随时随地都眷顾他们。他们可以尽情地在井边洗衣服,一个木头大脚盆里放满了要洗的衣服,女人们起身去打水,把绳头套在左手上拽紧,右手麻利地拿起水桶,麻绳顺着右手心很快地往下滑,“咚”的一声,桶子底挨到井里的水面了,再把绳子稍微往上拉了拉,再次放入水面,感觉到手中的承重,右手迅速用力往左拽了一下绳子,吊桶被打翻直沉入井水里,“咕咚咕咚”让吊桶吃个“饱”。顺势把吊桶往上提,一桶井水就打上来了,前后不过一分钟,看似很娴熟,用起水来和我们相比,一点也没觉得珍贵。衣服洗完了,顺手挑一担水回家,难怪父亲常常羡慕那些住在老井旁的男人。

挑水,最难的是冬季。家乡的冬天天寒地冷,清晨,井口冒着白色的水汽,挑水的人们排起了队。洒下的水冻成了冰,日积月累,井台像个冰蘑菇,胆小的人断不敢站上去的。每到这个季节,母亲都心有余悸,总是让我们兄妹几个结伴而去,我们挑着水桶,脚下的雪地踩得“咯吱咯吱”响,一路嬉戏打闹,嘴里不停地喊着“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爬井台,二姐多半是输,她瘦小,却胆子大还有劲,爬井台是常事,其实她是故意输给我们的,毕竟她大。在冰面上挑着水桶行走,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精力丝毫不能分散。两个姐姐挑的是满桶,我和弟弟抬着一桶,一根木棍穿过水桶,水桶挂在三分之二处,长的部分给他,省劲不说,我可以用手拽住水桶不跑偏。即便是这样,也有摔倒的时候。有一次,我们挑着水桶往回走,下坡路,刚要抬脚,发现右脚和冰面“粘”在了一起,原来鞋底有水。一用力,前脚一滑,摔倒在冰上,水洒了,桶滚出很远,我和弟弟棉鞋棉裤湿透了。母亲小心翼翼地把棉鞋棉裤就着灶火烤,湿透的衣服在灶火的熏烤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仿佛将每一片湿处都染上丝丝思绪,我们光着屁股在被窝里等待。因为,除了身上穿的,再也没有多余的衣服。

挑水,夏天也不易,尤其是雨天。七八月的连雨天,一下就是五六天,通往老井的路多半是泥土路,宽度约五六米,足有两三百米长的坡度,在雨水的浇洒下成为一滩一滩的泥浆,即便是这样,也能唤醒心底沉积的幸福。人们担着大几十斤的水桶,低着头,趟着牲畜的蹄印,因为牲畜趟过的路会把泥浆带走,留下一个大坑。人行走在这样的路面上,咋一看,以为是跳着三步五步的舞曲,稍不跟着节奏就会滑倒。每年雨季都会有因挑水而摔倒的,轻则一屁股泥,重则有骨折的。那时,我常想,要是在自己家的院子里有一眼井,该多好啊,吃水不出家门。井边也不会出现“冰山”,冬天和雨天,不用担心路滑摔着碰着。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家乡毕竟少雨,即便是夏日里也不像江南的梅雨季,人们从春盼到夏,祈求老天恩赐,多降雨,有个好收成,挑水摔跟头比起饿肚子根本算不了什么。夏日的老井多了几分热闹,在老井旁十几米处有颗上了年轮的榆树,根粗叶茂,住着好几对的喜鹊。喜鹊是高明的建筑师,它的巢建在这颗高大的榆树枝上,是用多杈的枯树枝筑成的,远看是个圆球形,结构很讲究,巢顶部有个用树枝搭成的盖子,巢口开在侧面。它们显然是好邻居,时而嬉戏打闹,时而飞出窝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一只清脆的银铃。村里的人都喜欢黑白相间的穿花衣服的喜鹊,虽然它们的歌声不如黄莺那样婉转,不如斑鸠那样浑厚,但老人们常说喜鹊是吉祥的鸟,谁听到它的叫声,谁就会幸运。我常爬在老榆树上寻找幸运。

围着老井旁那棵榆树的不仅是我们这群孩子,还有一堆的大人,男人们聊天抬杠,女人们不是洗衣服,就是做针线,纳鞋底、补裤裆……趁着夏收忙碌没有开始,恨不得把家里的活计都搬出来。话说多了,针线活做多了,口干舌燥,小跑十几米,不分男女,嘴巴对着水龙头贪婪地喝上几口井水,透凉又解渴,顿时起了精神。晚饭后,人们更是喜欢到井台边纳凉。许是老井靠近风口的缘故吧,晚风比别处清凉了许多。老井不远处有个大水塘,池塘是泼洒的井水汇聚而成,平常专为牲畜饮水,牲畜边饮着水边躺下,它们也会静静地享受那份清凉。月光给池塘洒下一片朦胧,塘里间或响起阵阵蛙声。男人们漫无边际地说着远近的奇闻逸事,嘴上的旱烟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地闪着亮光,透过光亮依稀看到额头几道深深浅浅的沟壑;女人们也攒成堆,你一句,她一声,或笑得前仰后合,或争得面红耳赤,她们也有唠不完的话题,只是话题比男人们更有烟火气。

久旱无雨的日子,村里会有人操持祈雨的神灵,老井旁不远处的戏台派上用场。戏台自从大批大斗的时代结束后,每年只有两个时段才有生机,二月二唱大戏,那是老祖宗留给村上的规矩,至于这规矩的真正意义在哪里,说法不一,谁也理不出个头绪,但六月六唱大戏都知道是祈雨。每到这一天,戏台前摆起一张四方桌,被红布盖得严严实实,村里的阴阳先生手捉一只大红公鸡,鸡头对着正南,念念有词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咒语,剪刀刺向大红公鸡,全村老少席地而跪,拜了黄土又拜天,一番折腾下来,戏台上响起了“滴沥桄榔”的锣鼓声,三天三夜的晋剧吸引着十里八里的乡邻。说来也怪,有时候戏还没有唱完,雨竟真的下了起来。雨越大,人们看戏的劲头越大,任凭雨水的浇灌,像是表白内心的真诚。

村里人的虔诚就像一条长长的纽带,牢牢地连接着每个人的心。人们关注更多的是庄稼地,从种下的一刻起,它们就成了每个村民的牵挂,浇水、施肥、除草,每天看它们好几次,有时候干脆蹲在那里一看就是好半天,仿佛能看到它们在长高,能听到它们钻出土壤的声音,能感觉到它们在欢乐地允吸大地的养分,在雨露的滋润下,在春风的吹拂下快乐生长。

老井延续着村庄的生命,有了它,村里才有绵延不断的生机,也正是那口老井,村里的名气也大了很多,十里八村的人们对老井垂诞欲滴,男人没辙,女孩子嫁到村子里的不计其数,不为别的,就图能喝上一口泉水。

老井的青春岁月正如小溪中的落红,已随着旧时光流逝不见,井旁的老榆树,颤颤巍巍,终究倒在了人们的记忆里,年轻人不甘心在黄土里淘金,疯一般地涌向城市,他们想换一种活法,哪怕吃得不如城里人,但至少不用挑水,喝的都是自来水。老井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取而代之的是一眼机井,那是上个世纪嫂子带着村里的妇女突击队挖出来的。嫂子打的井很多,少说也有十眼,只要是平地都有口井,打出来的井水浇灌旱地,再旱的天年人们都不要再祈雨。妇女突击队的名声很大,嫂子受到过省领导的接见,直到现在还一脸的自豪。

包产到户后,地分给了家庭,井没法分,常年失修,水井被黄土湮没,就连也那口滋养了全村的老井也“光荣退休了”。许多年后再回到村里,我特地在井边坐了片刻,井里没水,成了旱井,连缝隙中的杂草都蔫蔫巴巴的。放慢脚步,回头再望向老水井,我没说话。见证了淳朴中的喧嚣,老水井也走向沉寂,那泓清澈的泉水,终于也成了心底的烙印。

母亲离世后,睡觉梦多,做的梦都与家乡有关。有次,深夜醒来,仍记得在梦中努力寻找着老井的场面。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多年前,第一次去老井挑水,母亲站在窑后的路旁,焦急等待的眼神,我却一不留神滑进了老井,嘶声力竭地喊救命,一觉醒来,浑身冷汗,我还在,母亲却不在了,老井也不在了。再次入梦,梦见靠近戏台一处围墙内,看到了一根废弃的电杆,和那棵没了枝叶的老榆树干,相互紧紧倚靠着,像极了一对历经岁月沧桑的伴侣,携手在风雨中张望着,默默地等待游子的归来。母亲笑着说,这个地方是老井的位置。她的眼神,仍然像星空一样深邃,让我感到无限温暖。

岁月易逝。老井早已成为记忆中的地名。老井也只在我的记忆里,但无论我走到哪里,从故乡那一口口老井源源不断流出的明澈的清泉里,那滋养生命灵魂的永不枯竭的泉源里,明晰地映照着一方蓝蓝的天空,我总能自然地想起像老书记、像母亲父亲一样老实、勤劳、智慧的父辈乡亲来。只要想起它,心头就漾起一丝清纯和甘冽,也多了些许失落和惆怅。

月光穿过窗帘的缝隙,洒在房间里,就像母亲一缕温柔的拥抱。也许,对我而言,母亲就是那不停地供我滋润着心田的一口井,永远不会干涸,更不会消蚀。

插图/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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