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青州龙兴寺北朝造像展(上)

 隐隐青 2023-10-28 发布于江苏

周末,去看了苏州博物馆西馆展出的青州龙兴寺北朝造像,非常优美,大受感动。于是,许下愿心,把我所读所知所感关于青州北朝造像的内容都整理在文章中。

(参考书目见文末)

图片

1996年,在今天青州市西北部市博物馆的南侧,龙兴寺遗址的王字形宫殿殿基之北发现北宋时期埋藏的窖藏,出土佛像四百余尊,其中以北魏末至北齐时期的造像数量最多,举世瞩目。而关于青州北朝造像的种种,就从青州历史说起吧。

青州,最早见于《禹贡》:“海岱惟青州。”《吕氏春秋 有职览》列述“何谓九州”时曰:“东方为青州,齐也。”,十六国时期青州属鲜卑慕容氏建立的南燕。东晋义熙五年(公元409年)刘裕统军攻打南燕,次年青州归入东晋。永初元年(公元420年)刘裕代晋自立,国号为宋,青州便成为了刘宋版图的一部分。至北魏皇兴三年(公元469年),东阳为北魏将领攻陷,青州又变为北朝的重镇,历经北魏、东魏与北齐的统治。

展开地图,彼时的青州位于今天的山东中部地区。历史上自东汉末年,青州一直是控扼南北的重镇,更兼“左有负海之饶,右有山河之固”。《北史 齐本纪》中称:“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齐郡,霸朝所在,王命是基。”

图片

(魏晋时期的青州)

在南朝统治的近六十年中,青州的佛教沿习中原旧习,重视义理的辨析与研究,这也是晋宋时期南朝佛教的风尚。早在公元4世纪(西晋末年至十六国时期),青州便多有世家大族的子弟出家受业:

竺潜,字法深,姓王,琅琊人,晋丞相武昌郡公敦之弟也。年十八出家,事中州刘元真为师。——《高僧传 卷四》

​琅琊为青州所辖,而王氏更是琅琊的世家大族。至公元5世纪(南朝晋宋时期),青州仍然多出高僧,崇尚讲诵经文,论说义理:

(释僧远)年三十一,始于青州孙泰寺南面讲说,言论清畅,风容秀整,坐者四百余人莫不悦服。——《高僧传 卷八》

而江南流行的“观音应验”,也就是通过念诵《观世音经》或“观世音”的名字即可解厄救难的信仰,也为青州所信奉。

因此,在归入北魏之前的六十余年中,青州佛教造像与江南地区的风格一致,“仅闻铜木,不见石雕”。在公元469年为北魏占领之后,长达半个世纪,这一情况似乎并没有显著的变化。青州龙兴寺出土最早的造像是北魏永安二年(公元529)韩小华造像碑,而青州以西的北魏地区,石质造像纪年最早可追溯至太平真君元年(公元440年)。经过近九十年之久,青州的礼佛习俗才逐渐与北朝接轨。

图片

(北魏永安二年韩小华造像碑)

北魏将青州纳入版图后不久,就将青齐的豪族与平民北迁到代郡一带,称为“平齐户”或“平齐民”,青州的氏族名士也在北魏孝文帝的改制中发挥过重要的作用,将南方的文化逐渐融入北朝。北魏太和十七年(公元493年)孝文帝自平城(今山西大同)迁都至洛阳。地处南北交界的青州,佛教文化深受双方的影响。

至北魏末年,动荡寇乱迭起,河北流民聚集于青齐之地,数量多达十万余户。建义元年(公元528年),幽州前北平府主簿河间邢杲将这些流民收为部曲后自立为汉王,曾在潍水率部击破前来讨伐的北魏车骑大将军李叔仁,在永安二年(公元529年)却兵败于齐州:

上党王(元)天穆、齐献武王(高欢)大破邢杲于齐州之济南。杲降,送京师,斩于都市。——《魏书·孝庄纪》

邢杲死后,部下的河北流民散居于青齐一带。河北作为北魏的工艺重镇,大量流民中应有善于镂石雕刻者,青州造像的水平因此迅速提高。自石刻造像出现,不过三十年,青州造像的艺术水准已可与北朝的河北、邺都媲美。这一时期的青州造像,在服饰和造型上与河北定州曲阳所出的造像极为相似。
图片
​(石雕佛菩萨三尊像 北魏晚期至东魏)

北魏末至东魏,青州的造像中绝大多数带有背屏,佛像着宽袍大衣,衣着厚重,身材单薄,肩部低垂,颧骨微突,呈现清俊儒雅的形象,史称“秀骨清像”“褒衣博带”。这一形象原为南方上层流行,经过孝文帝推行汉化改制而融入到北方的造像文化中,又随着河北流民的石雕工艺传入青州。

自东魏末期,青州造像开始出现另一种风格:圆雕造像增多,衣裙质薄透体,纹褶舒叠下垂。佛像面相丰硕,矮髻螺发,五官细致圆润,与之前的秀骨清像大不相同;菩萨的面部更为丰腴,多低眉垂目作思索状,不似之前多浅露会心式的微笑。充分刻画身体曲线,腰肢明显收缩,腹部微鼓,璎珞更加繁复,筒状长裙贴身而下。此种风格至北齐更加突出。

更有一部分造像外施彩绘,多于袈裟上画出水田状框格,其中描绘各种形象。《华严经》尊奉的佛祖为卢舍那佛,此种造像即卢舍那法界人中像。

一切刹土及诸佛,在我身内无所碍,我于一切毛孔中,现佛境界谛观察。——《华严经 卷四 卢舍那佛品》

图片

(彩绘菩萨石雕立像 北齐)

至此,佛教造像艺术中,独特的“青州风格”出现。这一风格与印度佛教造像中的笈多艺术有着密切的联系。

何谓笈多艺术,这就说来话长。释迦牟尼在印度创立佛教之初,并不存在造像,因为教义所述,佛身不可造作,不可测,不可言长短,所以传播佛教与图像无关。

在佛陀涅槃二百年后,孔雀王朝阿育王时代(公元前268-232年)佛法大兴,也仅以白象、(佛)足印和菩提树等作为佛的代表来崇拜。随后巽伽王朝统治的一百多年间,历代帝王虽信奉婆罗门教,但仍然保留了佛教的艺术传统。直到大月氏人在印度建立的贵霜王朝(公元1世纪-320年),在国王迦腻色迦统治下达到鼎盛,崇信佛法,佛教艺术也进入了新的阶段。

在迦腻色迦统治时期,印度的佛教造像形成了两大中心:犍陀罗艺术(位于古印度西北部,今巴基斯坦西部、北部与东阿富汗)与秣菟罗艺术(位于印度北方邦一带)。犍陀罗艺术深受希腊罗马雕像的形象,重视写实,长方形脸,深目高鼻,衣纹厚重,神情肃穆;秣菟罗艺术则受到印度本土其他宗教神像的影响,重视表现佛的神秘超脱,线条流畅,薄衣透体。笈多风格即由秣菟罗艺术衍生而来。

图片

(犍陀罗佛像残件)

公元4世纪初,印度建立笈多王朝,至国王笈多二世(公元380-414)时,国势大盛。这一时期,佛教造像继承了秣菟罗艺术的总体风格,融入部分犍陀罗的特点,形成了独特的笈多造像艺术的风格:脸圆颊丰,双肩宽阔,头部多见小螺发,衣薄贴体,背光饰以莲瓣、唐草花纹,极尽华美,多为秣菟罗遗风。这时期佛多着通肩衣,取自贵霜犍陀罗造像,只是对衣纹的处理上舍去了写实的手法,代之以程式化的仿泥塑贴条手法为主的表现形式,即笈多秣菟罗样式:湿衣佛像。

图片

(笈多时期的秣菟罗佛教造像)

笈多风格又是如何传入青州的呢。一则公元6世纪初,南方梁武帝多次迎奉天竺佛像,更有扶南、天竺的沙门浮海东来。翻开《南史》,梁朝多有“聘于齐”的记载,南北使节往来频繁。南北交界之处的青州吸收了来自南方的佛像风格。

二则北齐深受葱岭东西众胡国和天竺的影响。印度的佛教艺术风格早已传入西域各国,龟兹、粟特亦盛行佛教,而北齐以鲜卑后裔自居,对葱岭东西诸国来人大加宠幸。粟特之昭武九姓曹姓中,中就有精于绘制梵像的北齐著名画家曹仲达,后世对他的风格概括为:“曹之笔,其体稠叠而衣服紧窄。故后辈称之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这与笈多艺术的“湿体薄衣”颇有相近之处。游历天竺的高僧,浮海而归,也多在青州登岸,译经讲学。

三则这一时期,北齐上层偏好胡俗,提倡鲜卑化,佛教造像一改北魏孝文帝以来的“褒衣博带”式服饰风格,接受多种形式之薄衣叠褶的印度服制。佛像的“天竺化”,北齐相比同时期南方的梁陈和西部的北周都更为积极、彻底。

在这种种因素的影响之下,笈多艺术风格融入青州造像之中,形成了青州造像这飘逸轻盈,曲线曼妙的独特风格。

图片

最后再说一说出土青州造像的龙兴寺。元代书中关于龙兴寺的沿革有记录:

碑阴金人刻曰:“宋元嘉二年(公元425年)但呼佛堂。北齐武平四年(公元573年)赐额南阳寺,隋开皇元年(公元581年)改为长乐,又曰道藏。则天天授二年(691年)改名大云。玄宗开元十八年(730年)始号龙兴。”——《齐乘 卷四》

北齐武平四年,娄定远于寺中所立的《司空公青州刺史临淮王像碑》云:

南阳寺者,乃正东之甲寺也。即左通阛阓,亦右凭涧谷,前望窟磐,却邻泚弥。层图迈于涌塔,秘宇齐于化宫。

佛寺规模极为宏大。

开元年间,著名书法家北海太守李邕为题写:“龙兴之寺”。直到中晚唐迄五代宋初,龙兴寺犹未衰微。北宋仁宗时,寺曾重建,并增设殿亭。北宋记载龙兴寺曾有老柏院,院中原有布衣张在的题诗:

青州布衣张在少能文,尤精于诗,奇蹇不迂,老死场屋。尝题兴龙寺(当为“龙兴寺”之讹误)老柏院,诗云:“南邻北舍牡丹开,年少寻芳日几回,唯有君家老柏树,春风来似不曾来。”大为人传诵。文潞公(彦博)皇祐中镇青,诣老柏树,访在所题,字已漫灭。公惜其不传,为大字书于西廊之壁。——《渑水燕谈录》

至金朝皇统六年,济南孙慤根据李邕所书“龙兴之寺”四个大字的拓本,将这四字摹刻于《娄定远像碑》碑阴。

图片

龙兴寺渐入衰败,而至元末毁于兵火。明代洪武初年,齐王扩建藩邸,寺址与迁向青州城内东、南两方的衙署和居民往来不便,终于没为废墟。

直至1996年在此处发掘出佛像窖藏,内藏400余尊佛像,多数为东魏和北齐时期的造像,且都存在人工毁坏的痕迹,佛像多有碎裂。但窖藏中的佛像排列有序,较完整的放置于中部,头像置于坑壁,且铺盖苇席,撒有钱币。与之伴出的最晚器物为北宋时期的白釉碗,这大概是窖藏的封闭年代。这些佛像被毁的原因为何,又为何被收藏于此。其中种种,就不得而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