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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作家》头条诗人(上)‖总3242期

 置身于宁静 2023-10-20 发布于浙江

一月@张曙光:黄色的推土机或塞尚和莫兰迪

二月@梁平:每一个时刻都有斧凿的痕迹

三月@ 姚辉 : 关于李白

四月@陈先发 :双樱

五月@虹影 :这年在伦敦

六月@泉子 :这尘世中的万物

图片

张曙光  1956年生。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开始写诗,在八十年代中期开始有意识地强化诗中的现代色彩,形成了一种坚实硬朗的诗风。著有诗集《小丑的花格外衣》《午后的降雪》《看电影及其它》。译诗集《切·米沃什诗选》《神曲》等,及评论随笔集《堂·吉诃德的幽灵》。曾获首届刘丽安诗歌奖,诗建设首奖等奖项

推荐作品

黄色的推土机或塞尚和莫兰迪

张曙光

石头

石头开花。石头喃喃细语。石头在做梦。

石头无所期待。石头从不哭泣。

石头诉说着时间的秘密。石头沉默。

石头是凝固的流动。石头坚硬,在上面我们种植脚印。

石头分享岁月,白天和夜晚。石头像鸟一样渴望飞行。

石头让脚趾疼痛。石头会突然击中你。

2018.4.5

黄色的推土机或塞尚和莫兰迪

我们究竟能够离开现实有多远?

我看见一辆黄色的推土机正在吃掉风景

它吃掉风景吃掉天空然后吃掉月亮

吃掉那所房子,然后是桌布和上面的静物

塞尚或莫兰迪。蓝灰色或灰蓝色

迷人的大师,致敬。我喜欢黯淡的色调

那是夜晚礼服的颜色,它们让我安静

当日子最终变得贫乏,这或许是心灵最后的寓所

而当夜晚真的降临,用梦的蓝灰色或灰蓝色

遮盖住白天的疮疤,我们漫步在时代的废墟

想象着我们置身在一个美丽的星球

但现在怪兽正在吃掉我们。吃掉我们的生活和幻象

当所有的东西被吃掉,世界是否会是一片空白?

它会重新开始吗,如我们期待的那样?

2018.5.20—21

菲利普·格拉斯

今天早上,清理冰箱里的霜。

装满了一只塑料袋。外面仍然是夏天

确切说应该是初秋。但树仍然绿着

楼上装修的电钻仍然挑战着耳膜。

我戴上耳机听菲利普·格拉斯——

电动剃须刀和坚硬透明体的组合——

音乐出于重复,或许生命也是。

重复和循环。季节也是。世界也是。

还有电钻。仿佛一切被精心安排过了。

重复是生命。重复是音乐。重复

也是噪音。厌倦。谁来改变这一切?

2019.8.16

生活在迷宫中

晴朗的日子。九月里的最后几天。

路边树的叶子开始泛黄。花仍然开得鲜艳。

我坐在车里等着可儿下课,她在学习芭蕾。

我喝着一杯廉价的速溶咖啡,读米沃什《猎人的一年》。

耳机里放着卢·里德的《科尼岛的宝贝》。

车窗半开,车辆匆忙地从我身边驶过。

我的生活仿佛停滞了,像是抛了锚的汽车。

米沃什在考虑着哪里是他的终点。维尔诺

已是亚特兰蒂斯。也不能想象生活在波兰。

巴黎的熟人越来越少,朋友一个接一个离世。

无论在哪里,他写道,我都是一种离群索居的状态。

这也正是我现在的样子。或许,这是

一个思想者的宿命。但他现在找到了:

不是在伯克利的群山,而是在克拉克夫。

在一首诗中,他写到那里人们的脚步磨损了

教堂的石板路,信仰还是某种习惯?

诗人总是免不了有些自怜。自怜或是自恋。

敏感或敏锐的副产品?昨天和杜鹏聊天

他比我的女儿还要年轻。他说他喜欢

摸女孩子的头发。我建议他去洗头房工作。

他说他是有选择的。他说他只是喜欢

摸某个女孩的头发。正如卢·里德歌中唱的

为某位教练去打橄榄球。那么,我又该是

为了什么写诗?只是为了看到我的名字

和思想(微不足道)转化成铅字?

或是要去讨好某个或某些不认识的读者,让

灵魂被低价出售?我的头发已变得灰白。

朋友们也是这样。时间变老了。雪积满了

头顶。哪里是最后的栖身之所?不会是诗,也不会是

思想。在里面我会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

我曾经迷惘,现在变得更加迷惘。

我喜欢这一点。仿佛生活在迷宫中

看不清前面的路,哪一条通向想去的地方。

生命带给我们困惑,除了悲伤,痛苦,和欢乐。

谁能告诉我,这是些什么?我知道,我们只是

找寻某种确定性,证明我们还在活着,或是

活得更有意义。另一方面,生命需要真实

艺术也是一样。事实上,它和自由同等可贵。

我浪费了太多时间。我总是在说挥霍是一种美德。

但我能否和那些舞者一样,用脚尖站立

手臂划出优雅的弧线,然后身体做出一个

美丽的腾跃?车子启动了,发动机

发出老人般低沉的咆哮。我努力注视着前方。

书扣在驾驶台上,连同车窗外的风景

尽管诱惑着我,现在却顾不上去看。

2019.9.22

习惯

习惯了早上四点钟醒来。

习惯了胡乱思想。习惯了一个人在小区里溜达。

习惯了用手指发着微信,用语音留言代替着电话。

习惯了戴着耳机听那些不知名作曲者的音乐。

后来才知道他们的名声超过他们的创作。

习惯了厌倦。像雪,下在不同的季节。

习惯了巨大的起重机驱赶着月亮和周围的风景。

习惯了鸟儿的影子在天空中消失得干干净净。

如同那份对于未来空白的答卷。

习惯了镜子里的我,它们在做出不同鬼脸。

习惯了和幽灵们聊天。聊着虚无。习惯了被别人骂

或骂着别人。习惯了憎恶。无论对我还是他人。

习惯了平庸。习惯了过着乏味的生活。

习惯了做些稀奇古怪的梦,然后在醒来时忘掉。

习惯了美好事物的消逝,那夏日傍晚的最后一抹阳光。

习惯了咳嗽。习惯了谎言。习惯了背叛。

习惯了独自喝酒。在家里或是小酒馆,而不是酒吧。

习惯了放弃对真相的探究。习惯了习惯,并且

习惯了不去习惯那些不想习惯的事情。

2019.9.26

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

哦,音乐。哦,隐喻。

我赞美一切听(看)不懂的事物!

哦,吉他,哦凯奇——但他死了。

约翰·凯奇死了。波洛克也死了。

来杯鸡尾酒。或是苏格兰威士忌。

哦,波洛克。哦迪伦。哦卢·里德

来一支爵士。来一首朋克。

哦奥哈拉。哦火鸟。哦斯特拉文斯基。

窗台上一枝插在罐头盒里的百合(或玫瑰)

在时间中改变着颜色。

哦时间。哦隐喻。

我要杀死它们。哦墙壁。哦灯光。

我赞美一切听(看)不懂的事物!

哦,现实。哦,超现实。

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

但它们飞快地逃离。

哦,她的双手,哦,兔子的剪影。

它们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2019.12.25

她用沙哑的声音赞美来世

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甜美而沙哑。

她哼唱着弥赛亚,两只老虎。

一只甲虫正在爬过铁轨,当列车驶来

将会发生些什么?她哼唱着。甜美而沙哑。

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弥赛亚,两只老虎

和一只甲虫爬过铁轨。列车驶过了

发生了什么?剃刀被认真清洗

在使用之前。现在又一次清洗,抹油

小心地收好。发生了什么?列车驶过了

一只甲虫爬过铁轨。弥赛亚,两只老虎

她哼唱着。甜美而沙哑。她的嗓音

用剃刀刮过了。这就是一切。

2019.12.25

抵达

借助这语言

我们抵达

无法抵达的深处

水中的火焰。明亮

而温暖。时间

浇铸成晶体

置身于其中

我们的影子被无限放大

铺向天际

谁能告诉我

我们该如何称呼自己?

又该如何为幽隐的事物命名?

它们久已存在

只是我们无从唤醒它们

在意识黑暗的子宫

现在它们起身

羞怯如三月的新娘

走向我们

暗物质,试管,寂静

一切如其所是

自在而安宁

2020.1.24

写诗的十个准则

1

准备好必要的工具——

随便什么:纸,笔,电脑

或是ipad。一些零食,心和手

2

选择一个最舒服的姿势——

坐着,半卧,骑跨在

椅子上,或者站立

3

放一支乐曲。爵士,或巴赫。

静默,沉思,或什么也不想

让思绪带你到任何地方

4

从虚空中捕捉意象,或关键性词语

然后小心地栽种在大脑的泥沼

看它发芽,长出叶子或结出花蕾

5

你不知道它会变成什么:

树,藤蔓,食人草,或鬼娃花子*

你只需默默地注视,不去打扰

6

和它交谈,注意不去激怒它

也不必去逢迎。对于你

它是一个会随时分手的情人

7

事实上,它是你的另一个自我——

外在于你。它吸食你的思想,冒用你的履历

和名声,当作它炫耀的资本

8

它用你的嘴说着自己的话

学会谦卑,要知道

你只是工具。譬如:一只空杯子

9

忘记学过的一切。去掉“不能”和“应该”

不必纠结于主题、意义、和秩序

让花园长满杂草,这更加接近真实

10

同样忘掉真实。它只是

虚假的另一种方式。让一切遵从内心

自在地生长和荒芜,这就是一切

2020.3.4

*鬼娃花子是美国恐怖片中的布娃娃,后被恶灵附体。

诗歌评论

诗歌的噪声——阅读张曙光近作的札记

杜鹏

我是一个很喜欢在地铁上读书的人。每次出门乘坐地铁,一旦遇到空座位,如果周围没有需要我让座的人,我便会坐下来,读上几页书。张曙光的诗集是我乘坐地铁时最常备的书之一,尤其是他的近作,自带一种吸纳噪声的能力,和地铁车厢内嘈杂的环境颇为匹配。或许我是个抗干扰能力颇为强大的人,以至于地铁车厢内的“噪声”几乎从来没有影响过我的阅读,相反,我个人还很享受这种噪声作为阅读背景声的存在。如果说地铁的车厢环境是一种外部的噪声,那么在张曙光近年来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看到一种诗歌内部的“噪声”。而我作为一名习惯于在公共空间也就是“噪声场”阅读的读者,张曙光诗歌中的这种“噪声”能为阅读本身增加不少快感和趣味。

熟悉张曙光诗作的读者都知道,张曙光应该是他那一代诗人中较早就找到自己适合的诗歌语调的诗人。他似乎从没进入过所谓的“青春期写作”的躁动过程,一开始就形成了自己独有的诗歌语调。而这种语调既与他对叙事手法的探索有关,也和他自身的诗人气质有关,正如洪子诚教授所言:“相对而言,他的诗没有复杂的技巧,某个场景,某一回忆,一些'言论’,靠联想、思索和语调加以组接。诗意连贯、自然,并注重深思、冥想氛围的营造,具有一种由语调所支撑的整体感。”而这种“由语调所支撑的整体感”直到张曙光近年的写作也并未丧失。张曙光作为一名成熟并求变的诗人,他在近些年来的创作中大胆地向“非诗”的领域取经,并将这些经验用在自己的创作之中。

在与张曙光的交流中,他谈到在他近些年的写作中,有意识地加强自己作品中“不和谐”或者“非诗”的因素,好使得诗不至于流于一种诗的姿态。张曙光迷恋当代艺术,迷恋当代艺术给人带来的现场感,也希望自己能够将“现场感”自然的带进自己的写作。而无论是看艺术现场,还是音乐现场,这些与看画册,听录音室唱片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噪声”。有了“噪声”,就有了“意外”。张曙光作为一个好奇心颇重的诗人,他既迷恋语言的“意外”,也迷恋生活的“意外”,在迷恋的同时,他还颇为乐意将这种“意外”或“噪声”,带进他的创作之中。我们且看这首创作于2019年底的《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

哦,音乐。哦,隐喻。

我赞美一切听(看)不懂的事物!

哦,吉他,哦凯奇——但他死了。

约翰·凯奇死了。波洛克也死了。

来杯鸡尾酒。或是苏格兰威士忌。

哦,波洛克。哦迪伦。哦卢·里德

来一支爵士。来一首朋克。

哦奥哈拉。哦火鸟。哦斯特拉文斯基。

窗台上一枝插在罐头盒里的百合(或玫瑰)

在时间中改变着颜色。

哦时间。哦隐喻。

我要杀死它们。哦墙壁。哦灯光。

我赞美一切听(看)不懂的事物!

哦,现实。哦,超现实。

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

但它们飞快地逃离。

哦,她的双手,哦,兔子的剪影。

它们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去了哪里。

在这首诗中,张曙光基本没有使用他最惯于使用的陈述句,反之,他用了大量的语气词“哦”。这一连串的“哦”使得这首诗从听觉上直接将读者拽进了一个噪声场。从“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这个题目上看,或许是诗人从某个实验影像处得来的灵感。“兔子的剪影”或许象征着某种“易逝之物”,正如诗中所提到的诸如波洛克,约翰·凯奇等人一样,他们都在随着时间“飞快地逃离”。而“飞快地逃离”既是这首诗的推动力,也是这首诗中所有“噪声”的基础,没有了“逃离”,“噪声”的存在就毫无意义。而这一切“噪声”都奔向一个去处,就是赞美,赞美未知的未来和未知的过去,“赞美一切听(看)不懂的事物!”

如果说刚才那首《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中的“噪声”更多的是来自其大量的语气词以及由语气词携带的种种“易逝之物”,那么这首《她用沙哑的声音赞美来世》中的“噪声”更多的是来自诗本身:

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甜美而沙哑。

她哼唱着弥赛亚,两只老虎。

一只甲虫正在爬过铁轨,当列车驶来

将会发生些什么?她哼唱着。甜美而沙哑。

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弥赛亚,两只老虎

和一只甲虫爬过铁轨。列车驶过了

发生了什么?剃刀被认真清洗

在使用之前。现在又一次清洗,抹油

小心地收好。发生了什么?列车驶过了

一只甲虫爬过铁轨。弥赛亚,两只老虎

她哼唱着。甜美而沙哑。她的嗓音

用剃刀刮过了。这就是一切。

在这首诗中,诗人把两个事件“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和“一只甲虫正在爬过铁轨”焊接在了一起,使其成为了这首诗的一个中心节奏(riff)。这种重复的使用同一个节奏(riff),并稍加细微的变化,让我想起了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我和张曙光都是菲利普·格拉斯的乐迷,在菲利普-格拉斯的音乐里,他常用极为简洁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旋律和节奏模式,同时加以缓慢渐进的变奏,从而使听者很容易陷入格拉斯音乐所营造出的冥想氛围中。“她的嗓音用剃刀刮过了”这句诗让我想起了艾米丽·迪金森的那句“劈开云雀/你就能找到音乐”(徐淳刚译),都有一种快速为声音赋形的能力。而这种赋形中的“快”再配上“一只甲虫正在爬过铁轨”中的“慢”,本身就自带一种奇怪的张力。在这种重复吟唱之中,诗人又填充进去了一个事件——剃刀的清洁工作和莫名其妙的两个意象“两只老虎”和“弥赛亚”,这些意象为这首诗增加了“复调”,从而加强了这首诗歌的变奏效果,使其不至于流于呆板。最后,诗人用“这就是一切”这样的定语,为这首诗按下了暂停键。而这种暂停,既意味着演出的中断,也同时意味着下一场演出的开始。值得一提的是,这首《她用沙哑的声音赞美来世》与刚才的那首《她用灵巧的双手摹拟兔子的剪影》均为同一天内完成的作品。

上文中谈到的菲利普·格拉斯,张曙光也有一首诗叫《菲利普·格拉斯》。这首诗的主题就是“重复”,同样也是菲利普·格拉斯音乐的最大特点之一。如果说刚才的几首是受噪声影响而作的诗,那么这首《菲利普·格拉斯》更像是一首分了行的音乐笔记:

今天早上,清理冰箱里的霜。

装满了一只塑料袋。外面仍然是夏天

确切说应该是初秋。但树仍然绿着

楼上装修的电钻仍然挑战着耳膜。

我戴上耳机听菲利普·格拉斯——

电动剃须刀和坚硬透明体的组合——

音乐出于重复,或许生命也是。

重复和循环。季节也是。世界也是。

还有电钻。仿佛一切被精心安排过了。

重复是生命。重复是音乐。重复

也是噪音。厌倦。谁来改变这一切?

与其说这是一首带有乐评性质的诗,不如说这是首音乐笔记。这首诗的“噪声”有三种,分别是“楼上装修的电钻”,耳机里的菲利普-格拉斯以及电动剃须刀。这三种“噪声”虽来源不同,但是当它们在一个夏天的早晨,在一个诗人的房间中,莫名就产生了一种看似是“被精心安排过了”的诗意。这种诗意既是“重复”,也是“噪声”或“音乐”,也是“厌倦”。这看似是无聊的重复状态,被最后一句“谁来改变这一切”抛出了诗的窗外。很明显的是,诗人需要新的“重复”和“噪声”去“干扰”他的生活。

很多诗人都写过可以被称为是以诗论诗的作品,但是迷恋诗歌也同样迷恋“噪声”的张曙光却具有一种可以用语言产生的“噪声”发明自己的诗学的能力。这首创作于2018年的《石头》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石头开花。石头喃喃细语。石头在做梦。

石头无所期待。石头从不哭泣。

石头诉说着时间的秘密。石头沉默。

石头是凝固的流动。石头坚硬,在上面我们种植脚印。

石头分享岁月,白天和夜晚。石头像鸟一样渴望飞行。

石头让脚趾疼痛。石头会突然击中你。

在这首诗中,张曙光以“石头”这个名词作为推动力,用语音重复的方式,一方面推进着这首诗的速度,一方面则在诗歌内部加剧了这首诗的情感张力。从“石头开花”到“石头会突然击中你”,从诗的意象上来看,这既是一个加速度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加强诗的“危险性”的过程。从语气上看,抛开“石头”这一名词以外,从“开花”和“喃喃细语”这样简单的动态再到后来的诗化意象“时间的秘密”和“凝固的流动”再到痛感“让脚趾疼痛”的形成,最后到“会突然击中你”这样一个爆炸式的“危险感”,从这首诗的听觉效果上来,这更像是一个逐渐升调的过程。“石头”这一名词在这首诗中,扮演了一种象征或一种背景音乐,而不断加强的“危险感”则扮演了一种闯入者的角色,一种变奏。而这种带有“危险性”的变奏则是这首诗里“噪声”的来源,也催化了这首诗的“诗意”。以“叙事”见长的张曙光,在这首诗中,不同以往的用语言的“变奏”达到一种近似于音乐里的“叙事性”。

《这不是一首诗》与《石头》有着相似的写作策略,但是创作时间更晚。在笔者看来更像是《石头》这种类似的诗学观念的拓展。在某种程度上完成了那两首诗并未完成的诗学要求:

这是墙。这是墙上的纽扣。这是甲虫。

这是烟头。这是石子。这是纽扣。

这是墙上的煤渣。这是夜晚。夜晚的碎屑。

这是纽扣。这是墙上的纽扣。这是钉子。

或钉子留下的痕迹。这是污渍。这是病毒。

这是肺部的阴影。这是时间。这是时间的尽头。

……

和前面几首诗一样,这首《这不是一首诗》也同样是一首非常不“张曙光”的诗。在这首《这不是一首诗》里,诗人惯有的,带有陈述性的,缓慢的诗歌语调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对诗的“命名”。这种密密麻麻的“命名”就像是置身于一个巨大的语言噪声场,我们甚至可以通过阅读去聆听这些“命名”被键盘敲击出来的声音。不知诗人是否有意如此,在这众多的“命名”中,有些许重复的“命名”,像野花一样点缀在这“命名”的杂草中,例如“这是墙上的纽扣”“这是甲虫”,还有“这是烟头”这样的命名都被不止用过一次。这种重复地使用这些命名,赋予这首几乎完全不具备“叙事性”的诗一种“叙事感”,它们使得读者不得不去自动将其联系在一起,不得不去揣摩之间的关系。这种重复,使读者不得不将语音的重心放在上面,从而形成一种“回形模式”,正如批评家翟月琴所说“由于语音重心的偏移,回形所蕴籍的情感、心理往往也具有重心偏向的特征。”而这种“重心偏向”导致这些重复的“命名”在这看似是“无序”和“混乱”的噪声场中凸显了出来,从而赋予读者一种暗示。这种暗示既是“重复命名”,也可能是“重新命名”。而诗的高贵之处就在于此。

文章写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我一向不好意思称自己为“批评者”,我更愿意被称为一个读者。因为在大众看来,“批评者”更多的是扮演一个近似于“裁判”的角色,而这种角色是我所不适应的。所以这篇文章严格来讲不能算是一篇批评文章,我更愿意称其为笔记或札记,以记录我对诗人张曙光近年来的创作中发现的一些诗学现象。诗人张曙光作为我的诗歌上的前辈,同时也是我接触过的不多有着非常接近的诗学和美学趣味的交流对象,我更愿意将此文来当作是一种友谊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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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当代诗人、作家。出版有诗集《梁平诗选》《近远近》(波兰语波兰版)、《家谱》等11卷,诗歌评论集《阅读的姿势》、散文随笔集《子在川上曰》和长篇小说《朝天门》等。曾获第二届中华图书特别奖、《中国作家》郭沫若诗歌奖、重庆市文学奖、四川省文学奖、巴蜀文艺奖金奖、十月文学奖等。曾担任《红岩》主编、《星星》主编。现为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副主任,四川省作协副主席、成都市文联主席、四川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院长。

每一个时刻都有斧凿的痕迹 (15首)

梁平

石头记

裸露是很美好的词,

不能亵渎。只有心不藏污,

才能至死不渝地坦荡。

我喜欢石头,包括它的裂缝,

那些不流血的伤口。

石头无论在陆地还是海洋,

无论被抬举还是被抛弃,

都在用身体抵抗强加给它的表情,

即使伤痕累累。

我的前世就是一块石头,

让我今生还债。风雨、雷电,

不过是舒筋活血。

我不用面具,不会变脸,

所有身外之物生无可恋。

应该是已经习惯了被踩踏,

明明白白的垫底。

如果这样都有人被绊了脚,

那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我一直在原地,赤裸裸。 

2019.5.23 

隔空

很南的南方,

与西南构成一个死角。

我不喜欢北方,所以北方的雨雪与雾霾,

胡同与四合庭院,冰糖葫芦,

与我没有关系,没有惦记。

而珠江的三角,每个角都是死角,

都有悄然出生入死的感动。

像蛰伏的海龟,在礁石的缝隙里与世隔绝,

深居简出。

我居然能够隔空看见这个死角,

与我的起承转合如此匹配,

水系饱满,草木欣荣。 

2018.1.13 

断片

我丢失过一样东西,

和我那年在重庆开过的吉普车,

有关联,但很确定丢失的不是物件。

丢了就丢了吧,

旧的不去,就没有新的。

这样自我安慰多少有点阿Q,

一只钢针扎进身体,

隐隐作痛。

吉普车是在酒后忘了停放的地点,

一周后被警察朋友开回来,

只是多了很多灰尘。

和车一起丢失的是什么呢?

那个夜晚的星星和月亮不喝酒,

却被一道闪电剪辑,断了片,

再也想不起来。 

2019.10.3 

城市深睡眠

睁眼闭眼之间,

在梦的边缘辨别这个城市。

府南河楚楚动人的样子,

九眼桥喝嗨了的样子,

夜幕挂满霓虹的样子。

睁眼的时候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闭上眼睛,

才看见这些形形色色。

眼见为实越来越不可信,

看见一堆笑,

看不见笑里藏的刀。

十字路口目睹一只蚂蚁,

横穿斑马线,看见肇事的车辆,

看不见血。

我看见和我看不见的,

都不能指认。

这样的情形已经很久了,

让我自己给自己纠缠不清。

在城市进入深睡眠以后,

我的另一个我,游离,

我的灵魂出窍。

我就是埋伏的天狼星,

在天上看,看城市揭开面膜,

看赤裸裸的人。 

2019.3.26 

经常做重复的梦

我有一个梦,

在不确定的时间里,

重复出现。

我记不住它出现的次数,

记得住情节、场景和结局。

这个梦是一次杀戮,

涉及掩盖、追踪、反追踪,

和亡命天涯。

我对此耿耿于怀,

这与我日常的慈祥相悖,

与我周边的云淡风轻,

构成两个世界。

我怀疑梦里的另一个我,

才是真实的我。

我与刀光剑影斗智斗勇,

都有柳暗花明的胜算,

甄别、斡旋、侦察和反侦察,

从来没有失控。

而我只是在梦醒之后,

发现梦里那些相同的布局,

完全是子虚乌有。 

2019.2.13 

在某个夜里突然失踪

然后,夜里多了很多追灯,

从不同的方向追踪我。

在追灯与追灯的缝隙间,

有一张红木八仙桌、一壶酒,

空置七个座位、七个酒杯,

想象七个人陆续到来。

我看不见他们的五官,

他们说自己的方言,

而且自言自语,滔滔不绝。

我发现他们看不见我,

根本不知道是我摆放的酒席。

此刻有一束光打在桌上,

像一把利刃划过,

几只被切割的手有点惨白,

酒杯稳稳当当没有泼洒。

我的酒杯,和我又一次失踪,

夜还在继续走向纵深,

再也不会有人与我萍水相逢。 

2019.3.26 

爆破音

在书房听窗外的鸟鸣,

缠满绷带的时间婉转地流走,

轻缓、曼妙得像赝品。

浸淫久了,小夜曲每个节拍,

都在凌迟我的身体。

看见太多不想看见的,

听到太多不想听到的,

说不出话来,嗓子有异物阻碍。

我的血液和呼吸在胸腔里,

集结成气流,攀援而上,

我在气流的上升中收腹挺胸,

眼睛平视前面的方向,

整个世界剩下翻书的动静。

此时此刻,只需要把嘴打开,

气流喷薄而出,发出爆破的声音,

闪电把一把手术刀挂在天上,

我的爆破音,排山倒海。 

2019.7.21 

夜有所梦

夜有所梦。

都说春梦里的对象很陌生,

对此我将信将疑,但很多人认同。

我的梦不在春天,没有斑斓,

夏、秋、冬里也没有春。

我梦里都是神出鬼没,

那天神对我说,

赐你万能的权力,诅咒你敌人。

我在手机上翻检所有的名录,

都笑容可掬,没有。

鬼又过来,拿一帖索命符,

去把你身边的小人带来。

我省略了学生时代,从职场过滤,

也找不到可以送帖的人。

世界很大分不清子丑寅卯,

习惯忽冷忽热的面具,

看淡渐行渐远的背影。

与人过招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轻易指认敌人和小人,

自己就小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幸光荣受伤,

也要让我的血稀释成泪,

以泪洗面,比血水更干净。 

2018.8.30 

去阿姆斯特丹的飞机上

从北京到阿姆斯特丹,

起飞与落地的滑行,

在一部电影的半梦半醒之间。

马丁·麦克唐纳的三个广告牌,

让我不停地转换角色,

走不出舱门。

警察迪克森脸颊的伤疤,

警长威洛比自杀留下的信,

追凶母亲米尔德里德点燃的那把火,

更像是我自己身负重伤。

我在故事里固执地寻找,

那疤、那信、那把火之后,

有一双深藏愧疚、躲闪的眼睛。

我因此而失语、失重,

被伤害被误解没有人可以幸免,

越接近真相,越是发冷。

此刻的阿姆斯特丹看着我,

我看着窗外已经醒来的风车和郁金香,

满怀感激。从天空到地面,

一次未曾设计的沉重地飞翔,

有了惊心动魄的抚慰。

即使季节模糊,遍地落英,

走出来,身边飞过一只燕子。 

2018.3.27

在贝尔格莱德的痛

南斯拉夫没了,

中国大使馆的旧址拆了,

建筑工地一角,一块大理石,

正在被黑色幽默。

一段碑铭,两个年轻人的名字,

比生命站得更凄冷。

天下着细雨,

几束枯萎的野花挂满泪珠,

惨淡的黄,格外刺眼。

没有遮挡的大理石不说话,

没人驻足,没人多看它一眼。

贝尔格莱德面无表情,

比鱼的记忆更短暂。

我蹲下身去,听那年的炮火,

跨洋飞落地下室的精准。

我从我的祖国远渡而来,

在这里看不见多瑙河的蔚蓝,

只能小心翼翼地擦拭,

碑铭上的泥泞、凌乱的枝叶,

害怕我翻江倒海的伤感,

触碰到它的痛。 

2018.8.3 

时间上的米沃什

与时间纠缠一生,

在最后的时间里,轰然倒下。

蓝色的波罗的海在号啕,波及

所有的水面和陆地。

为时间唱挽歌的波兰老人,

被时间掩埋在克拉科夫家中,

时间为他而凝固。

那些用波兰语写成的诗歌,

繁衍成其他民族的语言,

覆盖了世界。

这是波兰的一个神话,

可以用时间制造画面和记忆,

并赋予它庞杂寓意的神话。

制造这个神话的大脑,是一片海,

无数种类在海里相互撕咬,

相互激活,排列出井然的秩序。

像这个人复杂、有序的身份,

阔少、制作人、外交官

诗人、教授、流亡者……

时间在他的笔记里,

惶恐、困惑、悲伤和虚无,

每一个时刻都有斧凿的痕迹。

绝望中昂首法西斯的屠刀,

以鲜血分行救赎历史。

敏锐、毫不妥协地承担,

撕开人类剧烈冲突中的赤裸,

在时间之上。 

2019.10.20改定

欲望

我的欲望一天天减少,

像电影某个生猛镜头的淡出,

舒缓,渐渐远去。

曾经有过的忌恨、委屈和伤痛,

一点一点从身体剥离,不再惦记,

醒悟之后,行走身轻如燕。

我是在熬过许多暗夜之后,

读懂了时间。星星、睡莲、夜来香,

它们还在幻觉里争风吃醋。

天亮得比以前早了,窗外的鸟,

它们的歌唱总是那么干净,

我和它们一样,有了银铃般的笑声。

我的七情六欲已经清空为零,

但不是行尸走肉,过眼的云烟,

一一辨认,点到为止。 

舍与得

那时候厮守一颗星,

错过了蓝天白云。错过只是

时间推迟了,而已。

蓝天的蓝不藏刀斧,蓝得透彻,

白云的白没有瑕疵,白得干净。

蓝天在上,白云在上,

遇见蓝天白云没有人不自惭形秽。

所有身外之物开始脱落,

虚荣、自恋、得失的计较,

都是头皮的屑。过去就是过得去,

转身又是一片芳草地。

很多事心照不宣就够了,

人生最大的学问就是舍得,

舍了的,可以得,可以不得。

意外

很多意外猝不及防,

生活里好端端的瓶瓶罐罐,

七零八落。一片破碎的玻璃,

在滴血,我检查了全身没有出血点,

这使我更加惶恐不安。屋子里,

除了我可以流血,植物、花草都安然无恙,

我知道伤在哪里了,不能说。 

无比

我经常使用这个程度副词,

省略前戏和后缀,节制过度的热烈,

它不孤独,语义能够抵达无限。

我的无限程度都是限量版,

唯一。在唯一里无限放大,

像夜里偷袭而来的梦,重复、极端,

与现实相距两颗星辰。

这几乎是无法丈量的距离,

比我知道的天涯和咫尺,更残忍。

始终不二。认定无比就是无比,

一条路走到黑,白也是黑,

黑得根深蒂固,一目了然。

2020.9.1 

图片

姚辉,1965年生,贵州省仁怀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诗集《苍茫的诺言》《我与哪个时代靠得更近》(中英对照),散文诗集《在高原上》,小说集《走过无边的雨》等十余种,部分作品被译成多国文字。

关于李白

姚辉

你应当被琳琅的星辰

再惊醒一次

灵肉中的山河依旧以痛

及醺然的方式活着

谁  被绢帛之影遮掩?

虫蛀的字句再次萌发如风般

坚固之芽 歌与梦

仍将重复长剑边缘呼啸的

千种霜色

浮云又起。捉月的人

还能以所有遗忘的道路

证明什么?遗忘也是一种代价

拼尽酒意的人属于更为

古老的遗忘——你是让杯盏

死去活来的人 你

将大半个朝代掖进骨缝中

你修订星辰守护的善恶

一些星光袭用你的空旷

从这个夜晚上溯至累累呓语

你流苏的醉始终绽放光焰

那些被酒滴压碎的身影

曾交换过 让殿堂倾斜的

哪一种沉默?

你 即将让铁铸的星空

再上升一次

你在山中未遇见的道士

正端坐在桃花萼中

他念风云诀 将方形露滴

嵌入鹿的路径 他

为悬瀑准备了多种飞翔的方向

他让钟声内部的锈迹

成为最后的方向

他在青色雾岚中安放

竹刻的所有警觉——谁

是将你的足迹挂上

鸟翅的人?你认得他

折叠的梦以及伤势

草剑上浮动一个

丰腴的时代  桃花可能

会替换黎明的某种

白色阴影

他给你三种松树的遗忘

一种让赤日战栗

一种源自为云请命的头颅

一种属于烈风  属于风与热血

难以闪避的最初疑惑——

月亮是某种纵横术。以

灵肉互补的甘苦为界

月亮 是剑戟试图交换的

大宗焰火

月亮让谁的名字褪去

苦难的底色?你自月影中

降生  像泥淖深处

那朵呼啸之莲  你的热泪

让三种月色活着  你

擎着 月亮燃烧的往昔

你让月亮的翅翼反复垂落

月亮为谁归来?江声

被千百次镂刻在竹简上

你是大江绯红的骨头

你掌握着月与流水

悠远的习俗

你将冰雪淬炼的月亮

搁进父辈的背影  父辈需要

一些新的背影  你必将

成为这背影的一部分

你是被月晕多次耽误的赤子

大江朝东而梦境却总向西

你挥舞的长剑 已嵌入

梦与江潮湍急的追缅

月亮不想再成为某种

纵横术 它退回到

凛凛苍茫中 并以爝火

墨绿之痛 复述偌大

天穹永无止境的

麻木与期许

比梦境低矮的山总在逾越

风雨的平仄  春秋被纳入到

乐府的节律间  你如何

凭借一个生僻的错字活着?

你如何活成一种警示?

鹏鸟将道路置换成诅咒 酒

与烟尘  水势中的龙影反复生锈

祖传的骨骼陪龙影生锈

向殿堂中的蠹虫递上某种祈愿

你还将预留多少祈愿?冠盖

压碎灵肉  一个将咏唱

叠成启迪的人 为何总在

一遍遍错失墨写的寄寓?

桃花和露。一己的爱欲

被挂在宫墙上。歌。

云霓服务于王者鲜艳的痼疾

弹铗者醒着  弹铗者

只能无辜地醒着

你的命运系于这莫测之月

起初  你将月亮从襁褓中扶起

然后给它金质的肝胆 痛

遐想  然后你把桨声还原成

月亮黝黑的未来 你从波澜中

捉取的月色 仍在取代

史册歉疚的千种慰藉

用一座山  抵押

命定的风霜  而你必须

剔除那多余的弦月

让帆也成为山影而你曾漠视这

飞翔之帆 被酒意划伤的帆已早

忘却创痛 你在杯壁上

搁置龙的凝望 你

让帆进入铁打的波澜

那隔着月色寻找天穹的人

标示出苍茫的秩序 他

躲在你骨节中 以季候之暗

印证你无法印证的

各种霜色

山:东面的风硌痛

姓氏与道路 西斜的风

为谁挪动既定的怀念?

你 将再次隶属于

墨渍左侧的弦月

让酒入梦。这绮丽之想

仍将发出典籍与痛暗黑的

千种震颤

酒已让梦境  辟出

遐想及爱坦荡的通途

酒经过你灵魂时必须绽露

绯红的追忆  酒是多种寄托

那些被酒的波涛锻造的

夙愿  已然超越所有值得

珍藏的苦乐

酒。昼夜历经了反复咏赞

一个人固守的酒

是否  还能发出命运

悠远不变的回声?

你布置的词句充盈

漫漫酒意。千秋襟抱

也是某条道路至关重要的

冀望  抑或崎岖……

——还是以酒为梦吧

在多刃的风云深处  你

仍会沦入  生涯最为

刻骨的沉醉

炼丹者背负赤霞静立。

他  在疾风上

镌刻黛青色蝌蚪文

熟悉的火势  照彻旷野

他将大量身影移入

古老的灰烬

你敲击的文字被他塞进风的

第一种冥想。他替代过

你的遗忘  替换过谁

易碎的警惕?

而露滴与烟尘进入到

既定的淬炼程序中

还有一己之痛  颤抖的往事

以及迷误。陈旧的星光

也可以通过熔炉逼近

最初的苦乐

你无法听清他持续诵念的

口诀——霜 正烙上

丹粒焦糊的震惊

你 将在什么时候成为

炼制梦想的唯一火焰?

你修改他或天地的

秉性 从某句多棱的誓言上

取下各类纯金的

细小颗粒

一粒药丸顺黄昏滚落……

灵肉裂开 欲望在寻找

某种华美的对应

让一条江沉默  是黄昏

对我们唯一的诉求  而云

将告知我们该以怎样的

方式 让大江沉默

你是比江水走得更远的人

除了痛与爱  灯盏能

照亮的已只是这片

汹涌的波澜了——你可能

已早适应了波澜

易变的沉默

云也在被不断改变着

从漩涡内部  移至

岸石永远嶙峋的梦境

云在自己的筋骨里安放

绿色雷霆——而大江

依旧。你随霉变的月亮

重新浮出典籍

可能仍会有人把整条大江

装进杯盏中。沉默

是一种宿命 你在火与

朝代的面具上 凿刻

江流古老的救赎

可能会有一种长夜

仍在宫殿之上

时隐 时现

是被鸟翅刮伤的夜或

风雨固守之夜么?玉冠下的

头颅 开始颤抖

你将玉冠罩上粪土

——王侯的幻梦又划过了

雨与风声承载的习惯

你如何让玉冠

忍住 那么多疼痛?

世纪像一道铁栅  嵌在

呓语之外——而我们

已让酒滴中的往事

越发遥远

渐渐高于烛光

我试图泅渡的酒意

随火势斑斓……

摘星人已将指纹印上

浩浩天幕——

可以泄露的命运关乎

生涯与爱  摘星人超越

风云 不断检测

苦痛与火晶莹的成色

“不敢高声语?但可以

撑开旧帆。你适应的沉默

触动  苍凉而远的回响……”

星盏内浮动大家固守的

祈愿——光荣属于挚爱

属于星与星之间

既定的 辽远秩序

如果星辰再次上升

你能否唤醒烟云

代替  灵魂闪光的

各种期许?

而漫舞之星

已成为  某种

值得珍藏的梦境

十一

风起。大地跃过苍穹

那些颠倒的爱憎

很想 穿越锡箔之忆

用一种风声延续追缅

——我和你的追缅

可以忽略 也可能

被忽略了多年

谁熟识祖先支离的硬骨?

你将自己的夙愿砥砺

成铁  你是以酒容忍风雨的人

如果风雨坍塌  你

就能替换生涯悠久的惊喜

风呼叫。风的路途

旋舞 风正经历

酒与梦境交错的光芒

风 即将泛红

这源自生命的风

始终不改整个季节艰难的

信仰以及追索

十二

市街上的人也是总

丢失自我的人

扬盏。而盛世已然不再

他将黏滞的酒意

悬在孤柳上  他

为落叶订制各种阴影

石头上还能刻写

多少种朝代?火的朝代

被蝇蚋的朝代遮蔽

而他 仍将属于

灰烬的朝代

他从酒的光芒中找寻

疼痛的路 当风捻旧的

灵魂成为灰色风声

他让风 滑向

柳树参差的往昔

酒与遗忘——唯一的路

便是错失自己的路

谁  正将市街搬放到

翻飞的落叶之上?

十三

你想从宫殿之影上

抠下 那片疼痛的墨渍

是用血及泪水垒就的墨渍么?

凝重之痕 源于灵肉

源于烟火深处不改的冀望

宫殿被摔碎在典籍上

但你仍搂抱着摔不碎的

所有骄傲 以及

心脉悠远之响——

你凭借酒意印证过的沧桑

依旧澄澈 风

让酒与沧桑反复延续

我曾经握住过你扔弃多次的

那些酒滴  这燃烧的

潮汛翻过山峦  翻越苦难

最为辽阔的锋芒

你还能将角落里呼叫的酒

打造成岁月的警示么?

那么多人经历的沉醉

被镂刻成风的未来

如果背对风声 你就只能

撞向酒变向的追忆

宫殿再度苍老 墙影

淀入  彤红酒香

你高举的杯盏又一次

叩响山川与年岁

不朽的慨叹

十四

被黄河逼到天云之上

你失败的杯盏  想变成

各种零散的火势

你在自己的呓语中掘出

波涛——河的喘息

比庙堂中的龙影更为冰凉

你曾被彤红的龙影

覆盖  你让龙

沉入无端的羞愧

河是一种锤击还是安慰?

冰碴顶端的黄河日渐

荒芜 你经过了太多张望

你 该如何返回

那最初的明澈?

而某只杯子容忍着河的

遗忘 从波涛开始的

也必将从波涛结束

你焦灼的杯子 烘烤着

多种干涸的潮汐

一朵云被刻入

涛声内部  你预支了

庙堂高耸的灰暗

你 是杯子坚守的

第几种习俗?

十五

牧云者站在疲惫的街衢上

他手里的竹杖  重新

长出 纷批之叶

他传递天庭繁密的回音

云触及的伤痛也可能

会拥有回音

他将云的兴衰系于

绢帛及陶俑间  酒肆中

一个女人按云的节律活着

她 更换云的症结

他在云的履迹上点数谁

既定的孤傲?且让宫墙上的花

也成为赤云  跑进

君王支离的骨殖或戒令

而风将一部分云

交付给闪电 他为闪电

划定了延续的方向

你会在他的背影上

找寻云与谁残损的奇迹?

十六

白鹿有单独的路途

——在你的雨消失之前

白鹿  曾是被闲置

多年的雨意

它让山川模糊。还有什么

值得模糊?那些路

正被颂辞省略

你是鹿携带的徽章

泥淖中的晨光渐渐泛黑

你  如何坚守

这一遍遍风化的痛?

大河微斜。花隐藏波涛

却藏不住白鹿之痕

——市街上奔走的人

熟悉你背弃的方向

在正午的日色里  你

翻查出 鹿无效的梦境……

十七

雨摇蓬蒿。家园被捆缚在

烈风上  从簪缨者的斜视中

你  撷取某种超越

朝代的敌意

而你已先做成了自我的寇仇

讥讽骨头  然后讥讽

骨头仅存的痛——谁指认过

粪土镂刻之神稀世的

华彩?你又该如何拂尽

这些光芒  见证神

最为污浊的幸福?

蓬蒿:请以姓氏浇铸

弯曲的火焰  酒提醒的季候

依旧漫长  请以

鹰的落日遗忘  或者

以甲虫的雷霆铭记

家园在孩童彤红的呓语中

他说出另一类黎明的

形状——他即将

成为蓬蒿与风反复

铆合的你

十八

那些癫狂之酒也是

始终颠沛之酒

酒花浮动的宇宙  酸涩

远 且咧出梦幻般

牢固的齿牙

酒被收纳至骨缝时

曾发出刀刃状的呼啸

酒  是某种回望

以锋利的忆念

砥砺久远

你被铜铸的酒意捻制成

谁的信仰?你挪动

苍茫 让石化之酒

逐一返回星辰

颤动的祝愿

酒曾浪费过旋律中

旋转的宇宙  酒概括的

生涯重复凝望  你

是酒眷顾过的恨

抑或无边吟诵——

一滴酒的

饥渴 又惊醒了骨肉

难以限定的远方

十九

醺然。那么多恩仇

界定了谁必须适应的

种种习惯?

我们的习惯也可能被反复

叮咬着——蚊蚋的习惯

已超越星与火珍惜的

痛及赤诚

站在不敢辜负的

苍凉之后  我们仍能

隶属于哪些铁打的习惯?

你将镀金的雾

逼进梦境

酒的遐想见证炎凉。

古老的沉默者

必须习惯梦境的回声

二十

与人说霜 说深山的钟磬

正渐次 老去

说故乡只是云的一部分

有时在鸟翅上

有时 又总麻木地

缩在风里

说风在前天更为盛大

像一堆翻滚的粗碗

风磕磕碰碰

在一声赤红的鸡鸣中

风 变得纤细

说鸡记得去年的道路

请绕过背影上的疼痛吧

请绕过 泥泞堆砌的天气

说天气是一句镂空的旧话

你的背影  限制了

霜色

二十一

山中事  不避藤萝

不为赤鸟添更多风雨

松与瀑流有自选的道路

印上天穹之路  仍然能将

命定的泥泞以及爱憎

印入火焰

我在你抠痛的字句上

遇见你新颖的苍茫

这被修改过多遍的苍茫

任凭枝叶飞舞  任凭

酒从山泉深处汩汩

涌出——

而山峦挪动了那么多

灰色阴云  山峦守护的意愿

闪烁锋芒  你的锋芒

难以  蜷缩

你扔出的鸟影即将进入

松和落叶预示的

千百种奇遇

图片

陈先发,1967年10月生于安徽桐城。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现任安徽省文联主席。主要著作有诗集《写碑之心》《九章》《陈先发诗选》、长篇小说《拉魂腔》、随笔集《黑池坝笔记》等二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十月诗歌奖、中国桂冠诗歌奖、诗刊年度奖暨陈子昂诗歌奖等数十种。2015年与北岛等十位诗人一起获得中华书局等单位联合评选的“百年新诗贡献奖”。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传播

双樱 (组诗)

陈先发

养鹤问题

在山中,我见过柱状的鹤。

液态的、或气体的鹤。

在肃穆的杜鹃花根部蜷成一团春泥的鹤。

都缓缓地敛起翅膀。

我见过这唯一为虚构而生的飞禽

因她的白色饱含了拒绝,而在

这末世,长出了更合理的形体

养鹤是垂死者才能玩下去的游戏。

同为少数人的宗教,写诗

却是另一码事:

这结句里的“鹤”完全可以被代替。

永不要问,代它到这世上一哭的是些什么事物。

当它哭着东,也哭着西。

哭着密室政治,也哭着街头政治。

就像今夜,在浴室排风机的轰鸣里

我久久地坐着

仿佛永不会离开这里一步。

我是个不曾养鹤也不曾杀鹤的俗人。

我知道时代赋予我的痛苦已结束了。

我披着纯白的浴衣,

从一个批判者正大踏步地赶至旁观者的位置上。

渐老如匕

旧电线孤而直

它统领下面的化工厂,烟囱林立

铁塔在傍晚显出疲倦

众鸟归巢

闪光的线条经久不散

白鹤来时

我正年幼激越如蓬松之羽

那时我趴在一个人的肩头

向外张望

旧电线摇晃

雨水浇灌桉树与银杏的树顶

如今我孤而直地立于

同一扇窗口

看着高压电线从岭头茫然入云

衰老如匕扎入桌面

容貌在木纹中扩散

而窗外景物仿佛几经催眠

我孤而直。在宽大房间来回走动

房间始终被哀鹤般

两个人的呼吸塞满

——选自《杂咏九章》

崖边口占

闲看惊雀何如?

凌厉古调难弹。

斧斫老松何如?

断口正欲为我加冕。

悬崖何时来到我的体内又

何时离去?

山水有尚未被猎取的憨直。

余晖久积而为琥珀。

从绝壁攀援而下的女游客,

一身好闻的

青木瓜之味。

——选自《敬亭假托兼怀谢朓九章》

孤岛的蔚蓝

卡尔维诺说,重负之下人们

会奋不顾身扑向某种轻

成为碎片。在把自己撕成更小

碎片的快慰中认识自我

我们的力量只够在一块

碎片上固定自己

折枝。写作。频繁做梦——

围绕不幸构成短暂的暖流

感觉自己在孤岛上。

岛的四周是

很深的拒绝或很深的厌倦

才能形成的那种蔚蓝

——选自《横琴岛九章》

以病为师

经常地,我觉得自己的语言病了

有些是来历不明的病

凝视但不必急于治愈

因为语言的善,最终有赖它的驱动

那么,什么是语言的善呢

它是刚剖开、香未尽的柠檬

也可能并不存在这只柠檬

但我必须追踪她的不存在

——选自《横琴岛九章》

群树婆娑

最美的旋律是雨点击打

正在枯萎的事物

一切浓淡恰到好处

时间流速得以观测

秋天风大

幻听让我筋疲力尽

而树影,仍在湖面涂抹

胜过所有丹青妙手

还有暮云低垂

令淤泥和寺顶融为一体

万事万物体内戒律如此沁凉

不容我们滚烫的泪水涌出

世间伟大的艺术早已完成

写作的耻辱为何仍循环不息……

——选自《杂咏九章》

远天无鹤

我总被街头那些清凉的脸吸附

每天的市井像

火球途经蚁穴

有时会来一场雷雨

众人逃散——

总有那么几张清凉的

脸,从人群浮现出来

这些脸,不是晴空无鹤的状态

不是苏轼讲的死灰吹不起

也远非寡言

这么简单

有时在网络的黑暗空间

就那么一两句话

让我捕捉到它们

仿佛从千百年中淬取的清凉

流转到了这些脸上

我想——这如同饥荒之年

即便是饿殍遍地的

饥荒之年,也总有

那么几粒种子在

远行人至死不渝的口袋里

——选自《叶落满坡九章》

渺茫的本体

每一个缄默物体等着我去

剥离出它体内的呼救声

湖水说不

遂有涟漪

这远非一个假设:当我

跑步至小湖边

湖水刚刚形成

当我攀至山顶,在磨得

皮开肉绽的鞋底

六和塔刚刚建成

在塔顶闲坐了几分钟

直射的光线让人恍惚

这恍惚不可说

这一眼望去的水浊舟孤不可说

这一身迟来的大汗不可说

这芭蕉叶上的

漫长空白不可说

我的出现

像宁静江面突然伸出一只手

摇几下就

永远地消失了

这只手不可说

这由即兴物象压缩而成的

诗的身体不可说

一切语言尽可废去,在

语言的无限弹性把我的

无数具身体从这一瞬间打捞出来的

生死两茫茫不可说

 ——选自《不可说九章》

呼吸

鸟鸣和任何事物碰撞都透着

一点醒悟。词语往往没有这样的幸运,

傍晚写一首诗,

在一些词中窒息。

放下笔,到湖边翻涌的荒草味中

走一走。极度负重让湖水清澈。

——但,极度不是尺度,

只是情绪。情绪正以晚霞的形式倾泻……

偶尔,银白鳞光划破湖面令鱼的

形象瞬间解体。而鸟鸣下沉,它

和鱼跃出的光影,构成美妙的对称——

鸟鸣与鸟鸣之间,嵌着不规则的

块状寂静。我在冷风环绕枯枝的

漩涡中遭遇意识的断崖——捕得

一些新事物的撞击。我们,和

世界在词语中的对峙,黑黢黢的,

仿佛我们极少地活在大自然中,

更多时刻只在身体狭小的

囚室中,艰难地呼吸……

——选自《居巢九章》

双樱

在那棵野樱树占据的位置上

瞬间的樱花,恒久的丢失

你看见的是哪一个?

先是不知名的某物从我的

躯壳中向外张望

接着才是我自己在张望。细雨落下

几乎不能确认风的存在

当一株怒开,另一株的凋零寸步不让

 ——选自《巨石为冠九章》

巨石为冠

相对而言,我更喜欢丧乱时代的诗人

他们以巨石为冠

写黄四娘蹊头戏蝶的杜甫

只是杜甫的一种例外

这里面释放着必要的均衡之妙

当一个人以巨石的嶙峋为冠

也必以樱花的稍纵即逝为冠

以泡沫为冠者,也必以长针为冠

但刺破的地方不一定有真相

以湖水的茫然为冠者

期望着语言的遁世之舟

以歧路和荆棘为冠者期待着

久击之下,必有一醒

但真相是我迟迟难以醒来

骂骂咧咧的年轻一代以

尖锐之物袭击老去的诗人

远大于窗口的巨石和碎片,密布于我的桌面

 ——选自《巨石为冠九章》

无我的残缺

身体的残缺在深埋后会由泥土补上

我们腰悬这一块无所惧的泥土在春日喷射花蕊花粉

为什么生命总是污泥满面啊又不绝如大雾中远去的万重山

——选自《巨石为冠九章》

万安渡桥头

结伴出游的诗人在桥头走散

几滴水在海面被稀释

导游在我们随身佩戴的耳麦中

焦灼呼唤:向某处集中——

一个人丢失,集体便得不到默认

但集体并非声气相求的同类。我依然

渴望像一个词被

放错位置,不出现在某个句子中

等着真正危险而美的际遇在

艰涩的相互搜寻中产生

目睹集体的崩溃在下午深拂的

偃静流云中。一个人隐形

宛如很多人在同一个点上凝神。

等着别人把我从一粒沙中挖出来

而牡蛎,在海滨吐纳躁烈的腥气。

耳麦中导游的召唤,像越来越衰弱的哀告

博物馆之暮

博物馆剔透的琥珀中

昆虫半睁着眼睛

某个早晨。她刚刚醒来

永恒的凝固忽然发生了

这大致是弱者锲入历史的唯一甬道。

连同醒来时,脸上还未散尽的空虚。

弱者的历史总是耐受而寂静的。

早上的露珠,羽毛

马桶

海风中起舞的脏衣服

在印度婆罗门教和波斯教熏陶下

的街巷,与宋朝其他州县迥然不同

晨钟暮鼓。刺桐花红……

这一切被錾入青石其义何在?

入暮的展厅内残碑断石如乱句

像一首诗把一闪念和

微弱的叹息凝固起来

博物馆和诗的本义是嘴唇触碰

嘴唇。说出来,才可以活下去——

琥珀中昆虫继续醒来,只是更为缓慢

而我依然可以透过玻璃

看着石雕的明月从

石雕的海面上升起来

瘦西湖

礁石镂空

湖心亭陡峭

透着古匠人的胆识

他们深知,这一切有湖水

的柔弱来平衡

对称的美学在一碟

小笼包的褶皱上得到释放

筷子,追逐盘中寂静的鱼群

午后的湖水在任何时代

都像一场大梦

白鹭假寐,垂在半空

它翅下的压力,让荷叶慢慢张开

但语言真正的玄奥在于

一旦醒来,白鹭的俯冲有多快

荷花的虚无就有多快

为弘一法师纪念馆前的枯树而作

弘一堂前,此身枯去

为拯救而搭建的脚手架正在拆除

这枯萎,和我同一步赶到这里

这枯萎朗然在目

仿佛在告诫:生者纵是葳蕤绵延也需要

来自死者的一次提醒

枯萎发生在谁的

体内更抚慰人心?

弘一和李叔同,依然需要争辩

用手摸上去,秃枝的静谧比新叶的

温软更令人心动

仿佛活着永是小心翼翼地试探而

濒死才是一种宣言

来者簇拥去者荒疏

你远行时,还是个

骨节粗大的少年

和身边须垂如柱的榕树群相比

顶多只算个死婴

这枯萎是来,还是去?

时间逼迫弘一在密室写下悲欣交集四个错字

再均衡

在众多思想中我偏爱荒郊之色。

在所有技法中,我需要一把

镂虚空的小刀——

被深冬剥光的树木,

行走在亡者之间。

草叶、轻霜上有鞭痕。

世界充溢着纯粹的他者的寂静。

我越来越有耐心面对

年轻时感到恐惧的事情。

凝视湖水:一个冷而硬的概念。

在不知何来的重力、不知何往的

浮力之间,我静卧如断线后再获均衡的氢气球。

——选自《居巢九章》

从一到二的写作中我

挣扎太久了,

从零到一的写作还未到来。

世上任何一件东西,一片烂菜叶

一只废纸篓都足以

让我凝神。

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世界,

但这个世界是可悲的。

磨损,还余四座城门。

每日背着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着。那合乎自然的

丧失之美还未到来……

——选自《居巢九章》

裸露

湖水舔舐柳树裸露的根部

我在这亘古不变的机械运动中

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入夏的湖水灰暗

它的孤独也从未稀释过

我的孤独。有时,栗背伯劳结伴飞过

湖水耐心地将倒影中的羽毛、体温和

心跳分割在层层涟漪中……也裹挟着我

又一次去舔舐柳树衰老又

洁净如新生儿的,前额

——选自《我们曾蒙受的羞辱九章》

入藏记

初冬,种子贮藏了植物神经

的颤栗后又被踩入泥土

鼠尾草分泌的微毒气息引人入胜

山中贼和心中贼,交替涌伏

我有人间晚霞似火

能否佐你一杯老酒

山路发白,仿佛已被烧成灰烬

皴裂树干在充分裸露中欲迎初雪

枯枝像一只手在斜坡耗尽了力气

保持着脚印在种子内部不被吹散

哦,时光,羞愧……绳索越拧越紧

脱掉铠甲的矢车菊眼神愈发清凉

——选自《知不死记九章》

图片

虹影,著名作家、编剧,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饥饿的女儿》《K-英国情人》《好儿女花》《罗马》等,以及《上海王》等旧上海系列小说、“神奇少年桑桑系列”五本、《米米朵拉》等,六部长篇被译成三十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娄烨导演的电影《兰心大剧院》的原著作者。曾获纽约《特尔菲卡》杂志“中国最优秀短篇小说奖”;长篇自传体小说《饥饿的女儿》曾获中国台湾 1997 年《联合报》读书人最佳书奖;2005 年获有意大利“文学奥斯卡大奖”之称的“罗马文学奖”。

这年在伦敦(组诗)

虹影

我们的青春

那些年在伦敦

有非常凶猛的荷尔蒙,却没有爱情

走过泰晤士河,河面丝毫没有涟漪

那时你和我自成牢狱

童年固定着各自父亲的形象

电话线两端孤独的魂

听着彼此的呼吸

那么脆弱,常常哭泣

呼啸的北风一下吹断面前的树

我在伦敦写书

每天十几个小时

除此之外,我怎么生存下去

成为一个卖花姑娘或是出卖性的舞娘

我经常走到庞大的公园里大声吼叫

为了让你听到

帕丁顿火车站似乎是一个开始

整个伦敦生活结束

那列神秘的火车

一直行驶在我的脑海里

你的手指,他的舌头

变成了什么?我喜欢的人越来越少

而你一直在心里

像日出,像妖艳的牡丹花

我不知,你也不知

我们的青春一晃便不见了

我猛地回头,淡然的目光

回回都在背叛的毒汁里浸湿

2020年4月25日

石头里的春天

十三人,饥饿难忍

只能看星星

串了十里长,又十里长

燃烧的船,数也数不清

浩浩荡荡

其中一艘船直线掉了下来

我们当食物吃掉

留下桨,留下桨

我们需要划出这个世界

2020年4月16日

关于母亲的梦

你教我横着睡觉

可横过长江

你教我张嘴说话

可用词语填满身体里的洞

你说

孤独的玫瑰已开

今年的裹尸布已占用了一条江的水

不过江尽头

鲸飞到天空

明年的日出已出发

如同你18岁时爱人的心跳

孩子,我已在返回的路上

2020年4月17日

双层公共汽车

将窗打开,露出

冰冷的蓝色来

空气凝结泪珠

你来到终点

拿出一张纸

折出一条死神前来的街

东拐西拐

加些暗洞,掉下他

陷害他

再用纸折出一朵芬芳妖嫩红的花

爬过未来的窗,迷惑他

挑战他

鄙弃他

让他愤怒

搜不到要带离的人

双层公共汽车,红得像火

在收缩车外的蓝和泪珠

他盯着,目光

企图烧毁这纸街

记忆飞速前进

记忆奔出魂魄

留下

一场寂寞的婚礼

和垂死的新娘和新郎

2020年4月17日

六指姑娘

风沙是十二年前的风沙

我在医院听到尖叫

六指,你是六指

幸福的边缘

两根线系掉多余的

暴雨,雷声

黄金,黄金

我一贫如洗

如何消解你的精神

你燃烧的嘴唇把罪恶

驱赶

2020年4月17日

第三十一首困兽

一层高过一层的狂风

想圈住绝美的风景

未曾留有缝隙

年少时你我长久独占风景

成为风景中的风景

如今同在伦敦之北

老死不往来

2020年4月22日

摄政公园

玛丽,玛丽你在哪?

我生命中多少次与那只凶兽

逆行,擦肩而过

站在运河上

我喊你的名字

玫瑰随着我的呼唤

遍地凋零

2020年4月27日

最后的离别

在运河尽头,两个寂寞的灵魂

有面屏风,还有件丝绣红袍

傍晚你抽烟站在阳台上

运河通向你我必经的路

有艘蓝船缓缓经过

回荡着死亡之歌

我拒绝听

去街上配钥匙

那把可以打开你心的钥匙

蓝船跟着我

歌声轻巧地缠绕我:

我的母亲是一所学校

我笑,我哭

是因为她

而你的母亲是一个医院

你背弃,你忠诚,是因为她

现在的我,21年后

走在运河边

发现1999年,是个停顿

可能终生与爱情分离

我一条条街穿越

没有配那种钥匙的人

毛毛细雨降落

钻入我嘴里,原来比盐咸

比刀子更锋利

我们一别东西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

难再相遇

2020年4月30日

沉寂的声音——给JW

温良之虎,凶猛之豹

在夜色中微睁开双眼

黑夜,寒冷的风中

呼喊

四十年了一直在呼喊

一切还能忍受

孤独只能点燃内心之火

小时你蜷缩在床角

盯着她,城中那个最顶端的字母

在愤怒地寻找

寂静之声,如开始之夜

刺痛一个不屈的灵魂

呼喊吧,加入凶猛的火焰之中

2020年5月7日

松阳

你的存在,就是一个景象

在二月

晨曦吐气

你一个人穿越庞大的北京来

我们隔着栏杆,仿佛隔世

我不说,你也不说

我们倾听

风向哪一个方向刮

会不会朝一个方向

我们都不知的方向一直向前

心也朝那个方向去丈量疼痛的深度

而一个十二岁的姑娘

此刻走过马路

我记得她的模样:

穿着一件学校绿色短裙

和一双黑色系带皮鞋

我不折叠她,她逆向

折叠那方向,那不可知的方向

2020年5月8日

柏林——给GL

在这儿我总迷路,朝左

朝右,朝前

朝后,都没有自己

我站在路中央

想蹲下来

我必须等,等那颗星星

从天上落下来

在我心里扎根

我必须等星星发芽

等它绚丽的花朵填满我的身体

我朝左,我朝右

我朝前,又朝后

迷糊之中,看见所有的路都通向一个点

没有你的柏林

不是柏林

2020年5月10日

红颜已老

我失去你

在这个清晨,露珠滚成你的眼睛

我捡发黑的羽毛、烧焦的石头

我修补虫牙,抓星星的残光

他们都是你的一部分

我更换头发的色泽

我往干裂的脚抹油

召唤万有引力之虹

引入圆镜中

我梳妆

我穿新衣

在深夜唱一首老歌:

等我长大,苹果掉地

一个顶着草帽的男人,从土里冒出来

装着我的新郎

2020年5月10日

运河

没有人,半个人也没有

好几公里阳光直线铺下来

两只乌鸦穿过

泊在旧驳船船顶

郁金香和风信子枯萎

拒绝和含苞的玫瑰交谈

空气中没有你沉稳的脚步

你在哪里?

我看河面自己的倒影

我还是原来的我

这些年,这些年

我都干了什么?

好静谧的运河

连丝儿风也没有

我可跳入河里,找些从前的涟漪

从前的照片?

没用。我还是对空气说说你吧

你可安然无羔?

怎么到今天才发现

几十年一晃就不见了

2020年5月10日

鱼跃出一个弯度

不断喝水

鱼嘴里长出树叶

封住你的眼睛

同一个弯度

同一个黑夜

替换另一个黑夜

倒影的倒影,水波的水波

分开一件件衣服

鱼雌雄同体,只对仇人

闪动美丽的翅膀

2020年5月11日

风景的中心 

鼓掌声在每周四准时响起

封航之后,家被隔开

满树的花洒满道路

躲藏着一个个死神

安全屋里

好多蓝苹果,悬起我的孩子

每天做一个蛋糕,浪费面粉

浪费时间和蒲公英花球

盘腿呼吸

我知道这样的日子

终会过去

我们会踏上回家之途 

2020年5月11日

东线西线

在手掌上扩展一条路

死神站在那儿

绕开他,再扩展一条路

加一个分岔

再加一条线,充满爱

三线自由并行或交叉

虎漫步经过

狼在对面山头嚎叫

死神呢,他来回走着

不知所措

2020年5月20日

杀手

轮船在马路上行驶

狮子停在人行道上流泪

空中掉下带钩子的线

抓着我

停在路的左边,逆向轮船

不错,一切如故

一百年前我经过这儿

被你一箭射中

2020年5月23日

桥梁与河流

一幢房子消失

在雨水之中

忍受石头和结构的残缺

一架最明亮的云梯

通向这个夏天的庇护所

作为证据

改变一本书的封面

我知道读不了这个故事

这个故事会有另一个结局

2020年6月15日

碎冰

我的名字虹

发出声音

在冰底三尺之下听见,很久你不和我面对面

三尺之上是我的魂,我已迷失太久

我四处游荡,没有归宿

冰里有乌鸦的身影

为什么不是你

为什么不是我

冰里有幢灰楼

可以反射出岸上的倒影,那么多

孤独的鱼停止在里面

冰上有脚步,那么杂乱

那么匆忙和惊慌

不是你,也不是我

冰里的爱情是冰

除非你把我的名字虹

从我的身体里清除 

2020年10月1日

猫对鱼说

雪马上降临

转眼快一年,森林之中

无家可归的鱼停在这儿

不断吐水泡

湿润一个人枯干的手

层层叠叠的树根在生长,花朵

张开芯,吸收我爱你的理由

2020年10月2日

信仰——给KL

我的信仰在我的怀里

红宝石般闪耀

在夜里胜过一个男人

我凝望满天星辰

白天它们变成树叶

垂直落下

激动得颤栗

如我在母亲胎中最初的梦

痴狂并不停止

2020年10月7日 

风可以捉住

掉了一只耳朵

有什么关系

因为风可以捉住

放在胸前,温暖你的冰冷的心

我看见没有眼睛的你

你在走路,走得比风快

太阳把你的身影晃动

我想吐

已经整理了墓地的杂草

坐下读一首给爱人的诗

爱人走了,生活还在进行

一江水闪耀着蓝光

踩上,走过去,踏着波浪

拉着风一起

和你一起震荡

2020年10月7日

这年在伦敦——给XL

都是跟你无关的事,一些小小的花朵

一些小小的鸟停在窗台

一些小小的沙从手指缝滑过

一滴滴小小的露珠闪耀着光芒

没有激情的火焰

没有仇恨的风暴

夜色就是夜色

悲剧不再是悲剧

好像你知道一二

那年那张脸,消失已久

又浮现

我夹在书中枯干的蓝靛花复活

我的知更鸟羽毛

飘飞在长江之上,沙粒

再次融合沙粒

我在清晨采集的露水

我的半圆桌子的吱嘎声

居然定格下来,虽然一切残缺不堪

夜色中有大片乌云

悲剧中心此时是平静

2020年11月24日

圣约翰林公园街

破腹自尽是三岛由纪夫

跳下塞纳河是保罗·策兰

茨维塔耶娃把脖颈交给绳子

我活,直到四肢轻如纸片

在你们面前的天空飘来飘去

我乖巧不信命

用诗歌谈天说地

吃了几十年的药,终于放弃

在伦敦,用一个烫衣板写作

架构可能或不可能的世界

竭力移来室外一束霞光

给树叶的黄,添加亮点

时间如此坠落

跳跃的树叶才拥有力量

一个清洁工在这天早上将它们

清除,第二天又有落叶

再次被清除

第三天,落叶依旧

组成一排文字:我们来自另一个世界

2020年11月25日

徘徊泰晤士河

你是一棵庞大笔直的白杨树

对我,却是毁灭的烟囱

眼睛闭上,学会沉寂

喉咙,折叠沉寂

我们和老虎关在一起

清冷的月亮当空

他活,需要金子

我活,只需要一粒长江沙

2020年11月26日

“诗歌是我的灵魂”:

虹影关于诗歌的十一个问题的回答

 沈睿

虹影信任我,要我给她这本2020年的诗歌写些文字,我忐忑不安,我不是常读汉语诗歌的人,原因很简单:我读不懂很多汉语诗歌,所以谈论虹影的诗歌,对我是个挑战,因为第一,我无法把她的诗歌放在一个大的背景上来讨论;第二,阅读她的诗歌,我有时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虽说是寒假时节,我还是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要做,直到做完学校的事情,我才开始认真地看她的诗歌。阅读虹影的诗歌,让我意识到诗歌美学对诗人的影响,要理解一个诗人的诗歌,首先要理解一个诗人对诗歌的理解,一旦你知道诗人对诗歌的理解——这种理解既抽象也具体,你就有了理解其诗歌的小径,你就可以进入诗人的诗歌花园,看懂诗人写了什么,于是我就写了十一个关于诗歌的问题问她。

虹影几易其稿,与其我谈论她的诗歌,不如让她自己给我们指出怎样阅读她的诗歌,她阐述她的诗歌,让读不懂的读者也能走进她的灵魂里——虹影说,她的诗歌是她的灵魂的表达。以这个问答作序,既帮助读者阅读,也展现虹影的诗歌美学,一举两得。以下是我们的问答,我问,她答。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到现在为止,你出了几本诗集了?

我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写,从1988年第一本诗集出版,我一共出了七本诗集:《天堂鸟》(1988年)、《伦敦·危险的幽会》(1993年)、《白色海岸》(1998年)、《快跑,月食》(1999年)《鱼教会鱼歌唱》(2001年)、《沉静的老虎》(2008年)和《我也叫萨朗波》(2014年),其中两本诗集在中国台湾出版,有部分诗重合。

重庆长江南岸半山坡六号院子的堂屋,深夜有蝙蝠飞舞,姐姐哥哥下乡当知青,小小姑娘的我一个人在阁楼,无望地听着四周的声音,渐渐有了倾诉的欲望,开始自言自语,那就是诗。

你觉得你三十多年的诗歌写作有什么变化?请举例。

十八岁前,写诗,我喜欢抒情,那时欢悦和绝望,直接抒写;三十岁时,写诗,我知道控制,写光时,我写折光的人,通过观察凝视他者反观自我,如:

他成了黑暗的一部分,他死时的笑声

刺中我

我成了他的一部分

星月也害怕

——《重庆贫民窟》

三十岁之后到现在,我将控制转化为倾听和静默,思考人为何会失去:生命、物质和尊严。我重回出发之地,我的来处,出生之地,我的根,记录黑夜的血和动荡的白日、那些被扼杀被驱赶的弱者的声音,女性的声音,将时间和空间分割,重新组合,我是她们,她们是我,让悲剧唱出歌来。

你怎么看你的诗歌写作与小说写作的关系?

我左手写诗,右手写小说,诗是我的灵魂,小说是我的血肉。这二者关系,如同我的两只眼睛,眼睛看见它们能看见的。

我写小说更为了生存,可以养活自己及家人,写诗只是为了艺术,让我找到平衡。

可要真正区分这两者,并无界线,我写,因为回忆,我写,因为逝水年华中有无尽的忏悔。现实世界比文字世界更残酷,更小说更具象,我必须记录和呈现。

你怎么写诗或是什么激发你写诗?

比如我的思想进入一个窄地,我只有死,渴望结束生命时,我身体里出现另一个生命的声音,当我的绝望到达了顶点时,我写诗。

有时我恨我自己,将感性与理性颠倒,感官世界、幻觉主宰我,我反抗,我不服从这世界和他世界强行直入我的思想和身体,拒绝被奴役,这时我写诗。我通常在一个窄小的空间写诗,也对流动性的空间不排斥,比如在船上、在火车上、在飞机上,我写诗。空间的隔离,让我专心思考,尤其置身于一个暗黑的陌生小房间,我写诗。

请描述你写一首诗的过程,比如这首诗歌:《山城重庆》,在这首诗里你用了什么技巧表达你的思想?

先说说这首诗的写作背景,2020年2月我的中国签证结束,又延签不到,只能回到伦敦。流离在外,因为COVID-19,伦敦开始隔离,只能去附近的公园走路,那儿有一条运河,之前我不能面对的创伤每天在敲击我。有一天,我登上公园最高处,看远处的圣保罗大教堂、伦敦眼,BT高塔,阳光下泛着光的泰晤士河水,清朗的天空,一朵朵云,蓝得透亮,像意大利的天空!我从未发现它是这么美!

长江边那座山城,小时被雾气遮挡,到江边看尸体的人奔跑的脚步声,远远移来,好多沉在心底诡异的人和事浮现,有的真实,有的属于我小说里的人物。近距离打量他们,我写了这首诗,运用非线性,讲不同地点,甚至不同国籍的人,在每个具体的时间,各自的命运,用江上船行驶的意象将他们联结在一起。那是一种可以和原乡背离的存在,理想坠落,文明仍在生长,爱情失去,记忆在心里还会活下来,起码可以在我的诗里。

什么是好诗?一首好诗的特点是什么?请举例。

好诗,诗句的形式与所表达的思想情感吻合,读者可进入一种新的理解状态,思维敏捷,或激动,或不安,或悲伤。好诗,是一场风暴,如魔法,席卷你,给你自由,让你的灵魂飞起来。

好诗,具有独特的美感,如同艳遇,一旦钟情,便终生相依。好诗,不说费话,清晰简洁,刀光一闪掠过,生命灿烂绽开。好诗,让你幻想,启迪你,有张力,有先锋性实验性,读了,可以改变你的一天,甚至一生。好诗,读出声来,自带乐感,自带节奏,自成韵律,哪怕是盲人或不懂这种语言的人,也能感受到,它在诉说什么!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那句“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个问题),哪怕不懂别人朗读的语言,只听声,你都会感到哈姆雷特内心的焦虑。

诗人庞德的诗学主张:“一生只呈现一个意象,胜于写出无数作品”他认为诗的语言必须是一种优美的语言,一定不能有书卷气的词,意义解释或倒装,一定要像莫泊桑最好的散文那样简练,像司汤达最好的散文那样硬朗。文字中不能有突然的感叹。没有一个飞起来又毫无着落的词。纵然一人不可能每一次都到达完美,这必须是一个人的意图。它不能仅仅是漫不经心的信笔所至;对词语和感觉没有丝毫影响和掌握,一种机械的平平仄仄是不行的。庞德的诗有名的难懂,也难译,可你听他的朗读,你便能听到他的思想。

好诗,自成一种观念,自成一幅图像,读者可身在其中,看见别样的风景。

像艾米莉·狄金森的诗:

我从未看过荒原

我从未看过海洋

可我知道石楠的容貌

和狂涛巨浪。

我从未与上帝交谈

也不曾拜访过天堂

可我好像已通过检查

一定会到那个地方。

我第一次读到这样的诗,在一个朋友家的一本杂志上,当时的我,正走在一个死胡同里,写出的文字不能发表,生存艰难,熟知的朋友劝我南下另谋前程。读这样的诗,我的心震动:一个穿白衣的女士,走在荒野上,风吹着她额前的头发,她对我侃侃而谈,谈信仰,谈一个人自身的局限和灵魂的庞大。我一下子找到方向,用文字表达自我,我不能放弃。

也因为如此,她的画像一直挂在我北京家的厨房墙上,以她为型,如影相随。

“不必心急,一首伟大的诗可以忍耐五百年不被阅读和理解。”瓦尔特·本雅明如此说。

《圣经·诗篇》,篇篇是福音,能唱能咏:“我们曾坐在巴比伦的河边,一想起锡安,就哭了。”“你使我的年日窄如手掌;我一生的年数,在你面前如同无有。各人最稳妥的时候,真是全然虚幻。”优美动人,充满隐喻和典故,从小时偷听收音机开始,它便是我的诗歌取之不竭的营养之地,为我流寓在外的床前读物。

中国当代诗歌的写作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时代,不是如何写,而是能不能写。一个诗人,他想什么,能写什么?完美的祈求,在不断的坠落中或许可以看到凤凰真正的美丽。

什么是破诗?一首破诗的特点是什么?请举例。

破诗,形式精心策划,内容平庸或笨拙,读者无动于衷。破诗就是烂白菜,酸到滥情,陈腐之词,拖泥带水。乾隆写诗四万多首,他活了八十九岁,平均一天一首,写忧民孝道圣德,一个目的,彰显他天子的光辉形象,他的诗难挑出好诗。

现代诗人徐志摩的诗酸的多,戴望舒、吴兴华的诗则恰好。汪国真的情诗酸中带甜,而余秀华的情诗则正好。李清照写了好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气势,谁人不服?但她的词都是小女子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为赋新诗强作愁。像《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开始“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好,而“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并不好,最后一句居然“烂尾”。

很多诗人写破诗,意象堆积,晦涩,比生僻字,意义表达不清,无新意,无自知之明。重复自己的诗,写了一辈子的诗,第一首跟最后一首实质一样,这个人是浪费自己和他人的时间。

总有人写好诗,总有人写破诗,而写破诗的人更能长期地占领舞台,这便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悲剧。

你认为中国诗人谁写得好?

唐宋时出现好诗人好词人。

卞之琳的诗写得好: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蔡其娇的爱情诗,木心、商禽、痖弦和郑愁予。

顾城有些诗我认为不错。海子的一些诗也好。后朦胧诗人,四川出了好多诗人,而很多诗人是被高估的。

哪位西方诗人的诗歌对你有影响?

一直喜欢博尔赫斯:“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我给你我设法保全的我自己的核心——不营字造句,不和梦交易,不被时间、欢乐和逆境触动的核心……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神秘而哲学,也一度影响我的短篇小说的创作。

受影响的诗人,还有庞德、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也喜欢叶芝、保罗·策兰、罗伯特·勃莱、特德·休斯。有一次穿越欧洲一个有名的海峡,当时有诗人问我这个问题,我说这些诗人,当他听说保罗·策兰的名字,当即说,你也配说他的名字?我问,为什么?他说我喜欢他。你喜欢他,就不允许别人喜欢,这是文字欺压!一如策兰的诗“我听见斧头开花。”这让我记得策兰诗的存在,他是沉默和黑暗中的王。

你看评论者对你的评论吗?评论对你的写作有用吗?

我看评论,有的说得好,说到我自己都没有想过的问题,貌似对我写作有用。有的说得不好,也貌似对我写作也有用。或拔高或贬低,都是背离写作者的写作意图,在我写作时,任何评论对我都没有用。

美国知识分子苏姗·桑塔格是我的一面镜子,评论也是镜子,我青春年少,我容颜凋零,我山水迢迢,我斗志昂扬,我抑郁痛苦,我重回过去,我击毁镜子,众生看我,我看众生。

你每天都做什么?你怎么过日常的生活?

我每天上午写作,中午做家务,下午出外购食物。晚上看电影或读书。我的日常生活是主妇的生活:负责一日三餐,布置房间,打扫屋子,清理垃圾,洗衣烫衣补衣,修理家具、马桶、厨房和换灯泡。我有时在想,如果给我更多的时间,写作,也许,会写得更多,但是我热爱我的家人,我愿意做这些工作。我睡觉很少。

2020年年末

图片b5043de0786184a413c0584b' class='rich_pages wxw-img' data-ratio='0.482' data-w='500' data-imgqrcoded='1' data-type='jpeg' data-backw='500' data-backh='241' style='width: 100%; height: auto;'>

泉子,浙江淳安人,著有诗集《雨夜的写作》《与一只鸟分享的时辰》《秘密规则的执行者》《杂事诗》《湖山集》《空无的蜜》《青山从未如此饱满》,诗学笔记《诗之思》,诗画对话录《从两个世界爱一个女人》《雨淋墙头月移壁》,现居杭州。

这尘世中的万物(组诗)

自由

自由是你不再需要任何的倚傍,

而仅仅在枯萎中

(那是时间唯一的深处吗)

赢得了

一粒饱满的种子重新落向大地时的

孤绝,与轰鸣。

你要站成一棵伟岸的树

你要站成一棵伟岸的树,

又坦然于“树倒猢狲散”,

这人世深处

从来的命运。

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母子

一个在他母亲大声的呵斥中

远远跑开的小男孩,

在孤山之北麓。

多年之后,我是否依然能想起——

这对在他们的沮丧中

曾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母子?

释怀

还有怎样的爱恨是不可以释怀的?

当我们从宇宙的至深处获得了

一次崭新的凝望

或俯视。

诗是我们在凝神

或忘怀中所获得的

那些最初的悲

与喜……

普仁寺

最初是对一条溪流的追随,

而一种莫名的吸引为你敞开了

一条通往山巅的路,

直到你震惊于庙宇的森严

与山林的寂静,

你甚至忘了清晨的空气中

那一丝丝沁人心脾的甜,

而经常挂在你嘴边的“岁月静好”,

仿佛一个崭新的词,

并第一次从你心底浮出。

你在一只雀鸟自在

而欢喜的啼鸣中,

知道了这座山的名字为狮山,

这座古老的寺院叫普仁寺,

它始建于公元958年,

而苏轼在狮乳泉的岩崖上

题写下的“喷雪”二字,

在千年之后依然光洁如新。

沿途的青山

我望着这沿途的青山,

一直望着,并终于知悉,

巨龙那最初的栖居

与所自。

在良渚反山王陵

五千年后,

你曾经的肉身与残骸

已化为腐殖与泥土的一部分,

在我此刻伫立之地的正前方。

只有散落于墓穴中的玉琮、玉钺、玉璧

标识出了

你曾经如此显赫的一生。

你最后的归瘗之地

被五千年后的人们认定为王陵。

而此刻,你又是谁,

你获得了一双怎样的眼睛,

一张怎样的脸庞,

并又一次与我们相遇

在这茫茫人世。

祖母

祖母的死是她为我送来八岁生日礼物,

那从围兜中取出的

十个土鸡蛋不到一周之后。

她遽然离世的前一天,

我的两位与她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伯母

发生了剧烈的争吵,

她因阻挡其中一位手中挥舞的钢叉

而在手心留下了

一个细小但极深的伤口。

祖母的死讯是由三伯父带来的。

我们一家人正在院子里,

整理经过整个通宵打下的稻谷。

我依然记得父亲在最初的瞬间,

仿佛被冰冻结住的

一张疲惫而震惊的脸庞。

祖母嘴角的白沫还没来得及拭去,

而她的脸庞依然是安详的。

葬礼随即成为

一个节日。

我领着一群同龄的孩子

在人群中穿梭,

并为他们不敢像我一样靠近祖母成殓后

停放的棺木

而暗自得意。

我依然记得葬礼上

那碗因泛着油渣

而有了一种奇异之香的面条,

以及在送祖母上山落葬的

泥泞山路上,

我在哭天抢地的送葬队伍中

流下的眼泪。

而悲伤直到多年之后

才一次次醒来,

当我渐渐地,

又仿佛在一个刹那间

理解了

那永远的告别。

转译器

诗人必须成为一个宇宙讯息

与密码的接收及转译器,

他必须凝神屏息,

以不错失

那来自时间与空间

双重深处的召唤——

那汩汩而出的

悲与喜。

孤往

不要与周围,甚至是同时代人去比较,

而你又因孤往,

因终其一生的徒劳,

而终于说出

一个圆满人世。

夜幕即将垂落

夜幕即将垂落,

恰是这人世最苍茫时。

枯荷

如果不是诗,

又会是什么让你走出

一条绝然不同的道路,

并终于得以

与这片冬日的枯荷相遇。

发现与见证

一颗慈悲而智慧的心

一定会发现与见证

一个艰难而圆满的人世。

枯叶

你必须在死亡中理解生,

就像你必须从一片枯叶中萃取永恒。

所有的割裂与隔绝

都源于我们的执着。

这尘世中的万物

这尘世中的万物,

这依然欢喜着的

我和你

这一粒,一粒粒

正落向水面的雨滴。

夜色越来越浓郁

夜色越来越浓郁,

直到云亭在对岸,

依稀——

而终于无法为你所辨识。

一种深深的敌意

一种深深的敌意,

源于一股如此倔强的清流,

在这浊世的突兀,

而为更多人捎去的不适

与惊扰。

爱自己

爱自己,

爱——

神那从这无穷无尽的幻象中

得以显现的通衢。

回望

二十二或二十三年前的一个傍晚,

你陪同我去体育场路出版大厦

一楼的书店,

并向我推荐了艾米莉·狄金森、帕斯、

米沃什,

而在此后的一次次的回望中,

仿佛有一道时间深处的光,

在那个夜晚找到了罅隙。

我甚至不能确认,

如果不是这样的一次

以及一次次的相遇,

我还能否成为今日的我?

而这二十多年后的

另一次回望同样是惊心的:

当我知悉,

我早已不可能获得

一种世俗意义上

所谓的成功,

在我尚未做好准备,

以承接这样的命运

很久之前。

彩石

多少的“兼济”

成为一种伪装后的私欲。

或者说,相对于兼济天下,

你更愿意成为那个独善其身者,

并立志于

以这最微小的善

熔炼出女娲手中的彩石。

瓷器

一个对瓷器无感的人,

他很难真正理解你,

以及东方的文学与艺术。

你越来越坦

你越来越坦然

去成为一个孤家寡人,

对应于你对人世从来之艰难的

一种越来越深切的体认。

在即将通过登机口时

在即将通过登机口时,

你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互道珍重,

我的鼻子突然涌起一阵酸楚。

你那满头的银发成功覆盖住的后脑勺

几次扭转过去,

在廊桥拐角之前,

我们一次次挥手。

而就在刚才,

在候机大厅,

你不住地感慨着

岁月在我们各自脸上留下的

深深印痕,

你说,就在两年前,

你还一直把我当成

一个“不老灵童”,

而仅仅两年之后,

我已两鬓苍苍,

俨然——

一个标准的中年人。

技术是通向自由与简洁的

那一次次被发明出的束缚。

情感作为真理——论泉子的诗

楼河

众所周知,泉子的诗歌具有强烈宗教色彩,因为他的诗大量地谈论了与宗教有关的内容,而他本人也曾说过自己在生活中与佛教的联系或说缘分,但我认为,这种宗教色彩实际上主要体现在他的语言形式上,泉子的诗歌语言是断然的,这使他的许多诗呈现出一种箴言的感觉,虽然语调上舒缓而绵长,颇具有江南人的唯美和柔和,说出来的观点却回荡着不可置疑的低音。这种语言形式实际上也让他的诗与当下主流的学院派或口语化的写作拉开了距离,在后者那里,信仰要么被悬置要么是需要辩论的。因而在一定程度上,泉子的诗歌写作具有某种孤独或边缘的性质,而这种孤独感又隐藏了倔强的骄傲,阻止他从边缘走向中心。然而,尽管泉子在诗歌中对宗教表达了高度的敬意,但他显然不是任何宗教的教徒,因为他不论是对佛教、基督教还是伊斯兰教都有着同样程度的敬意,而不是忠诚于其中一种,这自然不是虔诚教徒的作风。在某种意义上,泉子实际上是把宗教纳入到文化的序列中予以观照,孔子、释迦牟尼、默罕默德、耶稣等伟大人物在他的诗歌中是并置在一处的,你也许可以反驳说,如果把儒家视为儒教,那么孔子也便获得了这种地位,但如果我们再仔细点,就会发现诗歌、母亲、女性等也在他的诗里拥有这种崇高的位置。所以,泉子的“诗之思”其实是一种多元化的思想,而宗教作为一种启迪人精神的事物,是被他最经常拿来进行类比的。

泉子不对文化上的差异进行价值上的区别,平等、无差、中立,但这种平等观念主要不是来源于现代的人文主义,而是来自于佛家对存在本质虚无的理解,即“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虽然泉子对不同的宗教具有同等的敬意,但个人偏好上他却更倾向于佛家,他将自己的一本诗集命名为“空无的蜜”也许就是证明。也正是在这个命名上,我们看出了一点端倪,“蜜”赋予“空无”某种特别的属性,甜的、缓慢的、金色的、黏滞的、温暖的,也就是说,“空无”这类似于死亡的概念对他而言具有了美好的一面。我认为,泉子诗歌中所有的断然、对宗教的敬意、对诗歌的忠诚、对人伦的礼赞、对世间的博爱,实际上都是在对空无、死亡等终极性的抵抗,这种抵抗激发为一种热情,而这种热情让他感到了超脱,以及消融。也就是说,这种对生命的热情为他的诗歌赋予了一种主客体同一的融合感,因而他往往能即境启悟,一片风景、一个故事、一段经历都能激发他的思考,获得直指人心的力量。泉子的诗集《青山从未如此饱满》,既可以说是来自于辛弃疾“我见青山多妩媚”的多情,也可以说是来源于“看山是山”的参禅。或许说,对于泉子所求悟的“道”而言,宗教提供了方法,而生命才是它的本质,而诗人用热情填充了它,使其具有了显然的意义。

古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有名言,“狐狸知道许多事情,而刺猬知道一件大事”,以赛亚·伯林就此在他的经典文章《刺猬与狐狸》中指出,作为一个象喻,这句话“标显了作家与作家、思想家与思想家,甚至一般人之间所以各成类别的最深刻差异中的一项”。他说,刺猬型的人将所有事情归拢于某个具有核心作用的原则,“他们的人、他们的言论,必惟本此原则才意义”;而狐狸型的人则追逐许多目标,这些目标无甚关联,甚至相互矛盾,“他们的生活、行动与观念是离心、而不是向心的”。按照这种分类,伯林认为柏拉图、但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刺猬型的人,而亚里士多德、莎士比亚、乔伊斯等人则是天生的狐狸。假如认可这种分别,我们也可以说泉子其实是个刺猬型的诗人,因为在他的所有诗作中,我们都能读到一种源头性的思想,不论是日常生活中的细微部分、历史时空中的巨大波澜,乃至于自然地理中的壮丽山河,都被统摄到空无这个终极性的架构里。通过阿基洛科斯的隐喻,我们实际上也能理解泉子诗歌中的孤独意境,因为他坚定地相信了自己知晓的那个最大的秘密。这种刺猬型的思维方式,以及对终极境界的执着思考,很容易让我们认为泉子也是个本质主义的诗人,然而,他对诗歌本质的理解并不是柏拉图式的,世界的本质——他诗歌中的“真理”或“道”并不是理念,而是一种感情。也因此,泉子诗歌中经常被提起的“道”并不具有唯一性,如同他对宗教的敬意并没有转化为排他性的信仰一样,他并没有因为“道”这个终极意义的概念,而去努力区分出一种至高的价值。张曙光在泉子诗集《青山从未如此饱满中》的序言里指出,泉子笔下的“道”是开始而不是结束,是“诗由普遍的道理而进入一种升华或禅悟”。也就是说,泉子诗歌中的“道”是一种前提而不是一种结论,道是先验的,是基石,是种子,它让我们的世间感情变得繁盛而坚实。显然,此一“道”的概念更与空无有关而不是西方哲学中的真理概念。空无,在泉子的诗歌中或可以做两种解释,一是老庄思想中的“道”,宇宙初始的混沌状态,犹如一锅原始汤,二是佛家说的自性本空,世界上的所有事物、关系都是因缘和合而生、因缘散尽而灭。如果将这两种解释与生命观念联系在一起,那么我们也许可以说前者道出了生命的本来高贵和等价,后者则更具体地指出了生命的幸运,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幸运。因为前者,我们意识到生命具有的无限通感和可能,“青山从未如此饱满”就是一例,不仅人多情于青山,青山同样多情于人;因为后者,我们更认识了生命本质中的悲剧性,缘起缘散犹如青山上的流云,倏忽而来,倏忽而逝。所以,泉子诗歌中的道,既是一种对超验世界的敏感,也是一种对生命体验的热切,因而,他的道总是会落实在分散的、瞬间性的感悟里。因为兄长早亡的原因,泉子很早就深刻地感受到了死亡带来的冲击。这是一个不幸的经历,但在另一层面却加速了诗人的成熟。根据诗人的自述,泉子遇此变故的时候二十五岁,而其亡兄殁年二十八岁,也就是说,不论是诗人自己还是其兄长,都仍是韶华之年,因此这场变故带来的冲击不仅来自于死亡本身,还有时光流逝中生者与死者的强烈对照,以至于作者会在接近不惑之年写道:

如今,我已经整整年长他一轮了

如果在今天,我们再一次相见

在北山路的一条长椅旁

或是千岛湖畔一条向山顶蜿蜒的小路上

他是否能辨认出这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呢

而我是否拥有足够的勇气,与一张如此熟悉

如此年轻俊美的脸庞相认

——《二十八岁》

北山在西湖边上,是作者居住的地方,千岛湖则是作者家乡,是其与亡兄共同生活的故土;空间的分合隐喻了这场死别。然而因为死亡,兄长永远拥有了“年轻俊美的脸庞”,而“我”则在岁月的流逝中成为“两鬓斑白的中年人”,这是时间对比带来的巨大反差。逐渐衰老的弟弟,依然年轻的兄长,这种反差不免让人感到恍惚,以至于吸引人重新审视生命与死亡的不同意义。我不认为作者在这首诗里否认了生的价值,相反,我认为作者是在以死亡为镜,悲哀生命的流逝,因而显得如此充满留恋,由此,亡兄的早逝也是更加难以接受的事实。

死亡也是空无的一种,如果“道”是起始而非结束,那么死亡其实也是。泉子的许多诗实际上都具有向死而生、从空无出发的特点,譬如《你起于无》《死亡》《并非繁华落尽》等作品。

对“空无”的阐述、对“道”的理解、对死亡的感悟,其所有引发的通感在表现上接近于巫,而箴言体的写作方式又带来了强烈的宗教色彩,这一些都让泉子在自己诗歌中的作者身份倾向了一种先知角色。然而,强烈的悲剧感又让作者展现出了绝对谦卑的姿态,从而消解了这种作者形象中的强势部分,使诗歌从宣喻转为了内省。也就是说,在泉子的许多诗中,句子虽然是断然的,但我们却有充足的理由认为,它们所展示的观念其实是内向的,是一种自我教育或自我说服,或者说,至少是把潜在的读者合并为“我们”这种第一人称后的说服。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诗歌中的观念虽然显得确定无疑,但姿态却温和得像是喃喃自语,或是一次娓娓道来的谈话。实际上,江南人的性格依然在泉子的诗歌中得以表达,长句子形成的绵软语调,意象色泽上的浅暗明度,都让他的诗歌像一个被雨季隔离出来的分散空间。在这样一种空间里,诗歌与“公共”概念无涉,既不是政治学,也不是社会学,而更像是一种对自我的修炼。从这点说,泉子的诗与当代诗歌主流形式存在距离的原因或在于,他执着于发现生活中的真知——即使这种真知是在生活的庸常性中展露的——而不对庸常性本身表示兴趣;他对道与真理充满兴趣,但并不热衷于通过辩论、分析、推理去获得它,因为他并不期待通过逻辑去说服任何人,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道德与审美倾向在人群中辨别自己的同道,“嘤其鸣矣,求其友声”。道与真理于他而言是先验的,诗人的责任只是如何去演绎它们,从而让它们以更高的审美形式获得内在力量。如果这种理解成立,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进一步说,泉子的诗更注重结论而不是过程,或者说,泉子的诗是从结论出发的诗,甚至是只有结论的诗。譬如他的两行诗《人世中》:“人世中,唯有无常堪与说永恒,/唯有无常堪与说生生世世。”他的短诗表现为观点的断然与直陈,而他的长诗则像是一个个禅宗公案,总是在故事行将结束的时候,截断为一个个令人惊心的反差。譬如《我不知鼠味》里,煨在火中的老鼠散发出的肉香与节日氛围形成对照,既像是对人的谴责,也像是对人的慈悲,对所有生命的慈悲;而在《我们几乎同时听到了她的死讯》中,曾经美艳而温柔的女人,其死亡的消息是在一场婚宴“爆破般爽朗的笑声”中被说起的。

假如过程被排除,也许更进一步地,我们可以说泉子的几乎所有诗,其实都是瞬间之诗。在至高的层面,泉子的诗可能深藏了某种一元主义的思想,只是我们无力概括它,因此只能将目光停留在不同宗教地位并置的多元性上,而超越它的“道”我们依然无法更简洁地予以描述。这是我们对终极概念的思维限制。无论是道、真理还是终极,实际上都是远离我们的存在,我们把握它们的方式除了沉思,最直接的方式也许就是捕捉到它们在某个瞬间的显露。在我看来,泉子的“诗之思”其实也来自于这种对瞬间的感悟,也就是说,诗之思不是来自于思想实验室的条件设置与推理,而是来自于对某一特殊时刻的展现,从而让真理得以绽放。就此而言,泉子的这种写作形式也许更接近诗歌的本来面目,即诗歌对事物的认识主要来自于隐喻,来自于类比,而不是叠床架屋的逻辑证明。他用诗歌对某个瞬间的把握来证明道的存在:

中庸是一次对人世绝对平衡点

如此艰难地探求,

以及大地之心露珠般

缓缓浮出草尖的一瞬。

——《大地之心》

在这首诗里,露珠在草尖上的颤动比喻了“中庸”这个概念所具有的平衡特性,它至少呈现了双重意义:1.露珠的坠落欲滴说明中庸之平衡的绝难把握;2.露珠的晶莹剔透说明中庸其实内含了美的属性,是一种人伦之美。作为一种认识,中庸的平衡之难是我们已经知晓的,但作为一种完整的感受,中庸的平衡所带来的绝对美感,却是在“大地之心露珠般/缓缓浮出草尖的一瞬”被把握到的。也就是说这“一瞬”是道裂缝,在我们已经知晓的中庸与未曾知晓的中庸之间建立了联系。

更长的叙事诗其实也展现出了这种特点,《这个早晨是清新而完好的》叙述了作者母亲去世后的某一天,泉子送女儿参加军训的故事,但他显然不是要讲这个故事,而是要表达一种感情,这种感情是瞬间涌起的,而这个故事是它的起兴。《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同样是即景生情,公交车内的情景、车外的环境、寒冷的天气一起构筑了这个瞬间的印象,并以它的孤独意境——这种性格相亲的场合——在这个瞬间激起了梦幻般的感情。

这种感觉方式或可以用本雅明的惊颤体验来解释。在本雅明那里,巴黎的街道上行人匆匆、街景变幻,个体只有对城市中突然出现但又很快消失的现象做出快速反应,才能在潮水般的人流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可以说,在城市文明极具扩张的时代,人只有具备足够的敏锐才能维持自身的主体性价值。因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瞬间的震撼是对自身敏感的训练,对主体性消亡的警惕。

敏感,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差异做出重大发现的能力,而差异作为矛盾的一种形式也让我们在泉子的诗歌中看到了另一个特点,即他的矛盾修辞。

一首伟大的诗对应于

你终其一生的徒劳,

对应于

一枚银针落向大地时

那巨大的轰鸣。

——《银针》

与《大地之心》相似,《银针》同样展现了某个瞬间的形象,这个形象以声音传递,以巨大的反差——银针落地本是无声的,诗人却说它产生了“巨大的轰鸣”——造就启示,从而让“一首伟大的诗”与“终其一生的徒劳”这种矛盾修辞被强行绾合。这正如齐泽克的观点:矛盾是事物保持同一性的内在条件。因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矛盾实际上是作为主体存在的背景而发生作用的,如果我们不能察觉到银针落向大地发出巨大轰鸣的可能,我们就不能意识到寂静的存在。在这首诗里,银针作为诗的隐喻让我们更清晰地体验到诗与“徒劳”的联系,它是在无数反例中显影而出的一次缘起。

与这些矛盾修辞相矛盾的是,尽管泉子在诗歌向我们指出了世界巨大的反差,但他的语言依然是平静的,并且在诗歌意境上力求形成最终平静的结果。也就是说,在他的思想中,这种反差作为一种本来面目——一种真相式的实存——其实也是世界和谐的某种类型,我们所要做的是放下自己的思维定势——类似于佛家的破执——去接受它,或者回归它。换言之,我们所察觉到的矛盾,正在另一个更高的层面被一种同一性统摄。

瞬间之诗无疑是撷取式而不是编织式的,因此我常常感觉泉子的诗是一张张精心拍摄的照片,而不是一场电影,他用一个瞬间的画面就可以代替全部的回忆。撷取意味着存在周围的环境,被撷取的只是撷取者认为最有代表性的画面或时刻,而这同样表明,所有的瞬间之诗不能仅凭对此一时刻或画面的准确描述就能成立,还要将它的前提呈现出来。前提如果是在瞬间之外,就无法通过描述的内容来展现,而只能利用描述的形式来暗示。事实上,在我看来,泉子的诗歌说出了怎样的“道”、以及这种“道”是否合理并不重要,重要的其实是说出这些观点的姿态和语言方式。也就是说,我认为泉子对当代诗歌的建设主要在于他独特的语言魅力和有意避开主流的姿态。他的语言是绵柔而倔强的,而他的姿态是微弱、隔离与亲近并重的,这些都构成了他的诗歌前提。

一只小小鸟停落在我脚尖前的岩石上,

它望着我,一直望着,

仿佛看见了失散多年的旧友

今日着着新衣。

——《旧友》

这首短诗首先有一个俯视的视角,但“小小鸟”的微弱形象减轻了这种视角的强硬感,缩短了“我”与“小小鸟”的距离,甚至因为它是“停落在我脚尖前的岩石上”,这种对空间距离之短的强调而具有一种亲密之意,于是第二行“它望着我”便显得像在试探一场对话了。复沓的“一直望着”增强了语势,也同时逐渐拉平了视角,我们仿佛能感觉目光像台摄像机一样在移动,因而人与鸟之间不断增强了对话的可能,甚至还产生友谊——一种中国语境中最为平等的人际关系。有意思的是,诗歌最后两行不但将视角拉平,而且让视角进行了互换,不再是“我”看见了鸟,而是鸟看见了“我”。“我”在鸟的眼睛里具有了这样的形象——“失散多年的旧友/今日着着新衣”。这个形象同样是低微而亲密的,“失散多年”与“旧友”之“旧”,既暗示了奔波流离的经历,同时又有种时间堆积出的感情。“今日着着新衣”,是颇为口语化的表述,平常而温柔,从而让旧友的失意感获得了些许慰藉。“我”看见鸟,变成鸟看见“我”,不仅是姿态上的放低,也是观照上的启发,因而当“小小鸟”的命名自带了一种怜悯时,这种姿态变化同时使人的存在具有了值得悲怜的理由。这首诗虽然十分短小,却拥有足够丰富的细节,低微而亲近的姿态、温柔而悲哀的语气,都在对这一瞬间的刻画中展示出来,从而为我们提供了背景化的认识。也就是说,语言形式本身也构成了观念和信息,让我们在泉子的诗歌技巧而不是内容中即获得了对他的认识。

在这首小诗里,“我”和鸟是独立于周围世界的,“我们”被隔离出了一个封闭的系统,如果鸟对于“我”而言是羸弱的,那么构建出的“我们”对于这个外部世界也一定是羸弱的,因此,“我”与鸟之所以具有亲密性,是因为“我们”共同拥有,或说需要共同面对一个更加强大的他者。反过来说,因为有这个他者的存在,“我”和鸟才有亲近的可能。

他者是谁?在波德莱尔时代,他者也许就是本雅明所谓的“发达资本主义时代”。资本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力量统治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急速前进的工业文明捣毁了人与自然之间的本来联系,把人们从乡村赶进城市,让波德莱尔成为都市巴黎的一名游荡者,让诗歌成为“垃圾”。泉子诗歌中的他者显然与此不同,因为我们早已适应了波德莱尔时代的冲击,失去了对那种撕裂感的敏锐,我们所需要面对的其实是这种适应所造成的板结。也就是说,诗的主要任务不再是抵御冲击,而是寻找呼吸的出口,重建与曾经和谐关系的联系。

细察泉子的整体诗歌,大致可以分出三种类型,其一为悟道性质的,他在诗歌中沉思诗、沉思道、沉思现代性这些抽象命题;其二是关于人与世界或自然的,即个人与其身处环境的张力关系;其三是关于人与人的,个人在人际关系中位置,不同人的命运差异启发的感悟。三种类型的诗歌里有不同的他者,在第一种类型中,他者是与人亲近的,诗人实际上是在运用沉思正面地确定人的主体性;而第二种类型的诗歌瞬间性最为强烈,是从巨大环境中撷取有意义的片段,重新建立起隐秘的联系;第三种类型的诗歌颇有宿命论色彩,其中的悲剧性最为具体,诗歌形式上也是以叙事诗为主。

如果说日常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的敌意如此古老,

甚至始于宇宙的诞生与人世的重临,

那么,所有伟大的作品又终究成全于

它与日常生活相认的,电闪雷鸣

同样是春风化雨的一瞬。

——《春风化雨的一瞬》

这首诗和《银针》一样,也可以视为一篇诗论,但却是从一种关系的角度沉思的。这首诗包含了十分强势的观念,其中展现的矛盾修辞具有一种对应性。通过细究“伟大作品”的产生过程,诗人矫正了人们对日常生活的贬低态度,从而让“伟大”这个概念具备了与人亲近的性质。但诗人并没有因此对“宇宙的诞生与人世的重临”制造新的偏见,没有赋予这些大词更高的价值,而是指出日常生活与这些巨大概念其实是同一的,“伟大的作品”之所以伟大,正得益于这种同一性。换言之,“作品”作为一种主体概念,是宇宙与生活同一性的展现或综合,而其“伟大”则来自于它的绽放。如果把这首诗当作是对个人主体性的沉思,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这样解释它:主体性是在同一性的差异中得到确认的。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诗歌中,日常生活与宇宙或人世的相认具有突显而出的瞬间性质,是一种交感,也一种临界,因而诗人用电闪雷鸣形容它;它同时又具有审美性质,于是诗人用春风化雨对应它。

日常生活是宇宙的对应,这颇有柏拉图色彩,但如果考虑到春风化雨与电闪雷鸣的关系,我们会发现这种对应不是临摹,而是神秘的因果,一种必然性。

巨大而神秘的必然性始终在泉子诗歌中飘荡,这让他的诗歌缠绕着悲剧色彩,但在认同虚无的同时,人、诗歌、生命作为先验价值,又让他的诗歌在悲剧中涌动着虽然羸弱,却是绵密而深长的力量。或许,承认这些先验价值,是抵抗虚无的唯一路径。这也让他的诗歌进入了第二种类型。

野鸭飞上了天空,

并不知疲倦地,

用翅膀搬运着远山,

以及大地与天空合而为一处

那越来越远,越来越淡,

一个渐渐为你所见的人世。

 ——《越来越远》

这首诗中的野鸭是个复杂的象征,它象征了一种力,也以它渐远渐淡的形象隐喻了一种人世形态。作为一个撷取式的诗人,泉子的诗常常直探诗意的核心,因而总能让我们看到某种极致性的东西。在这首诗里,野鸭飞翔并与远山渐融的过程最终是消失的,而在消失的终点,在一番对美的审视性体验后,这个过程被设置成一个隐喻。很显然,作者对所有意象、意境的描绘都是精心安排的,这种讲究其实意味着诗人对诗歌附加了强势的个人前提,因而,即使它是一首瞬间之诗,依然是一次被主观选择的结果。也就是说,诗歌不是诗人对某个新鲜观念的发现过程,而是对自身既有观念的说明与演绎。我们无疑能在这首诗里看到一种巨大的悲剧性,即人世消失的过程对个人而言——诗歌中的“你”——是宿命式的结局,但我们同样能在诗的语言细节中看到这种悲剧的反面,譬如说“不知疲倦”这个副词,“搬运着远山”这个动作。如果说人世消失是一种必然,那么野鸭所隐喻的人,其不知疲倦的飞翔也是一种必然——人必然具备的生命力量。野鸭的身躯相对于远山是微小的,它灰暗的颜色相对于天空与大地的边界是无光的,这正隐喻了个人在人世中的位置,某种真相性的位置,即个人微尘般的存在。野鸭对人的隐喻是显然的,但我认为这首诗的重点并不在隐喻中的观念,而在于作者对其主观偏好的展现方法和确信态度。诗歌从瞬间的突显出发,最后归于辽阔的虚空,背景消失于背景,为一个羸弱而空无的意象制造了强烈的审美形象,这似乎说明了诗人在世界上的强弱关系中的价值选择,也就是说,在诗人那里,对弱者的关心不仅是一种心理上的选择,也因为它所具有的美感而成为了更高的价值。巨大而强势的“人世”,其对于个人的消失是无法挽回的,但与此同时,个人在人世中的互动——更多地表现为挣扎——尽管微不足道,也是永恒持续的,如果这种张力关系是种必然,那我们是否可以同样认为,这种互动其实是谐和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矛盾背后的同一性也许才是更大的事实。不过,我们也可以把野鸭暂且还原为野鸭,而不是视为对单独个人的隐喻——孤独的个人其实就是“你”,那么由此,诗歌中“你”的出现就形成了个人与野鸭的张力关系,野鸭搬运远山并且渐远渐淡以至于消失的过程便构成对人世的象征,而由此我们就能察觉到人世这种存在本质上是一种悲哀的事实。也就是说,不是人世相对于个人在消失,而是人世本身是场梦幻,是个人的悲哀转向了群体的悲哀,哀莫甚焉。

如果我们认为人的命运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那么人世的悲哀无疑是更大的真相,而野鸭的飞翔就成了一次不可多得的偶然,就像一首诗得以发生的机遇一样,成为巨大一致性上闪烁的差异。这种闪烁虽然微弱,却蕴含了无穷的可能性。

在《相遇》一诗里,这种瞬间的感悟变得更加清晰——

在疾驰的行旅中,

一只在车窗前方低低盘旋的大雁让我感动,

当它穿越了如此浩淼的宇宙,

来与我相见。

这首诗的隐喻是多重的,“疾驰的行旅”既有光阴转瞬即逝的慨叹,也有生如飘蓬的孤苦无依之感,因而“低低盘旋的大雁”便成为对这种生命体验的呼应,甚或是一种抚慰,而“我”所感动的,既可能是觉出这低徊的大雁是一种陪伴,也可能是觉出它的偶然出现预示了什么。随后的两行诗对此作出了解释,诗人认为大雁的突然出现,以及它低飞的姿态是因为“它穿越了如此浩淼的宇宙”,并且身负了某种使命——“与我相见”的使命。如此,大雁可以视为宇宙的转喻,而这宇宙是特定的、主观的,甚至可以说是与“我”相互隶属的,因此它的出现尽管神秘、不可预料,却是必然可期的,代表了“我”与宇宙之间先天的亲密关系,而这种亲密关系是在日常生活中难以直接感受到的,只有在瞬间的裂缝中透露出来,在此裂开的时刻,“我”能够体验到主客体融合的激情。

很可能,人世的悲哀就在于我们失去了这种亲密性,失去了与世界融合的激情,而对于人的价值和能力过于看重了,这种重视不但让我们与外部世界不断疏远,实际上也将导致人与人的疏远,因为我们会将注意力停留在个人的特殊性上,而忽略了我们终究会面临共同的命运。

我们终究会遇到相同的死亡,几乎主要构成了泉子诗歌中的第三种类型,通过不同人命运差异的比较,泉子的这部分诗歌向我们展示了更加具体的同情,而伴随这种同情的深沉悲哀其实是人的共同性,宿命的死亡结局。收在诗集《空无的蜜》中的《寒冷而彻骨的光芒》一诗是个显著的例子,“当我告诉他,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得绝症的消息时”,“他”眉飞色舞的评价让“我”震惊于人性中的冷酷,犹如“寒冷而彻骨的光芒”。“我”在为这个共同的朋友感到不值的同时,实际上也在为这个兴奋的“他”感到悲哀,因为他“坚硬的逻辑之墙”实际上是建立在一个虚构的地基上的——仿佛他本人不会遭遇必死的结局一样。

正如泉子在《寒冷而彻骨的光芒》中所表现出来的对理性的怀疑与抗拒一样,尽管他喜欢谈论真理,他的诗却是完全地关乎情感的。也许正如休谟的名言——理性只是激情的奴隶,泉子诗歌中的真理观说明,感性才是理性的前提。这首诗想要表达的,不是“他”对死亡的无知,而是他对同类的无情。

作为一种视角,死亡这个最终的结局让我们有机会感性地看待自己的生命。《我们几乎同时听到了她的死讯》和《寒冷而彻骨的光芒》一样,都是朋友之间谈论与死亡有关话题的经历,但它却更像是后者的一个反例。两次死亡谈论发生在完全不同的场合,后者是电话中的对谈,而前者发生在一个既具有强烈对照作用,同时又是被礼节覆盖的婚宴场合——

我们几乎同时听到了她的死讯,在她去世数月之后,

我们几乎同时被一种悲伤与错愕所击中。

诗歌一开始便用了两个近乎排比的句子,直陈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死亡事件。此处,“在她去世数月之后”不仅提供了更多的侧面信息,同时也减缓了诗的节奏,展现了泉子十分有特点的长句子形态。在这个提示时间的子句中,我们能够看到诗人、“我们”、“她”之间的亲疏关系,出现在诗歌中的“我们”可能都只是普通朋友,或者说,即使曾经十分亲密,如今也变得疏远了的朋友。但紧接着,“我们”之中出现了一个例外的“他”——

或许,他的悲伤比我更为深沉,

就像他所言,

她曾是,甚至依然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并在他的少年与青年时代给予他

以持续的指引。

她是他的贝雅特丽齐。

“她之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不断重复着。

如果前两行诗是一个事实,那么这一节诗便是这个事实最重要的背景信息。这里提供了一种关系给我们了解和考察,实际上也让死亡在特定情形中呈现出不同的意义,至少“她”的死对于“他”和“我”产生的震撼是不等价的。这种不同的影响把我们拉回到一种现实境况里:即使死亡在终极之处向我们展示了命运的同一性,但它的影响却依然会因人而异。作为一个敏锐的人,这种差异给作者带来反思,我们看到诗人实际上在强化这次死亡消息给自己产生的影响——

而我惊讶于她还那么年轻,

惊讶于她的美丽与风情万种。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十多年前,

我曾那么那么坚信,

我们还会有更多的相遇,

“我”警惕于自己对他人死亡的轻忽,为了抗拒这种轻忽,诗人对逝者的追忆有种梦幻般的色彩,他所描述的逝者形象其实呼应了“她是他的贝雅特丽齐”,死者成为了青春、美丽与智慧的化身。也就是说,诗人赞同了讲述者口中的“'她之于我有着特殊的意义!’”之意义,“她”的死因此在“我”与“他”之间被等量齐观。

转折发生诗歌结束的部分,另一个更大的震惊不是被说出,而是被发现的——

直到在一个共同朋友的孩子的婚宴上,

另一个朋友在闲谈时

无意中说起。

作为说出死亡消息的“他”,在与“我”的对话中实际上构成了“你”,而在此处重新变成了他者,成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另一个朋友”。称谓的变化预示着身份的变化,如果“他”只是“另一个朋友”,他说出死亡消息时只是一种闲谈的姿态,那么“她是他的贝雅特丽齐”这个认识便被抹除了,“特殊的意义”也随之取消。

可是,这个转折发生的原因是什么呢?“他”为什么在这个死亡消息中突然变得置身事外了?诗歌最后实际上提供了解释——

但悲伤真实,又并非坚固

如这人世更多的顽疾,

当婚宴被一次次推向高潮,

在觥筹交错间,相隔两张圆桌,

我听到了一个悲伤者

那爆破般爽朗的笑声。

婚宴无疑是一个礼节性的场合,如果我们意识到所有的礼仪实际上都是理性的形式化,那我们其实可以说这个死亡消息是在一个理性化场合中透露的,它是这个场合中的一道裂缝,而说出这个消息的“他”却依然是理性场合中的一个程序,服从于理性的要求。由此,我们看出了一种可悲,即,尽管诗人依然认为“他”是一个悲伤者,但“他”依然要在婚宴的插科打诨中发出巨大的笑声,以适应婚礼的潜在规定。

按照拉康的说法,婚宴无疑属于象征界,秩序被各种符号拉紧,结成一张严密的网,既塑造了世界,也对人的真实存在构成了巨大的张力,即使死亡的冲击也不能完全撕破它。因而,与《寒冷而彻骨的光芒》不同,这首诗尽管同样呈现人对死亡态度的反差,但却没有批判这种态度,而是对这种态度的转变施加了更加深刻的怜悯,“他”的态度变化不是源于无知,也不是因为无情,而是出于一种无能为力。也就是说,作为人,我们不仅面临了同样的宿命——死亡终极,而且被人自己制造的理性牢笼所囚禁。尽管诗歌未曾明言,但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到,即使最敏锐者,如诗人自己,也很可能在觥筹交错中发出了同样爽朗的笑声。

根据诗人自己的叙述,尽管泉子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但他依然每日打坐诵经。作为一种最宽容的宗教,佛教也许能够接受他对其他宗教的同时认可。我想,泉子这种修行方式和他持之以恒的写作是一致的,都是一种以体验和实践去认识真理的方式,而促使他求道的原因也如佛陀感悟到众生皆苦的真谛一样,是他对人世,对宇宙悲哀本质的理解。但与佛家归于寂灭和空无所不同的是,泉子的诗其实是起于空无、归于亲密的。他的悲哀实际上是一种深刻的同情,而不是彻底的绝望,在他向终极简化世界形式的过程中,我们其实能看到隐蔽的热情始终在诗歌中盘桓。由此,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泉子的诗通常不对具体的人或诗进行批判,而是在刹那的灵光中找寻机遇,从而对某种一般性的状态做出议论,并在这议论的同时,温柔地注射出一针解毒剂。他的诗歌所致力于的,是重建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密切联系,他认为这种联系是种真实——并非已存的真实事实,而是真实的需要——因而,他用求道的态度去认识它。

一个不断靠近泉源的人——读泉子的诗

丁喃

“天空从一面镜子中看见了什么?”

这句诗来自泉子,看起来像是他所有诗句的起源,也像是一段诗史的开始。

长久以来,泉子写偏口语但却充满哲学意味的诗。他思想的深邃和身上的沉静浑然一体,似乎在人世的唯一使命就是思考与写作。

很难用具体的词语来定义泉子,即便是最谦和的词,也不足以对应他在诗歌面前的真诚。诗坛喧嚣,与其说泉子避开了汹涌路线,不如说他摆脱了名利的干扰与困惑,走上了一条更自在也更孤独的路。这是人类不断进化到今天,诗人中最为自觉的一小部分人的选择。

诗即是证明。反复阅读泉子的新书《青山从未如此饱满》,我的感受很强烈,有如光照,亦有如水漫。他以纯粹的诗语言绘制了个人的尘世,并不断延展、扩充,使之成为万物的王国,对于阅读者来说,这一切蕴含了神秘的启示,其文字的指针与情感的时空刚好匹配。

这让我意识到,在真正的好诗人面前,诗的启蒙可持续不断地发生。启蒙与神力无关,是成熟诗人的灵性和万物的盛衰互碰后产生的光亮,可反复出现,并借由诗句发散,给读者带来新的触动。譬如那些时刻弥漫但却被我们忽略的真相,那些白昼与永夜,那些活着与离别的秘密,那些已知的假设和未知的失去,在本书中一一呈现,具有独立而广袤的精神气质。

妈妈,我扛起你

就像扛起一根新锯下的木头

……

我扛着你走进了电梯,

又扛着你走出电梯,

我扛着你颤颤巍巍地走向了

姐姐那辆刚刚停稳的白色车子

……

——《哀歌》

一个“扛”字道尽了所有。能够冷静并理性地写下离别带来的伤痛,是诗人的修为,但并不意味着它不感性,亲情离丧带来的考验、生与死的踪迹,大于一切重量。“一根新锯下的木头”,如此哀伤而节制的叙述,生命在内部静静地停止了,但诗人说这是一根从树而来的木头,而“新”代表着一种突如其来的疼痛,难以接受的丧失。血缘深处的颤栗与命运的嬗变纠结在一起,令人产生“自我”与“超我”相叠的悲伤。

这种写法迥异于人们内心深处关于死亡的惯性理解,以平静而惊人的细节来写生死大事,写至亲的离去,超越了很多显性的呜咽、奔腾的泪水。读到这几句诗时,我能瞬间觉察出自身情感的裂隙,在我以往的人生经验和阅读范围里,离世就是一种极端的消失,而木头的借喻和指代完成了生命链条上的转换与表达,这不是单向的悲伤,是此在与彼在的感知,是双维度的悲恸现实,是不得不接受的劫难。

如何从死亡的对立面来看命运的暴行?活着的人并非要凝视深渊与灰烬,而是要透视一棵又一棵不再在风里摇动的树,从人间到天堂,从相伴到被扛起,是残酷而又无法回避的情感冲击,而“锯”的经历和体验恰恰是留给透视者的,于是疼痛进入更深层次的表达,成为源源不断的诗句。“妈妈”依然能给人丰厚的生命体验,她的给予是真切的,一如温柔的波涛,永远不会消逝。

精神世界的神奇之处在于当肉身溃散,灵魂的追述又使一切重新变得坚固。

秋风吹落了一地的青虫,

我俯身,将它们捡拾起来,

并抛掷到紧邻的

那片依然繁茂的草地

我是一个自然的破坏者吗?

或许,是大地深处,

万物那颗共同的恻隐之心

终于将这个破碎的人世

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恻隐之心》

在这首诗里,我看到一个柔和、慈悲、理想主义的泉子。

秋风与青虫,是典型的中国式场景,彼此映照中有一丝凄凉、无奈,而诗人却给了一线希望,这希望既是给青虫的,也是给人世的,同时也是自我慰藉与观照。

这首诗中的秋天里有不一样的春天。生命的脆弱与痛苦构成了支离破碎的人世,当一个最卑微的生物的自我保护能力消失殆尽,“我”就该捡起青虫,它们就该回到大地之上的草丛中去,我唯一能做的不是漠视,而是满怀善意地送抵。

在疾驰的行旅中

一只在车窗前方低低盘旋的大雁让我感动

当它穿越了如此浩淼的宇宙

来与我相见。

——《相见》

短诗很难写。如何在有限的空间里腾挪,呈现无垠的世界,这需要相当的功力和通透的心。人与自然的关系单纯又复杂,大雁是如何离开自己的队伍,又是如何穿越高山森林,甚至冰霜雪雨来到此处?我们不得而知。但它来了,恰好出现在“我”的视域中,对应于一条必然的道路在无穷无尽偶然中的显现。仿佛虚空中有一扇门,门里有黑洞,一秒钟即可抵达有缘者,又仿佛大雁有不可解的情义,它的这次飞行是专为“我”而准备的,于是“我”的个体经验里从此多了一个远道而来的热烈生命。

在不可测的世界,当“我”携带孤独行驶在旅途中,大雁驮着同样的孤独飞过了万水千山,来与“我”隔窗相望。那一刻,还有什么比这首诗更能准确地描摹?

诗人与大雁共同创造了诗学的世外桃源,既古典,也现代。人与万物之间的通感是艺术的,不同物种之间具有隐蔽而温柔的情感,个体与个体之间是沿着爱的路线飞行并相遇的。大雁身上可能挂着清风明月,也许有着不为人知的信仰,而诗人内心的泉水刚好接纳了这一切。

当我广为人知,我还是我吗?

而杜甫、屈原、陶渊明

广为人知的是他们的名

而不是诗

不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

那颗为空无与人世之悲欢所穿凿的心。

——《当我广为人知》

我时常想,能让泉子和其他诗人清晰区分开来的到底是什么,他清透的面貌究竟来自哪里。

是神佛吗?不见得。他读圣经、佛经,虽然经书的智慧确有很大影响,但他并没有机械地照搬或吸纳。令他与众不同的,应是他这些年来在红尘中的省察、洞悉。

诗是什么?所谓名,又是什么?诗人为何而著名?那些口耳相传的名字里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他们愿意被后人记住那些表象吗?

泉子是清醒的,也是爱惜的。名气是升腾于肉身与精神间的浓雾,当一个诗人如此认识时,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抛弃了虚荣、自大、狂傲,进入真诗人的境地,而他身上的自省意识也会追随他向纵深处前行。

说说我对泉子的印象吧。一群人聚会时,他总是那个专注、优雅的倾听者,话少,眼神清澈。他与人交往很和善,但内心有自己的尺度,在诗里敢于质疑,敢于问询,毫无禁忌,坦荡而真实。

或许,他也曾被风雨侵蚀、击打过,也曾有过长夜啸歌的念头或时刻,但却越活越亮。想远离名利的幻觉,需要研磨历史,也需要强大的批判精神,更需要撕去覆盖在心上的那层薄膜。

诗人要名声的辉煌,还是在悲欢中独自泅渡,直至遇见真我和知音?答案是明确的,泉子走向了后者。这首诗表达了他的审慎与体恤,还有丰足的人文精神。他的追索与思考也为读者带来了反思的契机,这是一次动人又强大的启蒙。

盛夏,梧桐树斑驳的树干上

仿佛落满了霜雪,

而你因这凝视

领受到了

一个季节深处的微凉。

——《微凉》

诗人的语调简洁。盛夏与霜雪之所以进入同一视线,还产生了生命的连接,皆因作者在光与影的构造中建立了并置关系。在主体与客体之间,在“你”与树干、季节的交流中,唯一的桥梁是“凝视”,所有的心理变化都来源于此。

诗人是高度敏感的。试想一个愚钝的人,如何在夏季领受到季节深处的微凉?唯有跳出旧认知的藩篱,才会进入更大的界面,比如宇宙,比如地球,比如一棵树的无涯。当他的心完全看向它之后,接受的就不再是树木本身所赋予的信息,而可能是完全反向的指引,并得以见到深处隐藏的符号。

一首伟大的诗对应于

你终其一生的徒劳

对应于

一枚银针落向大地时

那巨大的轰鸣

——《银针》

有朋友说泉子一直在执着地写人世。这话不完全正确。诗人活在苍茫人世的一角,倘若不着眼于周遭的一切,还有什么值得观察、书写?泉子是一个心性和悟性都很高的人,我想到我最喜欢的古代诗人王维,尽管他俩不具备共同的经验与背景,但都具有超越现实的思维、远望天地的能力,不为外物左右。

这首诗里并未出现“人世”,但精短的几句涵盖了人世的虚无与坚硬、荒谬与惊惧,是一种高妙的揭秘式写法。“徒劳”的背后是轻,是拼命付出一切后无望的、一无所获的轻,而一根银针落下的“轰鸣”是赫然的,是细微物体落下后对地面的意外暴击,这便是活着的真相。一根针也许是运气,也许是信仰,也许是我们从未想过的某件事某个人,它重重地砸下来,发出前所未有的声响。极为难得的是,诗人将两个叙述视角完美地牵到了一起,共同对应于“一首伟大的诗”。换个角度说,一首伟大的诗被切开后,我们看到的是生活不同的截面、状态和力度,无法改变,难以拯救。此时如有诘问,如有讶异,也是诗的一部分,属于智性的启蒙。

唯有被淬炼过的人,才能不动声色地写出。我们常说,诗人与诗人之间千差万别,距离就在于对人世的理解是否深刻。一个看不懂人世的诗人,即便肩负某种使命,也不会从尘土及烟火气中提炼出如此佳句。

《银针》是意味无穷的,也是简描的。优秀的诗人和杰出的画家一样,不一定要在辞藻或色彩上过多用力,恰到好处才最考验诗艺。诗人对语言的运用精准,假如换掉其中一个词,诗的味道就变了。

泉子写过不少突破局限的诗,下面引用的这首是我读过的生死诗中最为“反逻辑”的,也是悲凉感最深重的。

在送葬的队伍中,我看见了爸爸

姐姐、阿朱,

我看见了秀秀、果果,

而有那么一个恍惚的刹那,

我疑惑于妈妈你在哪里?

直到我再一次意识到

这是一次因你

因一种彻骨的荒凉

而得以聚拢来的喧哗

——《你在哪里》

在场与缺席,恍惚与清醒。黑色、阴郁的葬礼氛围不能改变母亲在亲情里的温暖位置。死亡不能把一切都挡在门外,唯独那个离世的人,这种悲伤与绝望是致命的,那一瞬间的发现,有如从梦魇中醒来,神经一点点被切割,悲凉见血。

这首诗有很大的留白,在看得见和看不见之间,有很大一片空间。诗人并未动用任何技巧来补白,只是轻轻地叙述,就让它那么空着,以盛放锥心刺骨的消失感,而这首诗的后半部分则是陡峭的,没有任何斜坡和缓冲,“喧哗”一词带来的窒息加剧了全诗的“荒凉”,读来令人伤痛不已。

我终于可以坦然面对生死了

而我终于没有辜负汉语

辜负语言与万物深处的道或空无

透过如此纷繁的人世完成的

对一位诗人的拣选与辨认

——《汉语的辨认》

读到此处,有什么哽住了我的喉头,是感动,这深刻而纯粹的诗性生命,这持之以恒、绝无仅有的丰厚爱意!

我们的灵魂站在旷野里,风一吹就远了,再一吹就能被月光带飞。能够呼喊并守住心神的,除了我们自己,还有在汉语的水流里奋力游泳的诗者,泉子就是这样的人。

世人多喜欢大海,盖因其澎湃辽阔,有日出星落的幻美,但常常忘了泉水的高贵,是怎样静静地从石间涌出,流经无数昼夜,流经竹林小溪,流经空不见底的大江大河,不被同化,不被截流,只为存住洁净本心,抵达“伟大的中正”。

抵达即回归,这是万物之道,也是诗的本相。

大海无法说出的,终将由泉水慢慢说出,而这位名字里有泉的诗人,人如其名,诗如其人,他愿意靠近泉源,获得大于海洋的全部人世。

诗歌的镜子能照见人世的喜悦与哀伤、破碎与虚无、存在与隐喻,但镜子的制造者和持有者才是唯一掌握奥秘的人。放眼当代诗坛,一些诗人写出了不凡的诗歌,但像泉子这样将汉语的高度与个人的终极价值相提并论的诗人,很珍稀。他诗里的陈子昂、云亭、远山,他心里的生死观、尘世、命运,都散发着独特的魅力,并勾勒出了伟大汉语那最新的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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