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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瑛所给予后人的——《我骄傲我是一棵树——李瑛评传》编后记

 df7086 2023-10-29 发布于河北

梁东方

《李瑛评传》是以李瑛创作的诗为线索的传记。这种传记形式实际上和小说作家评传类似,都是抓住贯穿传主一生的创作线索,以传主个人生命中的创作主轴为叙述策略,一点点逼近作者个人生活的全貌。

按说创作是创作,人生是人生,创作作为人生的一种方式,很难说完全就是人生本身。但是回首一个人的一生,如果没有创作为证的话,其实是很难有根有据地还原其一生的诸多心路历程的。这是属于终生创作者的福分,让后人可以按图索骥,在相当程度上以其作品望见他们已然开始模糊了的人生旧貌。

李瑛的一生是纯粹的一生,从小时候写诗到去世前几天写诗,一生几乎都是在诗歌创作中度过。说他的一生纯粹,除了始终与诗为伍之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一直都在军队中工作,军队军人是他的诗的几乎全部内容。这样的意义阐述自不必言,说多么重大都是恰当的。只是,李瑛作为一个军旅诗人到了晚年,九十岁的时候,突然面临到一个老年人最为窘困的境地:老伴儿去世、女儿去世,自己孤零零一个人在曾经和亲人们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家里。这种始料未及的人生困境之中,一个以英勇顽强为一辈子的追求的诗人在深深的悲情旋涡中写出了令人相信可以长久流传的好诗:《哭小雨》。

在这首深情之作中,他保持着自己平白如话的语言风格和汉语韵致上的内在旋律,环回地吟咏出一个老父亲对女儿早逝的无限哀思。没有概念,没有因循,没有人云亦云,每一句话都发自肺腑,都忘记自己是在写诗。这是李瑛一生持续不断的诗歌创作的最佳结晶。

谁能帮助我

将这一天从一年中抽掉

谁能帮助我

将这一天的太阳拖住

牢牢地打一个死结

让它不再升起

……

我用树皮般苍老的手

抚摸你平静的脸

像六十年前抚摸你

细嫩红润的双颊

仍波动着天真和乳香

……

你的瞳仁是两片清澈的湖水

如今,永远关闭了

你把漫漫岁月的沧桑风雨

一起紧锁在睫毛后面

不愿告诉别人

无声中,只两滴水珠滚下眼角

静静地映着人间

一滴是浸血的泪

一滴是浸泪的血

……

现在,床上放着你最后一次叠好的被子

枕边放着你未读完的书

桌上放着你未写完的诗

茶杯里有你未喝完的茶

关好灯,你转身去了

只说声两天后就回来

轻轻地把门关上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

埋在灰烬下的噩梦

我再不敢看你触摸过的东西

我目光碰到的都是疼痛

没有转动的眼睛、亲昵的呼唤

只小闹钟指针仍严肃地跳着

冷冷地告诉我

离瞬间最近的是永恒

永恒是冷寂的,苍茫万古

……

为什么我总在夜半突然惊醒

那是你脚步踏出的声音

……

穿过失血的夜街走回家

天低下来,大地在颤动

哦,起风了

那双曾一次次搀扶着我

紧紧拉着我衣襟的温暖的手呢

……

这里的引用已经一再省略,但是依旧能看到李瑛诗歌的鲜明特点,在一个诗人完全被情感左右、完全不顾及什么特点的时候,恰恰是他个人特点最鲜明的状态。如果你读过他之前用一辈子的时间写的无数的诗歌,就可以明了这样纯粹的深情之作于他个人的价值,是怎么说都不为过的。他将哀思落实到了一个个具体可感的细节上,将浓得化不开的情致铺展成有节制的分行文字,不是为了完成任务,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是为了拿去发表,不是为了结集成书,只是为了表达自己无以表达的心,只是为了安抚自己在人世最后的光阴。在这里,李瑛的诗终于找到了和其自己的人生脉动完全一致的内在节奏,终于成为诗之为诗的本意上的纯粹花朵。

李瑛一生不无坎坷,他在征战南北的倥偬岁月之后,又多次下放,祖国的大河上下、海岛高山都曾经留下他或长或短的足迹。他总是能将所有的经历化作赋予自己的创作以营养的机会,所以成果累累,一如当年的苏东坡一样反而成为一种不可复制的经历财富。然而晚年岁月的自己身体上限制和行动上的限制,却让一切都不可能再复制,加上失去妻子女儿的不尽痛楚,他一下就跌入了似乎无以为援的深渊。

古今中外无数的先例总结已经一再证明,很多人一生中最痛苦的状态,是逐渐走向自己人生的末途的那最后的一段时光。李瑛在面临每个人都可能遭遇的晚年困境,也就是晚年的时光怎么度过的问题的时候,人生中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最难的一个问题的时候,终于用自己一生的储备给出了让人羡慕的回答。事实证明,他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在应对这个问题的时候都更成功。他的暮年就是他的创作和他的人生表达的巅峰,就是他将诗歌和人生最紧密地结合起来并与古往今来一切真正的诗歌同频率的化境。这是他大约也是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

可以在相当程度上说,他人生的最大成功,恰恰就是就如何度过晚年这个亘古难题给出了理想答案:继续写作,继续抓紧时间,继续用小纸条用笔记本记录下偶尔闪过头脑中的任何灵感,然后先用铅笔写下最初的文字,再进行反复修改……这是他延续了一生的写作习惯,也是生活习惯,更是他应对人生困境的习惯。这样注意力的高度集中,使得艰难的时间变得相对光滑,这样屡屡有诗行形诸笔端的状态,使他总是拥有表达的通道,拥有和世界沟通交流的话语平台。他的哀思和悲情逐渐化解,他的寂寞和孤独得以冲淡。在最后的人生时光里,李瑛用自己的所作所为,完成了他最后的生命之诗。

从这个角度上说,每个人的一生终究都是在为最后的死亡做着准备。准备得好,最后的时光就会相对自然圆融、平静如宇宙中的万事万物,永恒地沉没便一如当初独一无二地出现,行云流水而已。这样的行云流水之中不是没有情感,而是情感都得到了稳妥的安放。而人的一生所追求与准备的,其实就是怎么安放,怎么稳妥地安放自己的心的方法和本领。在这样的意义上可以检验出真正的创作和功利主义创作之间的明确差别:只有那些真正发自自己心底的文字,才拥有最后的、最高的价值。它们拯救自我,拯救自己的生,也拯救自己的死;它们更为后世留下了审美文本,留下了人生指南,永远照亮了后人。

《我骄傲我是一棵树——李瑛评传》,苗雨时 李婍著 花山文艺出版社2023年1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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