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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梦中(王棘)

 储氏藏书 2023-10-26 发布于湖北
   村里人都说我在同年龄的孩子中,算长得高的。我妈也曾抚摸着我的头说我都快有她高了。可你就是太瘦,性格也有点软弱,我妈说我。我再也听不到妈的声音了,她被装进那个木头盒子。他们铲土把它埋在地下,我再也看不到她了。那个土堆堆得又高又尖,所有人都把哭丧棒插在土堆四周,他们说明年坟头上会长出许多棵柳树。
  他又在哼哼,酒现在把他变得比我还软弱。酒有时也会让他变得力大如牛,眼睛充血,满嘴胡言乱语,任何话都听不进去。那天一定也是酒精诱使他抓着妈头顶的头发往墙上撞的,我阻拦他,他随手抓起一只碗砸在我脑袋上,血贴着我的头皮往下淌,并不快,接着额头也感觉到它,它还在淌。我看到它,它出现在那面墙上,并不白的墙面沾上暗红色。他还抓着妈的头发往上撞,一下,又一下。妈不再挣扎,头垂下来,她早已习惯了对生活逆来顺受。
  下午从外面回来,他一进家就迫不及待地喝开了,开始时他边喝边骂人,骂妈,骂我,骂姥姥姥爷,把所有跟我们沾亲带故的人都骂一遍。后来他变得沉默,骂累了,他停了骂人,却没停下喝酒。他喝得更快了,菜也不吃,一个劲儿地往嘴里倒酒。他成了漏斗。他是因为歉疚才喝酒的吗?还是因为寂寞?我想过在他还清醒那会儿问问他,可又觉得不管是哪种他都不会对我说的。现在他已经喝得不省人事,先是在炕上打滚,把酒杯菜盆筷子和其他一些东西都弄到地上,后来他也趴在地上。他的额头碰出黑青,不停地用手捶地,拳头落在一只碗上,碗碎了,瓷片染上暗红色。
  酒让他变成一只被缚之鸡,站都站不起来。看过别人杀鸡,我猜想要杀死一个人比杀一只鸡难不了多少。我估计此刻他应该什么都感觉不到,他越来越安静。这样也挺好的。那些瓷片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的血已经凝固,结成暗黑色的痂。他背对着墙壁———那上面有妈的血,他后来把有血的墙皮全刮了,重刷了一次白灰,但我能闻到那血的味道。突然我闻到一股腥臭,我猜测他的血是臭的。我不知道我的是不是,毕竟我继承了他的一部分血液,我为此感到羞耻。他的手动了一下,嘴里发出哼哼声。我从炕上拿了一条被子盖在他身上,他的腿开始踢蹬,双手不住地捶地,我吓了一跳,赶紧跳到他的侧后方。
  他总算安静下来,我重回炕上,感到自己的身体在发抖,感到好冷,好冷。我把家里剩下的被子都盖在身上,还是觉得冷。
  有人在外面喊,老韩,老韩,在家吗?老韩。我猛地坐起来,推开那几床被子,朝地板看了一圈,他还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我下地,走到他身边说,有人找你。没有反应。我小心地捏起被角,他的眼睛微睁着,我不由得后退一步。现在我完全清醒了,看到他脸上没一点血色,我用脚踢了一下他的胳膊,感觉无比僵硬。我想他一定是死了,将被子重盖在他身上。
  外面那人的声音又响起来。我从窗户缝里看到村西头的老光棍赵仓扒在我家院墙墙头上,脖子伸得老长,像一只呆头鹅,不住地发出令人烦躁的声音。赵仓以前经常来我家和他喝酒,他又喊了一声老韩,双手撑在墙头上,似乎想要跳进来。好在他没那么做。过了一会儿,他看没人答应,便从墙头跳下去离开了。以后我要在墙头上插些玻璃碴子,或是抹些大便,这样就不会有人往墙头上爬了。
  我感到饿了,想起家里还有一些之前办葬礼剩下的面包和方便面。我更想吃方便面,却懒得烧开水。我就着一缸子冷水吃了一个毛毛虫面包。吃完面包,我来到陈一峰家院门口,站在外面叫陈一峰的名字。我叫得很大声,只叫了两声,他就出来了。我说有个秘密要告诉他,他问是什么?我说不能在这里说。我俩来到后沟,以前我们经常来这里耍,他问我,现在可以说了吧?我看看四周,除了我俩,再没有其他人。我说,我告诉你后,你得为我保密。放心吧,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我爸死了,我有意放慢语速,一字一顿地把我的秘密说出来。我看向陈一峰,他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钟,他说,我不信,你爸怎么会突然死了呢?昨天我看见他还好好的。你爱信不信,我说,以后你就会知道的,我还要告诉你,以后我再也不怕二虎了,他要是再敢动我一下,我就拿刀子捅他。我想我已经见过两个人的死,还有什么可怕的?
  那天从后沟回去时,陈一峰问我家里还有没有毛毛虫面包?有,我说,明天给你拿几个。你不怕你爸捶你?他问。我再次对他说,我爸已经死了,现在家里就剩我自己了。说完我忽然又想起妈,如果他早些天———在她死之前———死的话,我妈就不会埋进那个土堆了。我虽然很喜欢现在这种没人管的感觉,但我更希望我妈活着,我记得她从来没打过我,她经常抚摸着我的头说我俩命不好,摊上韩伟东这样一个不算人的男人。
  那时的我胆子太小,不像现在,现在我已经什么都不怕了,我不再怕挨打,也不怕二虎了———过几天我会找他算账的,会让他知道我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如鼠的韩俊了。我甚至连死都不怕,敢跟一个死人同在一个屋子里睡一晚上,换作其他孩子,恐怕早就吓得尿裤子了。妈以前常说她之所以不离开这个家都是为了我,每次爸喝醉酒打她时,我就会想起她说的这句话,她是为了我在忍受,她本来可以离开的,但是放心不下我。那么现在呢?我突然想到,她是不是还在看着我?现在就剩下我自己了。我想如果她看着我的话,那么她应该看到我变了,她应该放心了,我可以一个人活下去,不再是以前那个胆小懦弱的傻大个,我现在最不缺的就是勇气。
  走到毛蛋奶奶家门口时,我看到不远处我家的街门大敞着,院子里站满了人,我知道一定是谁发现躺在地上的他了。我没进去,转身往后沟走,我走得很快,怕被人叫住,然后被带回家。那些人肯定会问我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会说很多风凉话、同情我的话、虚情假意的话,这些我都不想听。

  我找了一块大石头,仰躺在上面晒太阳。我闭着眼睛,脑子里亂成一碗糨糊,一碗糨糊是不会思考什么、担心什么的,这就是我那时的状态。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什么东西从我胸脯上爬过去,我一激灵坐起来,看到不远处一只红褐色的松鼠正往沟里逃。红褐色的松鼠我还从没见过,我飞快地跳下石头,追着它进了沟里。沟里都是石头,我希望它快点钻进哪个石头缝或是什么洞里,那样的话,我就保准能抓住它———只需点上一把火,用不了十分钟就能熏出它来。可它就是不进洞,跑得比我快,我气喘吁吁,有点想要放弃。又追了十多分钟,我不得不停下,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狂跳,胸口又闷又疼,有些恶心,好似马上要呕吐了。我仰头做深呼吸,不经意瞥见那只红褐色松鼠竟然也停下来,与我四目相对,似乎在打量我,嘲笑我。我猛地向它奔去,心想今天非要逮住它不可,可我因跑得太快,眼睛只盯着前面的松鼠,没注意脚下的那段腐树根,被其绊了个马趴。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向前方看去,那只红褐色的松鼠早已无影无踪,仿佛不曾出现过。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现在人们都知道他死了,我不用再为如何处理他的尸体而费心了,会有人挖个坑把他埋掉的。我心里想的全都是自己今后的生活,他们或许会报警,可能会把我送进儿童福利院———我以前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们总是把无父无母的孤儿送到儿童福利院。我直觉那里不是个好去处,更希望他们都别管我,让我自己做决定。我相信自己一个人也能活下去,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自己了。
  我看到家里的灯亮着,不得不回去,已经在外边待了整整一天。我刚走进院子,老光棍赵仓正从屋里出来,大声说俊俊回来了。我走到家里,看到姑姑正忙着做饭,大伯坐在炕沿边抽烟。姑姑见我进来,从锅口上方回过身来说,俊俊你去哪里了?一天也没见你。你知不知道你爸殁了?我没回答,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所措。早上我来找伟东,赵仓说,家里没人答应,以为他又去哪里喝酒了,或是去买酒了,没想到他就在家里,后来人们发现他时,身边还有一个酒瓶。他平时就好喝两口,再加上前不久俊俊妈刚刚过世,他一定心里难受。唉,天知道他喝了多少……
  我早就说过,他迟早要死在酒瓶子上。大伯将烟头扔在地上,用左脚尖慢慢将其碾成碎屑。
  其他人倒是没啥,就是苦了这孩子。姑姑说。
  我出去撒尿时,看到他被放在西房里的一张旧门板上,门板用两条板凳撑着。他们在他身上盖了一条床单,我站在门板旁,低头看着床单下他的轮廓,又想起昔日他的样子。我记得有段时间他很喜欢用下巴蹭我的脸和脖子,我被他乱糟糟的胡茬痒痒得难受,一边喊叫,一边挣扎着想跑开……
  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听到姑姑和大伯商量丧葬的事,他们同意一切怎么简单怎么办,说毕竟刚刚办过一次。后来他们又谈起我,都说了一些可怜我的话,尤其是姑姑,说得更多些,也更情深意切。他们都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一直竖着耳朵听。不管怎么说,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在这里,他虽然看上去个头不小了,可毕竟还是个孩子。大伯说到这里陷入沉默,我听到旁边发出的声响,后来“咔哒”一声,烟味在屋里弥漫。梅梅,大伯低声叫姑姑的名字,声音毫无底气,我的意思是,你看你们家不是一直没孩子吗?你也快四十岁了,恐怕也再难生了,这孩子也挺机灵的……
  大哥,你怎么这么说话?!姑姑嗔道。我猜她是为大伯说她再生不出孩子而生气。这孩子跟你我都一样亲,我们都有义务照顾他,这跟我生不生得出孩子有啥关系?
  唉,大伯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你就当我没说过刚才那话,我也不是想推卸责任,我不是那意思。
  你别说了,姑姑说,我知道你不是那意思。说实话,其实我也蛮喜欢这孩子的,只是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我一个人不能做这个决定,万一我带他回去了,那个人不干了……我得回去同他商量一下,他要是也同意的话,我就带他走,他要是不同意,咱们再想其他办法。总之,你之前说得对,不能没人管这孩子。
  后来他们不再说话,我心想自己很有可能要跟姑姑去城里生活,我想努力记起姑父长什么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曾来过我家一次,那时我还小,只记得他很瘦,不怎么说话。
  我若是跟姑姑进了城,以后可能就再没机会回青木镇了,我会去城里读书,跟城里的孩子做同学,不过不管去哪里,我都不会再受欺负了。我幻想着到了那里的生活,听说姑姑家住的是楼房,很有可能我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屋里的墙壁雪白雪白的,窗口前会有一张书桌……我现在就希望这场葬礼快点结束。
  第二天棺木运来了,姑姑替他穿上从城里买回来的深蓝色寿衣,用湿毛巾将他的脸和手擦干净,最后大伯和赵仓俩人把他抬起放进那个褐红色的匣子里,盖上盖子,又用十几根很长的铁钉钉死。只有姑姑哭了两声。租来的音响里响起哀乐,村里人开始进来烧纸上香。我穿着孝衣跪在棺材边,来一个上香的磕一个头,像个滑稽的牵线木偶。
  下葬的那天,我看着抬棺材的人们将那口棺材和妈的并排放在墓穴中,在心里自我安慰说,这不过是个形式,妈已经摆脱了他,而且人死如灯灭,所有的一切对他们来说都没有意义的。但看见妈的棺木重又被挖出来暴露在天日之下,我还是没忍住,悄悄地落了几滴泪。
  姑姑回城了,她对大伯说一两天内就给他回电话,我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我跟大伯到了他家,大伯家与我家只隔两条街。走在街上,感觉人们看我的眼神跟往常不一样了,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听见他们低声说着什么,让我感到很不自在。盼望着姑姑快点回来接我,此刻我是多么渴望马上离开这里,离开这片生活了十来年的土地。我知道它已不能再为我提供成长所需要的养分了,再在这里待下去,我要窒息了。
  中午在大伯家吃过饭后,我又回到我家,将打算带走的东西全装进一个黑色提包,有我的衣服、学校发的课本、铅笔盒、弹弓、小刀,还有一本《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本书是去年妈在我生日时送我的礼物。
  我枕着这个提包躺在炕上,眼睛盯着房顶上糊着的泛黄的旧报纸,想努力辩认出上面写了些什么,只是因为无事可干。我成了孤儿,这个念头出现在脑海中时,我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对以后的生活有些担心。我闭上眼睛,想要忘掉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情,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的意识中闪过———要是能回到婴儿时期,或是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就好了。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响起敲门声,我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好似妈搂着我,用手輕柔地抚摸着我的头说,俊俊不怕,不怕。外面响起咒骂声和瓷器破碎的响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刺鼻酒气弥漫,我闭上眼睛,感觉他就贴在我脸边,并且粗重地呼吸。我睁开眼,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妈不知去了哪里,我下意识地号啕大哭……
  我醒了,并没有哭。我看看窗外,已是黄昏。我下地提起提包,往大伯家走去。路上我碰见陈一峰,他的第一句话是,韩俊,原来你爸真的死了。说完他又补了一句,人们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是吗?以后我得劝我爸千万不要多喝酒。我说,怎么,怕你爸也喝死啊?他死了,不就没人管你了吗?他说,我想他还是活着好。他看我提着提包走得费劲,就过来帮我,一人拽着提包的一条提带,并排走在镇里并不宽阔的水泥路上。一路上有好几次想告诉他,我可能要离开青木镇了,却不知该如何开口,也许我是怕他不信,就像他不信我告诉他的那个秘密。

两天后,姑姑回来接我。走的时候她问我都带什么东西,我把提包提出来,说都在里边了。她问我还去家里看看吗?我说不用了。她说,那我们今天就走吧,坐中午一点半的那趟车。好,我说。
  我们下车时,我问姑姑几点了?她看了下表说,两点四十。我便知道从青木镇到姑姑家所在的城市坐车得用一小时零十分钟,应该有百十来里地。我心想,若是步行,说不定两天两夜也回不去。姑姑家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大,也不豪华,姑姑给我找来一双旧拖鞋让我换上,是大人穿的,我穿上有点大,走起路来很不跟脚。我发现,姑姑家除了客厅外,还有两个房间,其中那个大一些的房间里放着一张双人床,还有梳妆台和一个小书架,另一个房间里除了一排衣柜外,还有靠墙的一张沙发,姑姑把我的提包放在那张黑白格子的沙发上。我想以后这就是我的房间。姑姑跟我说,要做个懂事的孩子,平时勤快些,尤其是姑父在家的时候。我点点头说,知道了。我听姑姑说,姑父要晚上才回来,想到要见姑父,心里有些忐忑,担心他会不会不喜欢我。
  姑父的样子与我记忆中的形象有很大差别,我不知道是自己把他跟别人记混了,还是他随着时间的流逝变了样儿。他微胖身材———并不是我记忆中的偏蝆———有不少白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走路时脚后跟总是抬不起来。他话不多,姑姑指着我跟他说,这是俊俊,他只嗯了一声。我低低地叫了声姑父,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餐桌边,拉开椅子坐下。姑姑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她一起到厨房端饭端菜,她在厨房小声跟我说,你姑父就这性格,对谁都这样。我点了点头,感觉她也有点怕姑父。
  晚上姑姑将沙发翻折几下,便成了一张单人床,姑姑铺好褥子和被子,跟我说,以后你就睡这儿吧。她还说要我每天早上起来后,把被子和褥子叠好放进对面的衣柜里,再把沙发恢复之前的样子。记住了吗?姑姑看着我问。记住了,我说。那天晚上,我数到第一千零四十五头羊时还很清醒,觉得自己像一只进了别人家羊群的羊羔。
  第二天早上,天还不怎么亮,我就起来把被褥叠好放进衣柜,又把沙发恢复好,之后便待在自己的屋里听外面的动静。我一会儿坐在沙发上,屏息静听,一会儿站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来回踱步,为了不发出声响,我没穿拖鞋,像猫轻柔地抬脚落脚。我来到窗边,窗外的一棵柳树上有几只麻雀在树梢间跳来跳去,偶尔发出几声叽叽的叫声。我听到外面有人开始走动,马桶冲了两次,水龙头被打开,锅放在煤气灶上,火喷出来……我猜测姑姑在做早餐。几分钟后,姑姑推开门叫我出去吃饭。
  白天我跟姑姑去买菜,替她提菜篮子,姑姑买菜时精打细算,买每样都要讨价还价,最后还不忘让卖家送她几苗小葱。中午只有我俩吃饭,姑姑说姑父在单位吃。平时在家里别多嘴,姑姑对我说,你姑父不喜欢嘴上没把门的人,要多做事,少说话。我低头往嘴里填饭菜,含糊地嗯了一声。可能姑姑没有听到,她问,你记住了没有?我停下咀嚼,说记住了。她这才微笑了,对我说多吃点。
  姑父也喝酒,一般是在晚饭前喝,姑姑每天都会先为他准备下酒菜,或是炒两个鸡蛋,或是一小碗油炸花生米。他每次都只喝一小杯———二两左右,从不破例。喝酒时,也不怎么说话,眼睛不是盯着杯中酒,就是看着电视上《动物世界》里的豹子、狮子、鳄鱼、蛇等。他在家時,电视上总是播放着《动物世界》,看得饶有兴味。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无情无趣的人,有时我又觉得他身上有种神秘感。我有点怕他。
  没事做的时候,我就在自己屋里看《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这本书我已读过两遍,不过我仍旧愿意重读它,有时候会反复读那些我喜欢的段落,幻想着自己是书中所描写的那个外国小男孩。我也出去过几次,不过总是不敢走远,开始时我不敢横穿马路,那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让我害怕。后来我在离家不远的东南方发现一个小公园,公园里多是老年人,或站或坐,个个慈眉善目,宁静祥和。姑姑每个星期给我三块的零花钱,我都攒起来,把它们藏在我那黑提包最里面的夹层里。
  姑姑喜欢我看书,她说看书好,爱看书的孩子将来肯定有出息。姑姑说已经为我办好转学手续,就等秋天开学带我去报到。她还给我买了新书包和学习用品。
  我有点想念青木镇了,经常想起陈一峰,还有我们常常逮松鼠的后沟。有时候在吃饭时,我会走神,想到在后沟烤麻雀、捉松鼠的情景,我也想过干脆悄悄地溜回去,可又怕自己不认识路。我想我若是不出一声就走了的话,姑姑会很着急,她可能会报警,而她自己也会被姑父责备。姑姑对我不薄,我怎能陷她于不义之地呢?
  我在街上走得越来越远了,裤兜里装着一把刀———自己用钢锯条磨的,十厘米左右长,一头磨得尖而锋利,另一头用输液导管缠了五六厘米,是手握的地方。这小刀本来是用来对付二虎的,可它还没派上用场,我就离开了那里。我在黑提包的侧袋里藏了几片砂纸,晚上睡不着时,便拿出砂纸磨这把刀。我想总有一天我会用到它的,届时它将会捍卫我的尊严,它可不只是一个玩具。
  我走过几家卖衣服的店铺,在理发店门口看了一会儿理发师给别人剪头发,我总是期盼着剪刀剪到客人的耳朵,可这事从没发生过———至少在几次观看的过程中没见到过。我又发现一个更大的公园,里面的人比我姑姑家附近的那个多得多,大部分是年轻人。公园里有许多健身器材,玩它们的人却不多。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年轻女人在单杠上快速旋转,那戴着两朵大红花的辫子不时地甩在地上,她却浑然不觉。公园里还有几张台球桌,桌边围着三三两两的年轻男女。我喜欢去公园北边的旱冰场看别人玩,看他们踩着四个轮子的旱冰鞋绕着方形的场子飞奔,像发疯了一般,看那些新手摔跟头也很有趣,要是运气好的话,还能看到打群架的,打架时总少不了流血。我现在喜欢看流血的场面,不像以前看到别人杀只鸡都觉得残忍。
  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街边有租售旧书和影碟的店铺,便转身进去,一是想看看都有些什么,二是因为时间还早,回去了也没事可干。店里的书大多是旧书,主要是小说和成功学方面的,碟片既有武打片和香港黑帮片,也有少量都市爱情片。店铺老板问我,想买什么?我说,随便看看。他又说,店里的书和碟片也可以租,价格很划算。我正打算走,却见店主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张碟片,向我递来。你是在找这种碟吗?边问我,边把碟片翻过来,让我看碟片的封面。我只瞥了一眼就感觉脸上一阵烧,心想快点离开,双脚却被钉住了一般。我没有接,故作镇定地又看了两眼,封面上的男女浑身赤裸,深情对视;封面上的字也不像中文。这个也可以租吗?我问。他的手缩回去,没好气地说,只卖不租,你这小鬼,不买的话,别杵在这儿影响我生意。

回到家后,我仍想着刚刚那张碟片封面上的画面,甚至想到姑姑家是有影碟机的,就跟电视卫星接收机放在一起,这更刺激了我躁动不安的心。我甚至打算拿自己之前攒的钱去买那张碟片。晚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就浮现出那幅画面,感觉自己的小弟弟直挺挺地竖起来。后来我干脆起来,从提包里掏出砂纸,坐在床上打磨我的那把小刀,我把注意力尽量全都集中在手中的砂纸以及越来越锋利的刀刃和刀尖上,胸中的悸动才逐渐在磨刀的机械动作中平静下来……
  我似乎控制住了脑海中的那个念头,出去闲逛时也故意不走那条街道,仿佛已把它忘了。没事的时候,我还是经常去那个大公园,看辫子上戴着大红花的女人在单杠上旋转,欣赏伴着音乐踩着溜冰鞋在水泥场地上轻盈地飞奔的少男少女,有时也看一会儿老年人玩门球。我似乎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尽管有时候一个人走在街上,会产生一种令人懊恼的无聊感,我想这或许就叫孤独吧。
  一次我在外面乱逛,忘记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了,才想起早该回去了。突然间我的心跳加快,暗自祈祷姑父今晚有事,别在我到家前回去。姑父平时不苟言笑,若是看到我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玩,一定会不高兴的。回到小区,走进单元楼,脚步越来越缓慢滞重,甚至一度停下来,不敢继续前进。终于,我走到家门前,小心翼翼地用姑姑给我的钥匙开门。客厅的灯亮着,我看到姑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猜他们已经吃完晚饭。姑父朝门口瞟一眼,没有搭理我,我心虚地站在门口不敢动了。估计是听到开门的动静,姑姑从厨房走出来,没好气地问我,你还知道回来?我低头不作声,她又数落了我几句,姑父站起来,关掉电视回卧室了。姑姑瞄了一眼姑父的背影,转头对我说,不要再有下次了。
  我吸取教训,不再频频出门瞎逛,偶尔出去一次,也只是在小区附近转一圈,很快便回去。在家里时,除了看书,我经常发呆,坐在窗台前,眼睛盯着外面的树和天,心里想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事,就像以前在后沟那样。那时我常常希望自己快快长大,这样就可以保护妈,或是带她离开青木镇。我还想过带她回千里之外的四川,她的故乡。可如今,她永远回不去了———不,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她可能已经回去了。她已经解脱了,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
  不觉到了开学的时间,姑姑跟我说,为了让我能进一个好点的班级,姑父专门托人找关系,为此花费了不少心力,说她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心里明白姑父对我的好。开学那天,姑父亲自送我去学校,他带我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在班主任面前,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说这孩子夏天才从乡下过来,基础可能弱一些,不过他还算比较懂事,也听话,以后就拜托老师多照顾他些。办完入学手续,从学校出来,姑父又带我去校门口附近的商店买了一些文具。回去的路上,路过一家书店,他主动带我进去,帮我挑选了几本课外读物。拿着姑父为我买的书,我心里不由得对他产生一丝好感,突然觉得他不像之前我感觉的那般冷淡,原来他也有好的一面。
  可惜没多久,我又让姑父生气了。事情的起因是我们班一个同学的电子手表不见了,可能因为我刚刚转到班里,而且还是才从乡下来的,他们便怀疑到我的头上,搜了我的桌斗,放学回去的路上又要搜我的身。我不同意,同他们打了一架。回到家里,看到我灰头土脸的样子,姑姑问我发生了什么事?我谎称是在路上摔的。一旁的姑父转头瞪我一眼,没好气地说,睁眼说瞎话,你去照照镜子,以为大人是傻子,看不出来是不是摔的?我低头不说话。是不是跟人打架了?姑姑在一旁问。因为啥?我还是緊闭着嘴,一句话不说。姑父走到我跟前,好似弯腰看我,我不敢正视他,低头望着他的脚背,他穿着一双白色袜子,脚踝处勒出一圈印痕。他说,我最看不惯这种蔫茄子般的样儿———去,你给我出去,不要让我看到你。他推着我来到门口,打开门将我推到门外。隔着一扇门,我听到姑姑嗫嚅着说,他还是个孩子,不至于……你闭嘴,姑父喝道,慈母多败儿,你听过没?姑姑不说话了。
  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那一天———尤其是晚上———的遭遇。我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靠着姑姑家门外的楼道墙,愤怒、不甘、委屈、恨等诸般情绪在心头交织,然而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像一条丧家犬守在门外,等待姑父赦免。不知过了多久,我在迷迷糊糊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吱呀声,门打开了,姑姑探出半个身子,低声叫我的名字,又对我说,进来吧,声音小点,你姑父睡了。我进去后,姑姑小心地关上门,跟我一起来到我的房间,她与我并排坐下,我听到她轻声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她说,姑姑没能保护你,让你受委屈了。姑姑又说,你记住以后别再说谎,他问你话时,不要低头不说话。我低着头,嗯了一声。姑姑站起来,朝门口走去。看着姑姑出去时的背影,我突然又想起我妈,眼泪瞬间决堤而出,顺着脸流进衣领里,一片冰凉。
  姑父半个多月没与我说话,后来他总算对我网开一面,生活仿佛又恢复到往常的样子,只是我的话比以前更少了。在家时,吃完饭我会先帮姑姑洗碗收拾桌子,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看书写作业。而大部分时间在发呆,或是侧着耳朵听客厅里传来的声音,电视中《动物世界》里各种野兽发出的叫声和赵忠祥熟悉的旁白,还有姑姑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以及姑父不时发出的干咳声。我想象着他半靠在沙发上颐指气使的样子,跷着二郎腿,右手手指间夹着根抽到一半的烟。突然间,他转过身,瞪姑姑一眼,姑姑意识到自己的走动打扰了他,便作贼心虚一般悄悄进了卧室。在这个家里,每时每刻都能感觉到来自姑父的权威的触角,我和姑姑只能不断地缩小自我,顺从他的意志。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发觉自己的内裤湿了一大片,伸手去摸,手指触到一片黏湿。我抽出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一股腥咸的味道,令人恶心。我想起梦中的场景,想努力回忆梦中那个女人的样子,可是我能记得的仅仅是她白皙而丰满的身体,而她的脸一片模糊……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耳边仿佛听到一阵隐忍的嘤嘤声,似乎是一个女人发出的,开始时我以为是窗外传来的,便下地到窗前查看,外面黑??一片,什么都没有。我分辨出这声音的来源就在隔壁,是压抑的呻吟声,似乎不想发出来却又控制不了自己。我赤着脚出了卧室,在客厅听得更为真切,是从姑姑卧室传出来的。我蹑手蹑脚地走近那扇门,除了原来的呻吟声外,我又听到另一种声音,类似于绳子抽在什么东西上发出的啪啪声。我小心翼翼地旋转门把手,将门推开一个缝,侧眼向门里望去。
  我看到他站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根麻绳,背上泌出一层油汗。尽管看不到他的脸,但仍能想象出此刻他冷漠邪恶的表情。我突然想起他曾在我的脖子上抚摸过两把,一刹那我感觉自己的后颈上像是爬过一条蛇那么冰凉。我无声地退回自己的屋内,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个被捆缚的人是姑姑。我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继而全身都哆嗦开,仿佛自己也被捆住。
  我回到床上,将被子拉到头顶,紧闭双眼,希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就像是一个梦。那天后半夜我的确又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蹲在角落,正在自己带来的黑色提包里翻找什么。
  责任编辑:柏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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