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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学术】王瑶“对话”鲁迅(上):《文人与药》(节选)

 子夏书坊 2023-10-24 发布于江西

文人与药

(节选)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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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瑶(1914~1989)文学史家、教育家,中国中古文学研究的开拓者、现代文学研究的奠基人之一。著有影响力巨大的《中古文学史论》、《中国新文学史稿》等。


《世说新语·文学篇》云:“王孝伯在京行散,至其弟王睹户前,问:'古诗中何句为最’?睹思未答。孝伯咏'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为佳。”这一条很可以透露出当时人服药之风的原因,而且可以给予当时诗文中表现的主要内容,以一种合乎实际生活的解释。

行散的“散”字是指寒食散,《世说新语》注引秦丞相《寒食散论》(当作秦丞祖,详姚振崇《隋书经籍志考证》)曰:“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而用之者寡,靡有传焉。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由是大行于世,服者相寻。”俞正燮《癸巳存稿》卷七云:“《通鉴注》言寒食散盖始于何晏,又云:炼钟乳殊砂等药为之,言可避火食,故曰寒食。按寒食,言服者食宜凉,衣宜薄,惟酒微温饮,非不火食。其方,汉张机制,在《金匮要略》中;发解制度备见隋巢元方《诸病源候》卷六所载皇甫谧语。”皇甫谧深受其毒,故知之最详。隋巢元方《诸病源候总论卷六·寒食散发候篇》云:“皇甫谧云:寒食药者,世莫知焉,或言华佗,或曰仲景(张机)。……及寒食之疗者,御之至难,将之甚苦。近世尚书何晏,耽好声色,始服此药;心加开朗,体力转强。京师翕然,传以相授,历岁之困,皆不终朝而愈。众人喜于近利者,不睹后患。晏死之后,服者弥繁,于时不辍。余亦豫焉。或暴发不常,天害年命。是以族弟长互,舌缩入喉;东海王良夫,痈疽陷背;陇西辛长绪,脊肉烂溃;蜀郡赵公烈,中表六丧;悉寒食散之所为也。远者数十岁,近者五六岁。余虽视息,犹溺人之笑耳。而世人之患病者,由不能以斯为戒。失节之人,多来问余。乃喟然叹曰,今之医官,精方不及华佗,审治莫如仲景,而竞服至难之药,以招甚苦之患,其天死者焉可胜计哉!”按就其服法说,名寒食散;就其原料说,又名五石散。唐孙思邈《干金翼方》有五石更生散之方,主要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琉黄等五石。《本草》于钟乳,石英,石脂,皆云:“益精益气,补不足,令人有子,久服轻身延年。”《抱朴子·金石篇》也言五石,种类与此略异,但也说常服可长生不老。《抱朴子·仙药篇》云:“玉屑服之,与水饵之,俱令人不死。所以为不及金者,令人数数发热,似寒食散状也。”玉石同类,作用也相似。《全晋文》卷二十六《王羲之帖》云:“服足下五色石膏散,身轻行动如飞也。”所言也即此。《艺文类聚》卷七十五晋嵇含《寒食散赋》云:“余晚有男儿,既生十朔,得吐下积日,羸困危殆,决意与寒食散,末至三旬,几于平复。(以上序)何矜孺子之坎轲,在孩抱而婴疾。既正方之备陈,亦旁求于众术。穷万道以弗损,渐丁宁而积日。尔乃酌醴操散,商量部分,进不访旧,旁无顾问。伟斯药之入神,建殊功于今世,起孩孺于重困,还精爽于既继。”寒食散的用处虽在治病,但服药的人却都是常服,希图得到长寿延年的。服者称为服散或服食。《晋书》裴秀、贺循、王羲之诸传皆言之;药性外显时名叫散发。但也可以叫做“服石”,散发亦可称为“石发”。《太平广记》卷二四七引《侯白启颜录》云:“后魏孝文帝时,诸王及贵臣多服石药,皆称石发。乃有热者,非富贵者,亦云服石发热,时人多嫌其诈作富贵体。有一人,于市门前卧,宛转称热,因众人竞看,同伴怪之,报曰:'我石发。’同伴人曰:'君何时服石,今得石发?’曰:'我昨在市得米,米中有石,食之乃今发。’众人大笑。自后少有人称患石发者。”按服散的风气,流传很久,唐时犹有“解散方”,可知北朝所说的服石,也还是五石散;而且所写“石发”的情形,也和“散发”时完全一样。

“散”是一种毒性很重的药,服的时候如果措置失当,是非常危险的。《晋书·皇甫谧传》言其“初服寒食散,而性与之忤,每委顿不伦,常悲恚,叩刃欲自杀,叔母谏之而止”。武帝下诏征他出仕,他上疏自言:“服寒食药,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当暑烦闷,加以咳逆,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于今困劣,救命呼嗡,父兄见出,妻息长诀。仰迫天威,扶舆就道,所苦加焉,不任进路,委身待罪,伏枕叹息。”《晋书·裴秀传》言其“服寒食散,当饮热酒而饮冷酒,泰始七年薨”。《晋书·哀帝纪》言帝“服食过多,遂中毒,不识万机”。《晋书·高崧传》言“哀帝雅好服食,崧谏以为非万乘所宜”。《晋书·贺循传》言循“陈敏之乱……(循)又服寒食散,露发袒身,示不可用”。《全晋文》卷二十三《王羲之帖》云:“服食故不可,乃将冷药,仆即复是中之者。”《宋书·吴喜传》载《宋明帝诏》云:“凡置官养士,本在利国。……譬犹饵药,当人羸冷,资散石以全身,及热势发动,去坚积以止患。岂忆始时之益,不计后日之损,存前者之赏,抑当今之罚。非忘其功,势不获已耳。”《南史·张孝秀传》言秀“服寒食散,盛冬卧于石上”。又《南史张邵传》附《徐嗣伯传》云:“时直问将军房伯玉服五石散十许剂,无益,更患冷,夏日常复衣。嗣伯为诊之,曰:'卿伏热,应须以水发之,非冬月不可。’至十一月,冰雪大盛,令二人夹捉伯玉,解衣坐石,取冷水从头浇之,尽二十斛。伯玉口噤气绝,家人啼哭请止。嗣伯遣人执仗防阎,敢有谏者挝之。又尽水百斛,伯玉始能动,而见背上彭彭有气。俄而起坐,曰:'热不可忍,乞冷饮。’嗣伯以水与之,一饮一升,病都差。自尔恒发热,冬月犹单裤衫,体更肥壮。”可知服散本身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但在魏晋,这种风气既是这样地普遍,而且都是富人贵族,则自然也有它风行的社会原因。

鲁迅先生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指出了这个现象,但为甚么在这时期会发生这个现象,以及它和当时的实际情况有怎样的关系,还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地追索。

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能激动人心的,便是那在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情感;阮籍这样,陶渊明也是这样,每个大家,无不如此。生死问题本来是人生中很大的事情,感觉到这个问题的严重和亲切,自然是表示文化的提高,是值得重视的。所以孔子叹息逝水,我们称赞他发现了时间永恒的伟大,这是人类切身的事情,自然也可以是诗底重要的题材。但这种感觉,也要文化到了一定的水准以后,才会意识到。原始人感不到死的悲哀,而且简直意识不到死的存在,这是人类学者已经证明了的;因此,自然也就不觉得死的可怕,和时光的无常。中国诗,我们在三百篇里找不到这种情绪,像《唐风·蟋蟀》中的“今我不乐,日月其除”,“今我不乐,日月其迈”,虽然有点近似,但较之魏晋诗人,情绪平淡多了。《楚辞》里,我们看到了对社会现实的烦闷不满,但并没有生命消灭的悲哀。儒家对于这个问题采取了逃避的态度:“未知生,焉知死”,以不解决为解决。在汉帝国的升平局面下,在儒家思想的统治下,把这个问题掩饰过去了;在富丽堂皇的赋底体裁里,是谈不到这样的事情的。我们看到了这种思想在文学里的大量浮出,是汉末的古诗。像'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尘”,“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以上皆《古诗十九首》中句),这一类句子,表现了多么强烈的生命的留恋,和对于不可避免的自然命运来临的憎恨。这一方面自然是在汉帝国的崩溃过程中,政治社会都逐渐陷入一种无秩序的混乱状态,生命没有保障,人为的因素会不自然地带来了死亡,使人感到了前途的渺茫和悲哀;一方面也是汉末以来对儒家思想的反动已逐渐成熟,对谶纬等阴阳家之说亦同时发生怀疑,道家的学术思想逐渐抬起头来,因之从避而不谈的态度,引起了对生命的疑问。所以自建安以来,这种情绪即日渐浓厚,随便我们翻开那一个人的作品,其中都有这种情绪的类似表现。

道家思想对于一般人的印象,只是这个问题的提出,而非问题的解决;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即使懂了,也很难把“生”认为是“附赘悬疣”,将“死”当做“决疵溃痈”的。由诗文史传的记载中可以看出,人们倒都是悦生恶死的;你说他“惑”也好,你说他“弱丧而不知归”也好,但实际上是不能那样“达”的。所以老庄思想中的生死观,和他们实生活的感受连接起来,只给人们带来了更多的生命的痛苦;他们知道死是不可避免的命运,而且认为“死”既是“决疵溃痈”,自然也是“生”的整个结束。死后身名皆空,形神俱灭,眼看着一天天地接近到生命的那一边,怎么能不衷心地感到痛苦和悲哀呢!

牟子《理惑论》是中国人第一部宣扬佛法的书,里面都用“设问”“解答”的体裁,当时佛教犹未得到一般人的信仰,所假设的问语,即当时一般人的意见,也即牟子所谓的“惑”。其中设问曰:“佛道言人死当得复生,仆不信此言之审也。”又“或曰:'为道亦死,不为亦死,有何异乎?……(《弘明集》一)这都可代表当时人对生死的看法,也是佛教未流行前的一般看法。北齐时杜弼与邢邵议生灭,邢邵还坚持“人死还生,恐为蛇画足”,“死之言'澌’,精神尽也”,这正是传统的说法。所以当邢邵说“神之在人,犹光之在烛,烛尽则光穷,人死则神灭”之后,杜弼就说:“旧学前儒,每有斯语,群疑众惑,咸由此起。”(见《北齐书·杜弼传》)结果当然是“邢邵理屈而止”,因为那时已经是北齐,佛教的势力已经很大了。梁天监中,范缜作《神灭论》,攻难并至;遗文还都存于《弘明集》中。这是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范缜正代表汉末以来一般人的看法。王羲之是“雅好服食”的人,《兰亭序》即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可知他对于“死”的悲观;清乔松年《萝蘼亭杂记》以为此二句“非彼时之所贵也,故《文选》弃而不取”,昭明太子是笃行佛法的,从这里也可以看到一点时代的变迁。陆机《大暮赋,序》云:“夫死生是失得之大者故乐莫甚焉,哀莫深焉。使死而有知乎,安知其不如生?如遂无知邪,又何生之足恋?故极言其哀,而终之以达,庶以开夫近俗云。”(《全晋文》卷九十六)近俗的观点正是一般人的观点,他们只感到死的可哀,而并不能“达”。陆机自己已经有了一点怀疑的态度,在他以前,大家是确认为死后一无所知的,所以唯一的希望只是生命的延长。庄子所谓“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的达观,只能给人带来更多的悲哀。针对着解决延长生命底要求的是道教;所以道教兴于汉末,实在有它客观上的必然原因。从开始起,服食(求生命的有限延长)、神仙(求生命的绝对延长)就和道教结了不可分离的关系。王充《论衡·自纪篇》云:“适辅服药引导,庶冀性命可延。”嵇康《养生论》云:“夫神仙虽不自见,然记籍所载,前史所传,较而论之,其有必矣;似特受异气,禀之自然,非积学所能致也。至于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干余岁,下可数百年,可有之耳。”所谓导养得理的主要方法之一,便是“服食”,而其目的则在“长寿”。《晋书·郗情传》言其“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这些人都是信持天师道的,殷仲堪亦少奉天师道,“精心事神,不吝财贿”(《晋书,殷仲堪传》)。这就是当时的道教。孙恩起义时势力会蔓延得那么大,信仰的人会那么多,很借助于这种宗教力量。孙恩世奉五斗米道,据会稽后“号其党曰长生人”(《晋书·孙恩传》),“长生人”的确是当时最响亮最能吸引人的标语口号。所以不但徒众甚多,即“妇女有婴累不能去者,囊簏盛婴儿投于水,而告之曰,贺汝先登仙堂,我寻后就汝”。到他已经逼得赴海自沉了,尚“妖党及妓妾谓之水仙,投水死者百数…”。(并见《本传》)可知他在当时的社会势力之大了。谢灵运《山居赋·序》云:“弱质难恒,颓龄易丧,抚鬓生悲,视颜自伤。承清口之有术,冀在衰之可壮,寻名山之奇药,超灵波而憩辕。”这是文人对生命的希望。《列子》一书,今已公认其成于晋时,内容便大半是涉及生死问题的。张湛序云:“其书大略明群有以至虚为宗,万品以终灭为验。”即言关于生死者。但其主用智慧解脱迷惘,所谓“若其不坏,则与人偕全,若其坏也,则与人偕亡,何为欣戚于其间哉”!已深受到佛义的影响。序中亦云“所明往往与佛经相参”,所以内容并不讲导养服食;但像《杨朱篇》所表现的那种纵欲肆志的人生观,也还是由于对死的恐惧心理所产生的。篇中云:“杨朱曰:万物所异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则有贤愚贵贱,是所异也。死则有臭腐消灭,是所同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圣亦死,凶愚亦死。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异!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又云:“伏羲以来,三十余万岁,贤愚好丑,成败是非,无不消灭,但迟速之间耳。”这种对生命消灭的无名的恐惧和憎恨,自然会觉得这倏即逝去的目前时光是多么值得留恋和宝贵!《晋书·王羲之传》云:“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一“修服食”和“采药石”是求生命的延长,是增加生命的长度的;“我卒当以乐死”,是求生活的尽情享受,是增加生命的密度的;而其背景则和《杨朱篇》的完全一样,是由于认为死即形神俱灭的恐惧心理下产生的。可知这问题在当时人心目中的重要性了。释道安《二教论》即针对此点,攻难道教;言“灵飞羽化者,并称神丹之力;无疾轻强者,亦云饵服之功”。又云“道法以无我为真实,故服饵而养生”;而难之云:“纵使延期,不能无死。”(《广弘明集》八)佛教能在中国社会上发生那么大的影响,绝不仅只是佛理可以与玄学相融,为当时名士所接受;更重要的,是它那一套神不灭的报应说,更比较能适合当时的需要,予当时人对于生命的无常以一种心理上的解脱。道教言神仙长寿,但无法证明其真实,所以向秀《难嵇叔夜养生论》云:“又云导养得理,以尽性命,上获千余岁,下可数百年。未尽善也,若信可然,当有得者,此人何在,目未之见。此殆影响之论,可言而不可得。”但佛教言涅槃常住,却不必要证明其真实,因为这是不可诉诸感觉的。所以佛教盛行以后,内容表现人生短促的诗文也就少了。

明白了这种情形,才能了解当时人的心境,才容易理解当时的作品。这是文学史上一个很重要的现象。我们试看一下十九首以后的著名的诗篇:

孔融《杂诗》:“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岁暮。”曹子建《送应氏》诗:“天地无终极,人命若朝霜。”《赠白马王彪》诗:“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唏。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喏令心悲。”又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箜篌引》云:“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道。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薤露行》:“天地无穷极,阴阳转相因。人居一世间,忽若风吹尘。”建安时代,大部分作品还都是乐府,即使诗也还显明地带着乐府的色彩,直抒胸臆比较地困难,但连雄才大略的曹操,也已大唱'人生几何”了。这是建安文学所以能开一代宗风的重要内容之一。这时诗文的感慨苍凉,所谓建安风骨,也正因为他有这样的内容。到了阮嗣宗的咏怀诗,则几乎每篇都有这样的感情,这就是“咏怀”。我们抄几段看看: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焉见王子乔, 乘云翔邓林,

独有延年术,可以慰我心。

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开轩临四野, 登高望所思,

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

千秋万岁后,荣名安所之?

乃悟羡门子,嗷嗷今自嗤。…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这种句子是不胜枚举的,阮籍当然还有他别的心境,所以才托旨玄远,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但他经常地表现这一种情感,用这种句子来宣泄他胸中的积郁,实在是当时的一种共同感觉。

在这以后,诗中这一类的情感还是很多。像陆机《长歌行》:“容华夙夜零,体泽坐自捐。兹物苟难停,吾寿安得延。”《门有车马客行》:“天道信崇替,人生安得长!慷慨惟平生,俯仰独悲伤。”刘琨《重赠卢谌诗》:“功业未及见,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郭璞《游仙诗》:“借问蜉蝣辈,宁知龟鹤年?”“采药游名山,将以救年颓。”钟嵘以为景纯仙篇,“乃是坎壕咏怀,非列仙之趣也”,但借此以咏怀,也自有他的时代背景;延年不死,实是当时一般人同想追求的遐想。魏晋人士,尽管有相信神仙不死的,也有不相信的,如曹丕《典论》;曹植《辩道论》,皆辩其事;但他们对于一般的死底看法,都差不多。对于“延年”还都是大家所热心希企的事情。

我们再看一下一代大家的陶渊明,他处于晋宋易代之际,诗中的这一类表现仍然是很多的。《形影神》诗:“天地长不没,山川无:改时。草木得常理,霜露荣悴之。谓人最灵智,独复不如兹!”“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归田园居》:“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九日闲居》:“世短意常多,斯人乐久生。”而《饮酒二十首》中,这类表现更多。第一首云:“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三首云:“鼎鼎百年内,持此欲何成!”十一首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十五首云:“宇宙一何悠,人生少至百。岁月相催逼,鬓边早已白。”渊明的感觉仍然是那个时代的共同感觉,他的解脱方法就是“达”。所谓“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饮酒》第一首),所谓“死去何所知,称心固为好”(《饮酒》第十一首),所谓“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归去来兮辞》),都是这一种办法。但在有了对于生命的那种认识以后,这种解脱方法实在是一种“无可如何”的方法,诗人心里固已经充满了忧患之感了。

这以后诗中的这种情绪就慢慢地少起来,但也不是就绝迹了,谢灵运《游南亭》云:“未厌青春好,已观朱明移。戚戚感物叹,星星白发垂。药饵情所止,衰疾忽在斯。”不也还是这种情感吗?但一般地说来,毕竟稀少得多了。因为东晋以后,佛教的势力已很普遍,南朝的名士世族,以至王家天子,都一例崇信佛法。至梁武帝时,京师寺刹已多至七百余。君臣经常于华林园讲经,梁武三度舍身同泰寺,与众为奴,群臣以一亿万钱奉赎(南齐时竟陵王子良亦曾舍身)。中大通元年为无遮大会,道俗会者五万。郭祖深舆榇上疏言:“僧尼十余万,资产肥沃。”…又言:“天下户口,几亡其半”,“恐方来处处成寺,家家剃落,尺土一人,非复国有”。可知当时佛教盛行的情况了;而社会的一般情形也逐渐安定起来,因之人对“死”也便不像先前那样地恐惧;于是诗文中自然也就少有这种表现了。

佛教和道教对于人死后说法的最重要差别,就是轮回。王充《论衡·道虚篇》以辟谷养气神仙不死之术为道家,《无形篇》亦言“人恒服药固寿,能增加本性,益其身年也”。这已为后日天师道的萌始。《论衡·论死篇》云:“世谓死人有鬼,有知能害人。”川又云:“死人不能假生人之形以见”,“未有以死身化为生象者也”。(鬼论起于汉末,《日知录》三十引证甚多)后来道教也承认有鬼,且能具人之形状,但并没有说可以“轮回”。《论衡·恹国篇》即言:“世有死而复生之人,人必谓之神。”《论衡·论死篇》云:“天地开辟,人皇以来,随寿而死。若中年天亡,以亿万数计。今人之数,不若死者多;如人死辄为鬼,则道路之上,一步一鬼也。人且死见鬼,宜见数百千万,满堂盈庭,填塞巷路,不宜徒见一两人也。”可知时人虽言有鬼,但并未说到轮回,不然则王充所举是不能成为理由的。《论衡·福虚篇》云:“世论行善者福至,为恶者祸来。”但所谓祸福也指降于己身或子嗣言之,所以王充可用实际情形辟之;但如佛教所言,则着重在“此生行善,来生受报”,这在王充就无法证明其必无了。对于鬼,汉朝人,以及后来的道教,可用“阴阳”、“气”等解释,但都没有像佛教“精灵不灭”、“生死轮转”之说,所以从汉代起,这就成了佛教的重要信条。袁宏《后汉纪》卷十《明帝纪》云:“又以为人死精神不灭,随复受形。生时所行善恶,皆有报应。故所贵行善修道,以炼精神而不已,以至无为,而得为佛也。”又云:“所求在一体之内,而所明在视听之外,世俗之人,以为虚诞。然归于玄微深远,难得而测。故王公大人,观生死报应之际,莫不矍然自失。”《后汉书·西域传论》论佛道神化也云:“又精灵起灭,因报相寻,若晓而昧者,故通人多惑焉。”《牟子·理惑论》云:“魂神固不灭矣,但身自朽烂耳。身譬如五谷之根叶,魂神如五谷之种实。根叶生必当死,种实岂有终亡。”又云:“有道虽死,身归福堂…;为恶既死,神当其殃。”《四十二章经》有云:“恶心垢尽,乃知魂灵所从来,生死所趣向,诸佛国土道德所在耳。”这是一种外来的新说法,所谓“若晓而昧”的道理,是佛教在中国得到流行的一个重要原因。晋时罗含作《更生论》中云:“又神之与质,自然之偶也。偶有离合,死生之变也。质有聚散,往复之势也。人物变化,各有其往,往有本分,故复有常物。散虽混淆,聚不可乱。其往弥远,故其复弥近。又神质冥期,符契自合;世皆悲合之必离,而莫慰离之必合。皆知聚之必散,而莫识散之必聚。未之思也,岂远乎!”(《弘明集》五)这是佛教徒的生死观,给自己前面摆了一个“必聚必合”的希望和信仰,自然对死亡感不到恐惧了。释道安《二教论》云:“寿天由因,修短在业。佛法以有生为空幻,故忘身以济物。道法以吾我为真实,故服饵以养生。”(《广弘明集》八)《南史》四十九载刘歒《革终论》云:“形者无知之质,神者有知之性。有知不独存,依无知以自立,故形之于神,逆旅之馆耳。及其死也,神去此馆。”而下文云:“世多信李、彭之言,可谓惑矣。余以孔、释为师,差无此惑。”所以佛教行后,服食的人就逐渐少了。死了可以轮回,自然使人有“过了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的感觉。但“寿夭由因,修短在业”,自然同时要讲“报应”;释慧远有《三报论》,见《弘明集》五,题下注明为“因俗人疑善恶无现验作”,可知当时持怀疑态度的人还是很多的。《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二引《广异记》,“程道惠,字文和,武昌人也。世奉五斗米道,不信有佛”,就是一个例子。《三报论》云:“经说业有三报。一日现报;二日生报;三日后报。现报者,善恶始于此身,即此身受。生报者,来生便受。后报者,或经二生三生,百生千生,然后乃受。受之无主,必由于心;心无定司,感事而应;应有迟速,故报有先后。先后虽异,咸随所遇而为对;对有强弱,故轻重不同。斯乃自然之赏罚,三报之大略也。”他说人之所以不大相信,是“由世典以一生为限,不明其外;其外未明,故寻理者自毕于视听之内。”但报应不是视听所能感觉到的事,所以必须“合内外之道,以求弘教之情,则知理会之必同,不惑众涂而骇其异”。有了轮回报应之说,才给予了生死问题一个解脱。“长生”是不可能,“延年”也不必要,对死亡不必有所恐惧,因此也就不必感到威胁。而社会的局面比较安定了,“死”至少不会来得过分地“突然”,于是这个问题,渐渐地便在人心目中失去重要性了。

但在东晋,毕竟是个过渡时代,佛教的势力还没有像后来那么普遍。所以晋哀帝、王羲之均雅好服食,羲之且为天师道,但均优礼僧人,交往佛徒。简文帝也是如此,一面虔礼名僧(如支道林,见《本纪》及《世说》),一面又事清水道师王濮阳,见道士许迈(见《高僧传》后《比丘尼传》、《道容传》及孝武文、李太后传)。最显著的是郗倍笃行天师道,而其子郗超奉佛(因为天师道多半是屡世信奉的,如王羲之、孙恩、沈约等家皆是)都可以看出佛教势力的逐渐抬头来。所以诗文中时光飘忽和生命短促的表现,与爱好服食的人,都一天天地少了。当王孝伯行散时,一方面身体上感到不舒服(散的作用),一方面就自己想到“何必如此”的疑问;一路走着,就想起“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的诗句来。这正是写自己,自己实生活的写照,所以觉得“此句为佳”了。王睹没有这一大串的背景,自然难以答出。但由此我们可以知道当时人所以服药底最重要的原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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