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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待人类身边的邻居

 张学勤 2023-10-22 发布于浙江

张学勤

1970年暑假来临之时,我在杭州灯塔中学初中毕业。由于我的弟弟也在这年初中毕业(其时正属“文化大革命”期间,主要是学工、学农、学军,很少学文化),兄弟两人都是“两届生”,按照当时“上山下乡”的政策,只能一人留在城市分配工作。于是,弟弟留在了杭州,我则与灯塔中学数百名校友(都是刚满17周岁或16周岁的少年),于这年的1012日坐上了去浙江长兴农村的大客车。

大客车最后在长兴县一个叫三矿的地方停了下来,这里原来是一个劳改农场,此时,农场已由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团二营接管。我们下车后集中在一个大操场上,几名现役军官(后来才知道都是各连的连长、指导员)手中拿着名单将我们这批人作了分配,有的分到二营八连,有的分到二营九连,有的分到营部直属排……我则被分在二营十一连,十一连驻地在四矿,离三矿还有7里路,于是我们近百名上了十一连花名册的战友,便顶着烈日徒步出发了。

青蛙、泥鳅、黄鳝

到了十一连驻地,我们在露天吃了中饭,随后便进了营房。所谓的营房全是用大毛竹做大梁和柱子,四周的墙也一律由毛竹片编织而成,外面则糊有薄薄的一层黄泥巴,屋顶上铺的全是稻草。全连的营房一共有两座:男生一座,女生一座。营房内的床,全是上下铺我选了一个下铺,挂起蚊帐,铺上草席,便躺在了床上,虽然很累,却毫无睡意,漫无边际地思索着未来……

当其他人都陆续上床午睡后,四周开始安静下来。从窗外传来青蛙“呱呱呱”的叫声越来越响,最后形成了群蛙齐奏的“欢鸣曲”。我本来就睡不着,注意力马上被青蛙的叫声所吸引,那里究竟有多少青蛙?我悄悄下床,出门循着蛙声前行。刚发现前方有一个约3米见方的小水坑,就听到“扑通”、“扑通”的水声,由于我的到来惊动了青蛙,它们纷纷跃入水中。当我走到水边时,蛙声已完全消失,水坑边显得格外宁静,只有远处传来知了悠长的鸣声。我静静地注视着水面,突然一只绿青蛙从水中浮了上来,一看水坑边有人,又立马沉了下去。不久,又一只绿青蛙浮了上来,看到我的身影,也马上下沉。我想就近听听青蛙的叫声,便在水坑边蹲了下来,但是,一直蹲到小腿酸疼,也没有听到一声蛙叫。我只得起身悻悻而归,谁知还没有走近营房,后面已传来零星的蛙声。当我再次躺在床上时,窗外又恢复了先前群蛙“呱呱呱”的欢鸣声。下乡第一天,本来就难以入睡,这些会叫的“邻居”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但是,几天以后,蛙声就完全融入到我们的新生活之中,我们很快习惯了在群蛙欢鸣的中午进入梦乡。

到四矿不久,我们这近百号人就投入到繁忙的秋收之中,没有任何先进机器,连人力踩踏的打稻机都极少,割下的晚稻,主要靠人往稻桶方形的巨大木桶中猛力摔打,才使谷粒与稻秆分离。由于我们的连长知道我会一点木工活,就没有安排我去生产班,而是让我和另一位姚知青一起担任连队的木匠,主要的工作是维修连队的木制农具,包括几辆运送稻谷的大板车。

繁忙的秋收结束后,我们又有了一定的空闲时间。一天,有知青跑来说:“稻田里有不少泥鳅”我们顿时兴奋起来。那时,我们在生产建设兵团,虽然白米饭可以尽量吃饱,但下饭的菜几乎都是咸菜,我们已经好久没有尝荤腥了!我与三四个知青当即带着铁耙、脸盆来到了稻田。

当时,割下晚稻的稻田里早就没有水,土壤已经相当干硬,我们踏在这样坚实的稻田上,真怀疑下面能有泥鳅?挥舞起铁耙,第一块土被翻过来后,居然有四五条泥鳅滚动着现身。我们一阵惊喜,纷纷蹲了下来忙着将泥鳅捉进脸盆。不到10分钟,我们带去的大脸盆内已经翻滚着半盆泥鳅。我们在小溪边剖净泥鳅,然后,在木工房用砖块搭起炉灶,把脸盆当作锅子,开始煮泥鳅。泥鳅煮熟后,大家争先恐后地将筷子伸进脸盆,但是,没有一个人吃完一整条泥鳅,由于我们无法搞到盐和油,所以煮熟的泥鳅既腥气又乏味,最后,只得把煮熟的泥鳅统统泼出门外。虽然鲜活的泥鳅未能变成美味佳肴,但是,却也让我们长了见识——干硬的稻田下也有一个鲜活的世界,我们的脚下也住着“邻居”!

后来,我们又注意到稻田的田塍中还生活着不少粗壮的黄鳝。对这些藏身在洞中的“邻居”,我们也曾产生过浓厚兴趣,用缝衣针、线、小木棍制作成钓黄鳝的工具,再把蚯蚓穿在针上,然后就将这个工具轻轻伸进田塍边的小洞,一听到“噗”的一声,我们就赶紧将工具往外拉,一条大黄鳝马上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但有时,由于我们拉的动作稍微慢了一些,洞中的黄鳝就立刻会蜷曲起来,任凭我们如何用力,也无法拉出黄鳝,结果工具上的线被拉断,缝衣针留在了黄鳝的口中。钓黄鳝虽然很有趣,但钓来的黄鳝同样是因为没有油盐,而无法做成美味。所以,这样的趣事,我们玩过一二次后就罢手不干了。但每次到田塍边,我们都会留意这些小洞,察看这些居住在洞中的“邻居”。

下乡的岁月虽然很艰苦,但是,我们在结识身边的“邻居”时,也获得了许多的乐趣。

土肥、饼肥、化肥

三师十团二营十一连可能是浙江生产建设兵团最“短命”的一个连队。仅仅过了两个多月,上级就决定撤销十一连的建制。我们全连近百号人,一部分去了九连,一部分去了八连,还有一部分就地划归二营十连(十连就在十一连旁)。我和姚姓木匠都划在十连,由于十连早就有自己的木匠,所以,我们两个木匠都分到了生产班中。

下到生产班,就是干农活,以往我们避得远远的人粪、猪粪,现在要近距离接触了。春耕时,我们将猪栏里的猪粪倾倒在水田中;深秋时,我们挑着粪桶给刚种下不久的油菜浇大粪。到十连不久,我们还大规模使用过一次城市垃圾。这些垃圾全来自上海,是用大船装到离我们驻地10里路外的一个河港(那里有一个叫和平镇的老镇)。当时,我们几乎是全连出动,用了三天时间,将几条大船上的垃圾驳到岸上,然后,再用人力板车拉回连队

城市垃圾主要用于旱地施肥,在一次种番薯时,我挖开一条番薯垄,填入一大堆城市垃圾,然后在这堆垃圾上种上了两株番薯苗。到了收番薯的时候,我首先赶到这条垄旁,从垃圾中挖出了八九个番薯。这几个番薯,颜色特别紫,模样呈细长型,与旁边的番薯完全不同。我拿了一个削皮生吃,发现这个番薯的水分格外多,可以当水果吃。同样的番薯品种,在不同的土壤环境中生长,会改变番薯的品质,这是我在下乡实践中摸索到的农业知识,同时也对城市垃圾刮目相看。

然而,在以后的岁月中,我们没有再用过城市垃圾,甚至连人粪、猪粪等土肥也几乎停止了使用。凭借生产建设兵团的优势,我们后来有了电动打稻机、手扶拖拉机,从1972年开始还用上了饼肥和化肥,而且每年的使用总量都在不断增多。那时,物资相当紧缺,即使有钱也买不到化肥等农资产品,所以,当地的农民相当眼红我们的化肥。

饼肥(我们当时用的是豆饼)有一种浓烈的香味,很刺激人的食欲,虽然饼肥不能吃,但是在施肥时,我们总喜欢在手上多捏它几下。春耕时,我们不再用猪粪,而是施饼肥。我们将一麻袋一麻袋的饼肥运到水田边,然后,赤脚下田,将盛在簸箕里的饼肥撒向水田四周,每一次饼肥施下后的第二天,我们就会发现田塍中的黄鳝都爬了出来,身上带着血,僵直地死在田边。我至今都没有弄明白:香喷喷的饼肥为何对黄鳝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春耕之后就是插秧,稻秧长到一定程度后,我们又会赤脚下田,将洁白的化肥大把大把地撒在稻田中。开始还没有注意到,后来在耘田时我们才发现水田中沉浮着一些浑身发白发粘的死泥鳅。几番下来,我们才知道这是洁白的化肥所起的作用,但是,化肥(我们当时究竟用的是哪种化肥,已经回忆不起来)为何对泥鳅有如此杀伤力?我至今同样也没有弄明白。   

当时,广泛流行的一句口号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是,我们去的是生产建设兵团,所以,没有贫下中农手把手地来教我们种地和施肥。其实,即使当时生产建设兵团请来贫下中农,这些只使用土肥不使用化肥和饼肥的贫下中农,也必定难以回答饼肥、化肥为何会杀伤黄鳝、泥鳅的问题。

在生产建设兵团,我们几乎是无师自通地学着种田、施肥、撒农药我曾在连队担任班长,记得有一次我们班在水田撒六六六农药,完成任务后,还剩下半簸箕六六六,我就下令将这半簸箕六六六就地埋入稻田的一处角落。那时,我们根本就不知道这种农药有多大的危害。

几年下来后,我们连队的稻田里,泥鳅、黄鳝几乎绝迹;我们的周围,青蛙也开始减少。只是由于在广阔的农村中生产建设兵的土地只占了极小的数量,所以,尽管我们大量使用着饼肥、化肥,甚至过量的农药,但对整个农村的生态环境并没有产生明显的危害。

19751月,我离开四矿,被借调到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师十团政治处保卫股工作,后来又去了乔司农场,并于197712月回到杭州。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再也没有去过四矿,但是,一想到生产建设兵团的岁月,我的思绪就会落到19701012日,耳边仿佛也传来了群蛙“呱呱呱”的欢鸣声。

20056月,我去湖州、长兴、安吉等地采访千万农民饮水工程时,才又来到四矿。虽然也是中午时分,却没有再听到群蛙“呱呱呱”的欢鸣声,我虽然也想到了泥鳅、黄鳝等曾经的“邻居”,但没有再发问,因为陪同采访的水利部门同志,在介绍当地农村地表水污染时,突出提到了农业面源污染的问题,提到了化肥过度使用的问题。千万农民饮水工程启动的一个重要背景是:不少农村由于过度使用化肥农药,导致农业水源污染,影响到了农村的饮水安全。

如今,物资紧缺的年代早已经过去,广阔农村的农民应该比当年的生产建设兵团更容易获得化肥农药等农资产品,但是,如果我们在发展的道路上不注重生态,不重视环境,不善待身边的“邻居”,那么,当青蛙、泥鳅、黄鳝在广阔农村消失之时,也正是我们自身生存环境受到了严重危害之时。今天,当不少农村已经感到饮水都成了问题的时候,我们应该明白一个道理:善待我们的“邻居”,其实就是善待我们人类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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