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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鲁晚报·齐鲁壹点

 微湖渔夫 2023-10-20 发布于山东

烧烤里的烟火流年

汉代的《庖厨图》揭秘了山东的烧烤有2000多年的历史。不知是否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我生来喜欢吃肉。而烧烤,是许多典型的肉食爱好者都离不开的一道美味。在我目前的人生进程里,三十多年间,我逐渐吃过北方、南方的烧烤,北半球和地球另一端的烧烤。千方百味,各有千秋。随着时间滚滚向前,烧烤的技术和味道都在不断迭代进化,养殖技术的升级,似乎也改变了肉质的口感,然而当我过了青春期以后,再也没有品尝到小时候吃到的味道。

一.

烧烤是分季节的。夏天是烧烤摊的旺季,也是属于食客们的狂欢季。在我二十多年前的家乡,那座小城的各个角落,尤其以夹河边人流最盛。夹河是这座城市的母亲河,自西南向东北长长地穿过小镇,直流入大海。河岸边种满了宽粗的垂柳,春天有柳絮飞舞,等到了夏天,树枝上爬满了知了,和着草丛里的蛐蛐儿叫,夏夜就更热闹和欢快。沿着河边,修建了一座尖角亭,供居民消暑乘凉。亭子外,是小孩子最喜欢玩的滑梯。在夹河的对面,是小城里唯一的游乐场,到了夏天的夜晚,五彩斑斓的灯光依次亮起,等到各种娱乐设施轰隆隆地开始运转,人声就喧嚷起来,不大的游乐场里迅速挤满了攒动的大人和他们的孩子。我是孩子中的一员,不仅想着要坐“旋转飞机”和“碰碰车”,还贪恋着一根雪糕和几根烤串。烧烤摊就摆在游乐场外,人流越多,烟火愈盛。炉边升腾起的烟雾早已吐着撩人的信子诱惑着我蠢蠢欲动的味蕾。我站在烟熏火燎的烧烤摊前,透过人群,仰头看到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被切成了匀称的薄片,一串串地架在铺展好的铁丝网上,接着被刷上一层清亮的油。随着炭火的不断升温,不大一会儿,肉片开始变了颜色,油也随即被炙烤了出来。不断有油滴到炭炉里,“滋啦”一声,冒出一股香烟,变本加厉地挥发出更醉人的香味。忙着烧烤的大叔在迷蒙的烟中豪放地甩着膀子,熟练的手指在上翻下腾间,时不时撒上辣椒面,再覆盖一些孜然,仿佛这些只不过是烟火人间的小把戏,却在挥斥方遒间引领着餮客们朝圣的心。我像被施了魔法,虔诚地排队前往,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那种味道直扑鼻孔而来,我躲无可躲使劲嗅着空气里散发出的肉香。爸爸对我投去的眼神心领神会,霸气地甩出几张票子,我的手里就多了几串人间美味。我一边迫不及待地大快朵颐,一边出于对美食转瞬即逝的担忧,而咀嚼得小心翼翼慢条斯理。每一片烤肉都被我的舌头精心包裹,肉质纤维在牙齿上下的压力和撕咬下,被挤压出蛋白质和烧烤调料的余香,连同夹着清油的汁水,在我精心布下的味蕾里,不断绽放着一簇簇小小的礼花。嘴角的油也大不能浪费,在咀嚼肉食的同时,舌尖也得忙里抽空地舔一番不可。我的嘴巴就是肉食的殿堂,它们被进贡到了这里,被我安置得妥帖得当。每一根肉丝都有来路和去处,起先沿着我的咽喉顺流而下,初极狭后豁然开朗,各得其所地去往肠胃的桃花源,待明日升华成世间的一股气,或被分解成养料滋养沃土,达成宇宙的物质不灭和质量守恒。

九十年代初的夏天,在我上小学之前的记忆里,年年如此。游乐场亮起的奇光异彩,喧闹欢笑的男女老少,拥挤堵塞的车流。我嘴里感受着烤肉的惊艳,手中拿着一根凉丝丝的冰棒。这是魔法师变出的童话之境,我是身处于光怪陆离的局中人,美味的烧烤摊则是其中的绝妙戏法。

那时候尚没有作业和升学的压力,日子是一天天疯跑而不谙世事的快乐。许是因为年纪小,心里只想着吃喝玩乐,一切在我的眼中都一成不变。我不懂庞博复杂的政治和历史,不明白家长里短的鸡毛蒜皮,也不谙世间男女的情爱,也无需为勾心斗角的人情世故操心。我判定生活有没有变化的标准极简单:只要烧烤摊和游乐场还在。

二.

一九九五年是我人生的分水岭——我上小学了,住到了爷爷奶奶家。开学时间在夏末秋初。夹河边的尖角亭和滑梯仍在,只不过对面的游乐场开始了被拆除的命运。

在有秋老虎的夜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的余热。吃完晚饭,爷爷牵着我的手去逛夜市消食。天色渐渐黑下来,街上亮起昏黄的灯光。那时候爷爷六十岁出头,我跟在他的身后,看见他高瘦的背影,牵着我小心翼翼地避开拥挤的人流。这是一条通往夹河边的道路,在夏天的夜市里,路的两旁尽是摆摊售卖的小贩和出来逛街的人群。我跟着爷爷往前走,远远地就看到了亭子的尖角。这条路走到尽头就是夹河,原先驻扎在游乐场前的烧烤摊,随着游乐场的拆除,都被改到了河的这一边。天色一黑,小滑梯前又涌出一批玩闹的孩子,大人们则在尖角亭里扇着扇子驱赶蚊子。借着人气,烧烤摊前的小桌子,又坐下来几批人就着扎啤撸串。白色的烟雾在夜色的笼罩中盘旋而上,掩盖掉白日里的酸甜苦辣,尽是滚滚红尘里的烟火气。在我的家乡,扎啤是烧烤的黄金搭档。在市中心有一座啤酒厂,虽不如青岛啤酒出名,但也颇得当地人的捧场。摊前摞着不锈钢的啤酒桶,一拧阀门,冒着白色泡沫的橙黄色啤酒汩汩流出。桌前的人满杯下肚,开怀痛饮,一口酒,一口肉,没有什么是一顿烧烤解决不了的。烤串和啤酒若是需要打包带走,则用透明的塑料袋装满黄色的扎啤。外地人倘若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难免心中诧异,只有当地人对此见怪不怪心照不宣。我拉了拉爷爷的衣角,央求吃上几串烤肉。虽然当地的肉串被统称为“羊肉串”,但为了节省成本,一贯是用猪肉烤制而成。肉片依然被切制得厚度刚好,在那个瘦肉精和催长素没有被大量使用的年代,它们被保留了天然原始的香气。肉香缭绕中,烤肉还是那个味道。大人们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但我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同。或许是因为今晚的数学作业里有一道题目不会做,或许是因为《白雪公主》里,像巫婆拿来诱惑白雪公主的毒苹果,用来诱惑儿童的游乐场不见了,连同里面魔光幻影一样的灯光和欢笑声一并消失了。那是一个马贡多一样的蜃景—— “决不会有出现在世上的第二次机会了”。

在我小学快毕业的那年夏天,原先宽阔的大道两边摆满了摊位,人行艰难,后来的摊位却肉眼可见地减半,夜市的规模大不如从前。生活里有了更多供饭后消遣的娱乐,作业也越写越多,于是我和爷爷不再每天去逛了,以至于有一天去的时候当我没有发现烧烤摊时,我先是以为摊主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等到后来隔三岔五的去,仍然不见它的踪迹,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渐渐稀少的人流阻断了摊主发财的决心,许是迁到别处了吧。这时候十里之外,市中心已经在风靡一种新的烧烤方式:电烤。

周末的时候妈妈带我去市里的百货大厦,楼底有个小门面,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待出炉的电烤肉串。电烤的肉串比炭烤肉串要大,胖墩墩的五花肉块们被穿在粗长的铁钎子上,像一支支队伍,列队在圆柱形的罩子里等待被食用的命运。隔着透明的罩子,能看到肉油滴下来,却没有炭烤那样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香味。电烤的味道里有克制,它们不会借着秋风撩动你的心,闻起来没有那么诱人。长大了的小孩子胃口也不像从前那般好,对美食多了挑剔。

等吃进嘴里,果然缺少了几分炭烤出的香气。于是我认定了炭才是烤肉的灵魂。那些炉边升腾起的烟雾,好比一双双手,紧紧攫住了肉的肉身,它们先是用烟迷惑住肉片,慢慢周旋,然后趁虚而入,才使每颗肉遍布了炭香。电烤和炭烤,一种像被圈养在罩子里的围城,一种因为有一分汽车尾气、二分飘着唾沫的空气、三分炭烧出来的烟火气加成,味道才浑然天成,萦绕于馋涎欲滴的舌尖,层次丰富而诱人。

三.

度过了漫长的中学时光,我要变成大人一样的大学生了。年轻的时候总是向往远方,我不愿像电烤肉串一样被困在原地的罩子里,过上那种整齐划一又规矩但并不美味的生活。那些年的夏天,在夜市的烧烤摊前大快朵颐的我被留在了昨夜,我开始好奇铁轨延伸出去的前方,不知道南方的烧烤是不是比北方更胜一筹?

等到秋天来临的时候,我走向了千里之外。大学后校门外的美食一条街吸引了我。我在生存于冒菜、串串、麻辣烫的夹缝中的烧烤摊前驻足。眼前的一根根肉串上,每块肉与肉之间都以青椒块做隔。青椒像一个个尴尬的刹车片,让你刚想尽兴地将肉片横扫千军时及时刹车,有一点扫兴。这样的搭配,让我仿佛看穿了它们彼此之间的生疏和客气,我觉得它们看我这个异乡人也是不熟的。跟小时候单调的纯肉串相比,此时的烧烤品类琳琅满目,各种素菜串和豆类制品占据了摊子的半壁江山。老板将一把把红淋淋的辣椒面撒向它们,末了又添了一把青翠的葱花。红绿颜色的搭配给肉串这种荤物增加了另类的艳俏感,长的是另一种眉目,却离我童年里的模样渐行渐远。大口下咽,当地地道的辣椒面令我浑身灼热,我在南方的秋风里吃得满头大汗,每一口肉都恨不得迅速滑到我的肠胃,以免因细细咀嚼而释放出更多的辛辣。

四.

南方的烧烤已然不能满足我,我又开始向往起地球彼端的味道。老外习惯将一块肉直接摊开在烤炉上慢慢烤,加上一堆我不认识的奇怪香料,我囫囵地吞进去,吃不出个所以然。羊肉倒是很正宗。漫山遍野的小羊们在广阔的草地上尽情奔跑,运动令它们的肉质肥美,人性化的屠宰方式并未给小羊们的临终带来过多痛苦,这使食客们在味觉上感觉到心情愉悦,毕竟羊肉鲜嫩多汁,瘦肉紧致,肥肉的部分油脂满满,每一口的背后,都仿佛释放出天然的青草香。显而易见,我喜欢吃的烤肉串,已经由“猪肉串”升级成名副其实的“羊肉串”,但依然替代不了我记忆中小时候吃到的那种味道。

要想吃到更多不同口味的烧烤,寻到小时候的那份美味,还是需要去餐馆寻找。三五朋友约在烧烤店,目的是吐槽闲聊,谁失恋了,谁失业了,谁要回国了…..家长里短,人情世故,显然吃的是什么并不重要。我不一样,我的主要目的是吃烧烤,次要目的才是陪聊。在异国他乡里各种馆子兜转的过程中,我发现了国内的西北派、东北派、南疆派,国外的以阿根廷、巴西为代表的南美派,以韩国和日本为代表的东亚派,以美国为代表的北美派……五花八门,品类不一,全球各地、五湖四海,在我心中皆因一道烤肉被团结在一起。我嫌西北派的味道中规中矩,又认为东北派块头过大不易入味,还觉得南疆派孜然过重掩盖了肉香,北美烤肉腌制得过于简单直接,南美又喧宾夺主过于花俏,东亚派的味道适合我的肠胃,但又客气矜持,少了一分恣意,皆不是幼时那种——肉串对味蕾,犹如天雷勾地火的味道。而立之年的我,是那么挑剔和难伺候。

二十多年过去了。那年夏天的游乐场和烧烤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然而当年牵着我去夜市的爷爷,已经驾鹤西去。没想到四年前回国探亲的最后一面,竟成了永别。前几年回国,和旧友相约于夹河边开的烧烤店。尖角亭和滑梯还在,模样陈旧了很多。河水被清淤以后,部分被填,河道变窄。夜市早就消失了很多年,路变得更宽、更整洁,到了夜晚,这里是一条普通又安静的街道。河边建起了一些楼,我们约好的烧烤店就位于其中一个门面。我心里怀揣着像对初恋一样的感情,还对当年的味道念念不忘,可是等肉串上了桌,第一口下肚,瞬间想起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味道不复当年。明明深知昨日不能重现,我依旧还在执着地寻找。大快朵颐、纯粹享受美味的时光已然远去。兜兜转转了这些年,与其说怀念的是那时的味道,不如说是在追忆当年。

肉在炉上炙烤,我也在充满烟火气的时光里,在一去不返的流年中东奔西跑。

作者简介:李宜军,山东烟台人。作品散见《烟台晚报》《烟台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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