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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所谓伊人 01 一大早，光明路菜市场内。 一男一女分工明确，一个专管打捞与过秤，一个负责剖杀和清洗，生意红红火火。 男人叫赵大牛，靠杀鱼卖鱼为生，女人是他的妻子，叫孙秀秀。 生意虽然日进斗金，可是，孙秀秀并不快乐，因为在她心目中，有一个服装设计的梦。 “放着蒸蒸日上的生意不做，偏偏去追逐什么虚无缥缈的设计梦，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驴踢过了？” 丈夫赵大牛常这样骂她。 然而赵秀秀不以为意。 02 秀秀天生是个瘸子，但这并不妨碍她打小就爱美，采野草鲜花编成环箍戴在头上，颠簸着脚跳舞，惊飞了草丛里的蝴蝶；用棉花捻线织出毛衣穿身上，有款有样，惹得村里人啧啧赞叹。 老天也许是公平的，瘸了她一只脚，还她七巧玲珑心，她希望未来通过自己的巧手做出更多更美的衣服。 初中毕业之后，父母原本要她拾掇庄稼贴补家用，但经不住她软磨硬泡，还是答应让她学做裁缝。 有的学徒工跟了师傅一年半载，连件背心都不敢上手裁剪，即便天天低眉顺眼地给师傅端茶送水倒尿壶，师傅还是大着嗓门呵斥，甚至手拿直尺拍打“死不开窍的笨脑壳”。 秀秀却不同，师傅起初怎么也不愿意收她，看她那细胳膊细腿长不开的模样，要不了直尺三五下，就得打成豆腐渣。 下跪磕头感动不了师傅，秀秀就从旮旮旯旯找出碎布，自己动手裁剪拼接成一只书包，再镶嵌上毛线边和花蝴蝶，师傅拿在手里反复摩挲，昏花老眼霎时放出明亮的光。 岁月安然，时光轻浅，秀秀学习裁缝才一年，师傅逢人就夸她手里眼里全是活，还有意把毕生技艺传授给她，然而，平地起风波，父母强迫她给聋哑的哥哥换亲。 那是八十年代中后期，换亲的陋习在偏远闭塞的水乡荡区还没有杜绝。 秀秀虽然出生乡野，但属于少女的曼妙之梦她一样有，如果青春的花朵还没来得及绽放就要凋谢，而且要嫁的男人还痴痴呆呆，她如何甘心? 秀秀苦苦哀求，以死相逼都不能改变父母的做法，只得趁着月黑风高逃离村庄，一路颠簸着来到陌生的城市。 03 秀秀听人说过，有个远亲在服装厂上班，机缘巧合，她居然找到了这位姐姐，还被安排进厂做零工。 秀秀万念俱灰的脸上霎时充满生的欢悦，上帝关上一扇门，却为她打开了一扇窗子，通过这方窄窄的窗口，她同样可以呼吸到新鲜的阳光雨露，也看到了生命更多绽放的姿态。 虽然只是一名流水线上的熨烫工，但她通过耳目目染，常常暗暗揣摩服装设计技术。多少女工整天抱怨苦和累，她却乐在其中，因为她怀揣着一个滚烫的梦想，那就是成为一名服装设计师。 然而，好景不长，服装厂倒闭了，她无处可去，再一次流落街头。 她去了几家裁缝店毛遂自荐做帮工，均被拒之门外，生存压倒一切，之后数月，饭店干过，车站蹲过，马路睡过，她终于找了份稳定的活，就是帮人卖鱼杀鱼，因为她出生长大在水乡，捞鱼摸虾是她的童子功。 日月如梭，二十年的时间弹指一挥。秀秀先是嫁给了卖鱼小工大牛，后来夫妻两个承包摊位做了老板，生儿育女购车买房也水到渠成。 她以为会这样的日子可以一直过下去，可就有那么一个普通的下午，她波澜不惊的内心起了风浪。 她从网络上看到一则真人真事，年过六旬的奶奶挣脱家庭的束缚，独自驾车全国游，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一看，老人在实现梦想的路上风尘仆仆，却又神采飞扬。 她看着页面，激动得满脸绯红，犹如沉睡的花朵听到春风的呼唤，她的服装设计梦倏然醒转过来，内心花开一声接一声。 “我也是有梦想的人!”当她嚷嚷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双眼湿润。 终于知道，她的梦想只是像星星一样深埋于天空，却从来不曾消失过。 04 她准备将梦想付诸行动，大牛听说后，歪着头，茫然地盯着她，好像不认识她似的，半晌，才噗嗤一口笑出声： “咳咳咳，什尼呀，你要做服装师，就你这双捞鱼摸虾的手?哎呀呀，笑死我了，真是做梦娶媳妇，没边没沿的事情也敢想。” 秀秀收敛笑容，郑重其事地重复了自己的打算，大牛就像被踩中尾巴的黑猫，一下子跳了起来，然后拔高嗓门，“放着好好的赚钱生意不做，却要跑到井口捞月亮，跟痴人说梦有什尼区别？” 大牛的叫骂好像刀子戳在心口上，她气到鼻孔冒青烟。 接下来不放弃不行，她提一次大牛吵一次，她提十次大牛吵十次。 最严重的一次，大牛大白天关上门，放着日进斗金的生意不做，跑出去跟人打麻将，一下子输掉半年的房租费。 大牛用行动向她表明，既然你要任性妄为，我也可以胡作非为。她害怕了，退缩了，确实，缥缈的梦想跟稳定的现实相比，根本不堪一击，她只有说服自己认命吧，没有什么比放弃更容易。 于是，她每天继续重复这样的劳作：早上起五更去河塘拿鱼，回到自己的摊位忙着给顾客剖鱼洗鱼，直到夜色低垂。 当人去摊空，她才揉揉弓了半天的腰长叹一声，暗暗问自己为什么日进斗金却高兴不起来。 表面上看起来，她跟以往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未能付诸行动的梦想，依旧像火星，虽然光亮微弱，但一直在她内心闪闪烁烁。 因为心不在焉，手指头无数次被到鱼鳞刺得鲜血淋漓，直到46岁的一天早上，看到隔壁高龄老母亲癌症手术过后，居然揉动僵硬的指头从头开始学拉小提琴。 她被强烈地震撼到，生命何其宝贵，又何其短暂，能容得下多少犹豫与彷徨？那一刻，她决定奔赴自己的梦想，什么力量也不可以阻挡。 当然，得首先说服大牛同意，不过，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横冲直撞，一味蛮干。 脾气上来时，把刀拍在砧板上甩手走人，动作够快，姿势够帅，却解决不了任何实际问题，和睦的家庭与她的服装梦可以并行不悖，两者她都想要。 05 她和大牛相识于微时，属于患难夫妻，他们曾经无数次披星戴月，奔波于各大鱼塘蟹池，只为拿到最廉价又最正宗的野生鱼产品，唯有如此，才能赢得良好的市场口碑和持久的经营效益。 他们一起携手摔过无数的跤，也尝过无数的甜，所以，她珍惜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家庭，珍惜经过风雨考验过的夫妻情分。 于是，就在那样的一个寻常夜晚，她做了一桌拿手好菜，同时递给大牛一款一直向往但没有舍得掏钱的手机，并趁着大牛心情大好，跟他作了一番诚恳的长谈，同时保证做生意与实现梦想两不误。 “凌晨我会继续跟你去河塘拿鱼，之后继续去菜场卖鱼杀鱼，我需要把午休这段时间拿过来为我所用，至于旁晚的鱼市 ，我已经物色好熟练的小工，至于佣金计在我头上好了，从我每年买化妆品与服装的钱里扣除，好不好嘛？” 大牛点了点着醉醺醺的脑袋，含混不清地说：“好好好，这么些年你跟着我没少吃苦，再说，你去学习做服装，毕竟不是违法乱纪的事情，不过丑话说在前头，只给你一年时间折腾，不让你头撞南墙你不会死心。” 对于他的质疑秀秀已经习以为常，只要不是横加阻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犹如重获新生，她即刻马不停蹄地报名成人服装设计班，白天上课学习理论知识，晚上灯下脚踩蒙尘多年的缝纫机，一天当做两天用，一分钟也舍不得浪费。 因为离开学校时间太长，又因为快五十的人了记忆力衰减明显，混在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中中间，相形见拙，她既感到吃力 ，又觉得自卑。 学不好，跟不上趟，又被老师批评，她不由得萌生打退堂鼓的念头。恰好有一次在放学的路上，她脚底一滑，整个人摔出去十多米，膝盖顿时血流如注，趴在地上的那一刻，她欲哭无泪，不为钻心的疼痛，而是为非必要的自讨苦吃。 家庭和睦，有房有车，鱼摊收益稳中有升，一双儿女各得其所，好生活人人羡慕，何苦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呢？ 咬紧牙关站起来的同时，她就发狠以后不学这劳什子设计了，吃喝玩乐哪个不会？ 可是，当夜色人静，独自面对自己的时候，她又开始埋头苦学，早把所谓的自找苦吃抛到脑后。 人生不就是这样？一边跌到，一边爬起，有多少次的灰心丧气，就有多少次的鼓足勇气。 课程结束，她去服装店打工，跟热气腾腾的生活学习，这样，既能做到见多识广，又能克服眼高手低的毛病。 就像理想和现实，画在图纸上的式样与制成衣服穿到身上，两者总存在巨大的差异，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一蹴而就，只有克服浮躁沉下心来，一次次裁剪，一次次修改，一次拆线。 功夫不负有心人，大姑穿上她设计的A型长风衣，60岁的年纪走出职场女性的拉风与飒爽，开心地抱着她不松手。 她穿上自己制成的湖绿色连衣裙，小小的喇叭，收束的腰身，再配上含蓄而不张扬的蝴蝶结，使得她好像池塘里一朵亭亭玉立的夏荷，惹得前来买鱼的女顾客赞不绝口，纷纷追问她什么品牌。 大牛穿上她亲手做成的立领外套，彪悍之中居然平添几分儒雅，他对着穿衣镜，满意地挠着头皮，望向她的眼睛里，也多了几颗久违的小星星，仿佛年轻羞涩的岁月又再次回到跟前。 06 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 大牛夜晚收摊回到家，不再咋咋呼呼地骂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悄悄地端来一杯水放到她的身旁；凌晨起来准备去拿鱼，不再粗声大嗓地吆喝她起来，而是轻手轻脚，让她多睡一会。 尽管大牛的支持给予她很多信心，但这并不表示凡事一帆风顺。 她的“看花开”服装店应运而开，与众不同的是，店里的衣服没有一件成品，全部量身打造，每一件衣服都蕴含她独特的创意，这一年她49岁。 然而，丰满的理想抵不过现实的残酷，今非昔比，网店大行其道，实体服装店却日渐式微，她的店铺门可罗雀，少人问津。 半年过去，店铺经营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投入的资金每天在缩水。有朋友和亲戚劝她关掉店铺，及早止损，少亏一分好一分，她却不为所动，开弓没有回头箭。 饶是如此，不能望着船沉却什么都不做，急中生智，她从大学城找来几个窈窕的年轻学生，虽然不是专业模特，但她们穿上她设计的服装走起路来，也是摇曳生姿，风光涟漪，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与此同时，她请教于年轻人，在网络平台注册自己的账号，及时发送自己手工制成的最新款衣服，有人点赞她戒骄戒躁，有人嘲讽她视若无睹，总而言之，关注的人越来越多。 “看花开”制衣店营业第三年，终于迎来春暖花开的季节，光顾服装店的顾客口口相传，她的设计终于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活了大半辈子，蹉跎了几十年，似乎只有这个时候，她才感到什么叫乐在其中，体会出什么叫成就。 无论多忙多累，她都不会叫一声苦，一鼓作气，她又扩大店铺面积并进行大规模的装潢，正准备投入使用的时候，疫情突然来临，大街上人迹寥寥。 07 她以为这只是暂时，情况会很快好转，然而，摁倒葫芦浮方起瓢 ，病毒似乎连绵不绝。 装潢和租金，加上积压的布匹，还有店员的生活补助，每天都有亏损，任谁都着急与心疼，大牛起先也老调重弹，抱怨她放着好日子不过把钱往水里砸，后来看她整天唉声叹气，睡不好吃不好一天天消瘦，又担心她急出个三长两短，于是反过来安慰她。 少年夫妻老来伴，他们已经休戚与共，一个病歪歪，另一个能好到哪里去？ 于是大牛要她耐下心慢慢等待，“再长的黑夜总会有尽头，再冷的天也有冰雪消融的时候。” 秀秀“噗嗤”一口吐出喝着的水，“哟嗬，居然学会文绉绉了，什么时候红毛变成了绿水啦？” 大牛挠挠头皮，嘿嘿笑起来，“就许你天天学习，就不许我背诵心灵鸡汤？” 有了大牛的支持，秀秀心头的浮躁去了大半，既然着急于事无益，不如把足不出户的时间用来弥补自己的欠缺与短板，努力做到与时俱进。 当她戴着老花眼镜，跟着网络埋头苦学的时候，孙子孙女都说她像电视上的教授奶奶。 也有熟人不理解她的举动，认为这是自讨苦吃，甚至讥讽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她不会因为别人的褒贬而改变自己的做法，活了大半辈子，蹉跎了几十年，她才知道生活没有标准答案，她只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好这一生。 在她紧张的忙碌与等待中，疫情终于结束，她请来贵宾为“看花开”制衣店挂牌剪彩，围观人群蜂拥而至。 人生很贵，有梦最美。当春天急急地落幕，而心中还有花开的声音，梦想之花必然常开不败。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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