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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宁海】柴晓宝 | 我的姆妈

 文化宁海 2023-11-02 发布于浙江

姆妈的娘家是东门陈家,大姓。外公在旧县府任出纳一类小职员,无房无产。但听说以前是在宁波搞航运的,有自己的船,家里挂有“舆通四海”的匾额。世事难料,船出了事,估计沉没了,死了船员,赔了好多钱,由此家道中落,这才搬迁到宁海来。

姆妈上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她是最小一个。她姐很漂亮,远嫁给上海的一个玻璃厂造镜子的“小开”,这个“小开”不顾家,只顾玩,对她姐也不好。外婆很是伤心,悟到人品要好,对家里人好,家庭条件差一点无妨。当时说媒的很多,外婆总是生怕选不好女婿让小女儿受气。直到遇见我父亲,也算是个文化人吧。但俗话讲:“七教书,八讨饭,苦一辈子。”我想想也是,姆妈一辈子过得确实很辛苦。

姆妈结婚时已经23岁了,在当时可算老姑娘了。姆妈人漂亮,坐花轿嫁到柴家墙弄的柴家来也算得上风风光光。我家祖屋是老道地的西偏房。亲份关系好,都很帮忙,让出东大房作新房。从此开启了她以后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的苦日子。

巧的是我也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一家七口人,全凭父亲的薪水拮据度日。首先是糊口的问题。姆妈想方设法,开源节流。姆妈卖掉了她从娘家嫁过来所有的金银首饰,连红橱前面装饰面板拿去都换钱了。用旧报纸,旧书本糊成包装袋拿到食品店里去卖,比卖废纸的钱多了。我小哥下放支农,农闲时,曾陪姆妈去上海卖海苔,小哥做挑夫,卖给上海的菜市场。就是那个时候我也曾跟着姆妈把草席拿到上海去卖,赚取一点小钱。我在宁波火车站第一次看见绿皮火车,像一长串的房子,第一次看见信号灯。从宁波坐轮船一个晚上就到上海,第一次看见大商场里面的电梯上上下下的真有趣。这次经历成了我与小伙伴吹牛的话题。

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好,吃不饱,番薯干,番薯藤粉,麦皮麦糕,糠粉,这是常吃的。我们还吃过“鱼骨粉”。是父亲在学校食堂收集人家吃鱼吐出来的鱼骨头鱼刺,拿到家里用火烘烤,变酥后磨成粉,父亲讲补钙最好了。家里是没有老鼠的,因为都捉来果腹了。姐还记得老鼠肉,有点酸,不好吃。由于营养不良,小哥的个子有点矮,姐也很瘦,我倒有点胖,手臂象荷藕一样,一节一节的,我早晨有粥吃,每天一早,妈吩咐我拿着一个大号的搪瓷杯,到中街的大同食堂排队领粥,这是国家免费凭票为小孩发放的。食堂师傅讲:“这个小鬼拿这么大的杯子!”一勺下去,还填不满杯子底,总要加一些。家里吃橘子总是分瓣给大家吃,一个苹果切开大家也分着吃,玉米秆当甘蔗吃,虽然生活辛苦,但是有父母在身边,总是其乐融融。

家里堂前养过4只长毛兔,进门的地方养了猪,还养过3只鸡和3只鹅。剪毛兔毛可以换钱。鸡能生蛋,鹅可以杀了改善伙食。养猪最辛苦。第一次养猪,养到120斤卖了,国家有规定不能自己屠宰,卖给食品公司猪场,拿到现金,还补贴谷票。很长一段时间都有大米饭吃了。第二次姆妈下血本了,买了一只30斤重的小猪,心想让成长快一些,听别人讲,酒糟能长膘,于是又去酒厂买酒糟,果然猪也喜欢,一夜不停地吃,长到60斤了,白白胖胖。糟糕的是这只猪由于贪吃酒糟,酩酊大醉,哼哼哈哈老是叫不醒,满身通红。过了一天,还是醉如烂泥,也不哼了。我姆妈不停地去看望,不停地给擦身,没救了。父亲讲:“万关了,这个'猪八戒’真的一命鸣呼,蚀老本了。”怕被别人听见杀猪声,于是关门关窗,一刀送上了西天。有生以来我吃到了带着酒香的嫩猪肉,如此“美味”令我多年不忘。二娘舅和小娘舅都来了,小娘舅讲:“猪的全身都是宝,你吃它什么,它补你什么。”想想也是,小哥与姐,瘦,多吃肥肉,会长胖;我个子小,多吃蹄膀会长高,走路有劲;二娘舅喜欢吃猪尾巴,我看他吃,大笑:“哈哈!二娘舅明天要长尾巴了……”

自力更生,生产自助。父亲带领哥哥们去南门外溪滩上开荒种番薯和小麦,姆妈为三块开垦地名命为“三带头” “大块”和“白刀岭”。有时我们还要到山上去摘橡果换钱。

每天我和姐放学后都快乐地去拔兔草,“水芹菜”“牛奶浆”是兔子最爱吃的。“革命草”则普通了。“辣蓼藤”则万万不能拔来的,因为上面有小刺会伤胃。

猪胃口特别大,“革命草”填不饱,姆妈也每天去拔草,大筐去背来。

赶着差不多与我身高的鹅去吃草,我有点胆怯。雄鹅头顶肉冠,踱着四方步,昂首前行,途经高粱地和麦地时,鹅不讲公德,偷吃路旁的麦穗和高粱,就是不听我的喝止和鞭打,被我打急了,这个雄鹅飞过来啄我大腿一口,我痛得哇哇大哭,好不容易把它们赶回家,姆妈训斥这几个不听话的家伙,它们倒很听话,胀着鼓鼓的嗉子,低头服贴地嘟囔着,我也转啼为笑,趁机说:“再不听话就杀了吃!”其实我也真想吃了它们。

收获时节,田地里的稻田,麦田都收割了,地里总会留了一些稻穗麦穗,姆妈会把家里的鸡装进鸡笼里,叫我一起抬到田里去放鸡,姆妈和我在一旁捡稻穗,夕阳西下前,鸡儿很听话,自己会钻回鸡笼,我们满载而归。

有时到月底,青黄不接了,姆妈会叫我或姐去大姑妈家借钱,五元或十元,宁海话叫“趱钱”,姆妈只叫我们去借,从没有叫我去还过。大姑妈,面慈目秀,我姐很像她。大姑妈与抗日英烈孔墉的妹妹孔小姐是好朋友,一双小脚,都是老姑娘。70年大姑妈因脑溢血而去世,临终时我还给大姑妈画过肖像画,不知道这张画现在哪里去了。

虽然日子贫穷,但不义之财是不可取的。姆妈有一次等街上散市后去捡菜叶可喂猪,发现垃圾堆里有一个用麻绳扎着的手巾包,打开一看,都是零碎钱,整整有十元钱,在拮据的岁月里,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有句俗语叫作“撮来落地货,千年弗罪过。”姆妈菜叶也不捡了,一直在原地等。天都快黑了,终于等到了一位乡下来卖菜的老农。姆妈以自己的行动给我们作了榜样,让我们懂得拾金不昧才是传统美德。

姆妈完全是个传统的家庭妇女。开饭了,一定要让我父亲先动筷,我们才能动手开始吃饭,并且规定我们吃饭的时候不能发出喝汤和吃饭的大声响,不准看别人吃东西,不准在桌子上和饭碗上留下剩饭粒,不能在吃饭时吵架,我们也习以为常了。我们吃饭了,她还在烧菜,捧菜,为大家盛饭。经常不上桌吃饭,而是站在旁边凑合吃一些剩汤残羹,饭吃好了,她又忙着洗碗擦桌子,时间长了,落下了胃病。衣服也总是补丁摞补丁的。

父亲是个乐天派,遇到一些事情一笑了之。姆妈则默默不作声,遇到我们调皮,总是轻声细语地教育我们要做好人。

生活虽然苦,姆妈也会苦中找乐。记得小时候有个乞讨者,上门开口第一句:“师母娘,高姓?”姆妈一边施舍一边答曰:“不高兴!”真不知道她是没听懂呢,还是故意玩起“谐音梗”。

她喜欢整理房间,经常把家具搬来搬去,感觉像新家一样。但最后往往还是搬回原位。因为那样更熟悉摆放的位置。下雨天姆妈是最忙碌的时候,把碗筷瓢盆放到雨中冲洗,我也很高兴,天井的水满起来了,忙着折纸船玩。

姆妈是个戏迷,经常陪外婆去看戏,小时候我也跟在旁边,记得舞台上表演水漫金山用绸布翻滚很像波涛汹涌,用鼓风机吹动红布,像极了燃烧的火焰,她在家里做家务的时候会哼唱几段越剧,镇里一次迎春联欢晚会,姆妈登台表演《楼台会》的祝英台,听小哥说姆妈真好看,唱的也很好听。

宁海的老剧场,在县府后面,父亲是剧团的舞美美术指导,常有优惠票,戏有白天场,我常跟了去看,我不喜欢看戏,也想不明白,古人说话都是唱的?打仗也大家转来转去,没有真刀实枪,《空城计》的诸葛亮,在这么矮的城墙上唱,太奇怪了,不如电影真实。我常常在剧场睡着,散场了,总是被姆妈抱回家。

姆妈能识一些字,会记一些日常的开销,字写得很漂亮,像她容貌一样漂亮。可惜现在我找不到她的只字笔迹。她会几句古诗:“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偶尔也会看我儿时喜欢看的小说《红岩》《林海雪原》《欧阳海之歌》《党的女儿》《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她记性特别好,说起书上的英雄们,总是很欣佩。

姆妈出远门也喜欢打扮一下。只有我知道,她把一双没有底的黄袜子,折过来包住脚尖,破衣服穿在里面,外面穿上一件不经常穿的外套,光鲜的外表掩盖着里面的不堪。

姆妈曾担任过居民区的小组长,由于家务忙,没多长时间就辞掉了。

外公解放前就故世了。外婆60年代中期,80多岁去世的,

外婆满口无牙,头发雪白,像书上画的老婆婆,文文静静,每天就是念佛,身边有只黄猫蹲着陪外婆,也悄无声息,姆妈像外婆一样,说话都是轻声细语,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被呵斥过,我不听话了,妈就说,你这样调皮,妈很难受。分水果,她总是说:“妈不吃的。”眼见得她越来越瘦。老了,更瘦了。

外婆一直叫姆妈的小名“阿”,估计就是婴儿的哭声“呀呀”。外婆老了,瘫痪在床,她的三个儿子和我妈轮流着把她抬到各自家里来服侍,每家住一个月。后来外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每天要有人在她身旁轮流值班,外婆去世的那天晚上是我姆妈值班。外婆从半夜开始一直在问天亮了吗?天亮了吗?我妈说快天亮了,外婆就归天了。信佛之人认为灵魂天亮前一定回去,好像晚上是阴间,白天才是阳间,说的有点玄,我跟姆妈本来是睡在外婆隔壁的,那夜姆妈去照顾外婆,隔着老屋板壁,我也睡得不踏实,虽然那时我还小……

姆妈在外婆去世后的那年,由于耐不住思念,她经常去城西外的崇寺山上外婆的安息地,独自在墓前抽泣,诉不尽的思念,一直到夕阳西下才回家。这段时间里,我们也奇怪,姆妈到哪里去了?每次傍晚回家她总是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晚上梦里呓语不断。由于常去,惊动了在山上劳作的农人,我们才知道此事。我不放心姆妈,好几次也一定要跟她去。在大家的劝说下,姆妈也担心我人太小了,常去不好,就不大去了。我当时并不理解姆妈思母之辛酸,到现在我才明白,才懂得什么是思念父母之痛楚啊!

二娘舅与小娘舅是我们家的常客,形象都很好,我经常给他们画速写,时间长了,我也知道他们的故事,二娘舅原来是县财税部门的干部,解放初去杭州集训,那时候要从临海这边转到杭州,汽车经过大田时,忽然枪声大作,是土匪下山了,打死了驾驶员和坐在我二娘舅旁边的同事,把车上的人全部掳到山上,关了好几个晚上,被土匪脱光身上衣服剩下一条短裤,才放他们下山,总算捡回一条命。二娘舅命运多舛,源于此次命悬一线的危机,虽然他曾救过共产党人。那是解放前旧县长酒后失言,说第二天要去抓地下党徐道荔来正法。他获悉后,知道徐和我父亲是要好同学又是同事,通过我父亲通风报信,徐才得以转移。二娘舅虽然生活不得意,来到我们的家,总是很开心,听他讲传奇的前半生。他会烧一手好菜,我们家三时八节总有家宴,虽然是蔬菜为主,很少见荤腥,都是他自种的带豆蒲茄和他自己钓来的鱼抲来的蟹,味道都特别好吃。小娘舅原来是上海橡胶厂的会计,由于严格执行财务制度,不给有关人员报销不合规的账单,得罪了某些人,被莫名遣送回家。后来,拨乱反正,上诉到中组部,得以平反昭雪,并补发了工资。有一天晚上他在上海厂里做账时,忽然听到婴儿时断时续的啼哭声,找遍所有角落,最后发现是在一个马桶里,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个小孩长大后,常来看望小娘舅。小娘舅留着长胡子,90多岁了还骑自行车上街,暇时喜欢拉琴自娱,其小儿子原在宁海剧团拉主胡,是个高手,现在开门授徒,为国家培养了好多音乐人材。

姆妈曾说起她在战争年代里的遭遇。那年东洋人(日本鬼子)到宁海烧杀抢掠,姆妈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大哥躲进竹林,被藏在里面人们赶出来,人群中说:“内家带小孩,哭起来怎么办?”姆妈没办法跑回家,听到家里楼上有嘈杂的皮靴踩踏声后,又急忙躲进我大姑妈的家。还算幸运,大姑妈的家是屋里屋,家里也收留了好多逃难的人。大姑妈拿出所有的食品接济众人……

解放了,我家住进了一班南下去解放一江山岛的大军。姆妈后来常说起这一班后生,个个态度和蔼可亲。到我们家上楼梯总是轻轻的,怕有响动打扰我们。每天他们挑水,把水缸装得满满的,还抢着扫地。姆妈有时过意不去,烧了一些好吃的请他们吃,他们很客气地推辞,不吃,反而经常带好吃的给我哥和姐吃。每天训练回来,家里真热闹,有几位是文艺兵,教我小哥和姐学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姆妈也会跟着哼唱,虽然唱不全。那时我姐刚会说话,小姑娘像个洋娃娃,嘴巴也甜,见到解放军,开口就是“大军叔叔,要抱抱。”这些大军叔叔常把她举起来,引得姐咯咯笑个不停。姆妈急了,万一掉下来咋办?忽然有一天,大军走了,留下一架手风琴送给小哥作纪念。姆妈上楼去打扫卫生,发现房子整理得井井有条。后来从报纸看到,一江山岛胜利解放了。姆妈多年以后依旧念叨,不知他们如何了……

姆妈乐善好施,对门的一家亲份,父母双亡,留下未成年的俩兄弟,我妈经常去送吃送穿的,待他们如亲人,这俩兄弟自己也很争气,双双都参加了解放军,后来大哥成为部队的军医,弟弟成为舟山海军后勤部队的一位团长,他们很感恩我姆妈对他们的照顾,每次回乡必来我家问寒嘘暖,兄弟俩,大哥柴时良,弟弟柴时江,与我父亲同辈,对我可好了,很可惜,时良叔,癌症病故,安葬在宁海跃龙山烈士陵园。时江叔转业退休后住在宁波,大哥去看望过他。80年代初,时江叔还在舟山部队任职,邀我姆妈去舟山旅游 ,时江叔一路陪同我姆妈,无微不至的关心,待婶如母,姆妈回家后,常提起舟山之行,时江对他的照顾关心。姆妈是喜欢旅游的,可是大半辈子时间都在操持家务。很遗憾,我也没有带姆妈去旅游过。

有一次吃饭时我与姐讨论她的名字为什么叫“微微”,父亲喝了一点小酒,趁着酒兴,笑谈说:“微者,尾也。我有三儿一女,足够了。”我很失望,我从哪里来?难怪有一次我去二舅家吃饭,他一个朋友戏言,说我是南门外捡来的,气得我脱下鞋子扔过去,哭着回家。姆妈把我搂在怀里说:“宝儿,别人开你的玩笑都不知道。并说起怀我后,小哥和姐都争着要为我起名字,小哥说:“我是大宝,如果是弟,就叫小宝。”姐说:“我是微,如果是妹,就叫小微。”父亲哈哈大笑说:“都可以,都可以。”大概由于姆妈的坚持,把我变成了“小宝”。姆妈对我百般宠爱,我成了家里的小皇帝,每次我做错事,或要赖什么好东西,与哥姐争抢时,妈就说:“他小,你们要让伊。”三岁那年,姆妈送我去幼儿园。上午我在幼儿园感到很新鲜,滑梯,摇摇马,游戏真多。到了下午,午睡了,我没有午睡的习惯,哇哇大哭。由于我任性,犟脾气上来了,不上幼儿园了,提起鞋子哭着回家,跟姆妈说:“我不要午睡,也不去幼儿园了。”一学期的学费,只玩了半天时间。我天生喜欢画画,从记事起就到处乱涂乱画 ,在门口柴家墙弄的石板地上,我能一口气画十几块,引得路人啧啧称奇,知情的人说:“是柴先生的小儿子呀。”

小时我与妈和姐一起睡,我每晚依偎在姆妈的身旁,闻着姆妈的体香入睡。冬天姆妈用火踏把青花被的被窝温暖后,我们再钻入被窝,进入梦乡 。

我经常穿哥哥他们穿过的补满补钉的不合身的衣服,姆妈有句口头禅,衣服破了补了就好,光生就好。有时半夜我被窗外的狗吠吵醒,朦胧中看到妈还在油灯下纳鞋底、补袜子、补衣服。父亲总会自己动手把衣服染成黑色。远看衣服好象新衣裳,冬天晒太阳时,我与小伙伴炫耀:“我衣袋里能拽出棉花,要多少有多少。”他们都感到很奇怪,原来是衣袋破了,小手能拽出大衣里面的棉花。

60年代,大哥在宁海中学读书,任学校大队长,品学兼优,高考在全省排名很靠前,连续考了三年,成绩都很优秀,总不被录取。几十年后才知道,是因为父亲旧知识分子的身份,子女都不能再继续读书了。我两个哥哥和姐先后都上山下乡支农,每次妈送他们去车站,车子开动时她默默流泪告别。我也一样,初中毕业后面临失学,姐陪着姆妈到处去托人讲情,尝到了人间的冷漠,回答总是一句话:“父亲读书太多,子女不要再读书了。”我父亲也不去求人,开导我说:“齐白石也是木匠出身,靠自己努力自学也可以成才。” 动荡时期,县宣传活动很多,父也常在宁海文化馆搞宣传,由他主持,能和家人在一起。后来被下放到力洋中学教书。大多数老师都返城了,他也不去走动,安身立命,随遇而安……姆妈偶尔去力洋探视,由于父亲与张咸清老师同一房间,很不方便。

每年过年,在杭州读书工作的小姑妈儿子薛家柱,必来我家看望我家父母,满面春风叫着小娘舅和小舅妈。他神秘地对我说,他小娘舅结婚,马桶尿是他拉的,得到许多花生果子和红蛋的奖励,并说小舅妈真好看。晚上我和妈睡觉时,我问姆妈为什么不叫我拉马桶尿,还有这么多好吃的不给我吃,姆妈笑着说:“那是你还没来,还在天上呢。”越说越悬了,一会儿说我是捡来的,一会说是天上的。姆妈只是笑,后来我才搞明白,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家柱哥在杭州工作很努力,写了很多文章,并担任了浙江省作协副主席,杭州市作协主席。91年,他张罗着为我父亲在杭州政协礼堂办画展。画展开幕时邀请了副省长王家扬,书法家姜东舒等一批名家出席,布展的画也全靠姆妈精心收藏。经过了多次社会大变革,展出的画作,从父亲18岁开始每个年代都有。可惜喜欢旅游的姆妈为服侍卧病在床的父亲,没有去杭州。

终于我们兄妹姐弟都成家了,有了下一代,父母成了爷爷奶奶。姆妈也更忙碌了,还要帮着抚育下一代。我女儿刚学会走路,还在牙牙学语,也请姆妈带了一个月,每次我去接送女儿,姆妈的话特别多,说:“弄堂口有个音响店,每次播放一休的歌曲。带小孙女经过时,她就会手舞足蹈,用两个小手点着头顶,咿咿呀呀的哼唱,真可爱。”现在女儿长大了,成了研究生,有了自己的事业和作品。可以告慰爷爷奶奶了,我们都很努力做好人。

妈到老了后常说,为了你们我没有工作。其实做家务也很辛苦,持家更艰难。妈去世以后从她床下竟然整理出好几袋有点发霉了的大米,一些肥皂,食油,毛巾。那是被困难时期整怕了,都是从牙齿缝里节约下来的,以备应急之用啊!我们看着都流泪, 

姆妈知道自己身体不太好,老是咯血。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修缮祖坟!且吩咐二哥去落实,我题写了碑文。爷爷奶奶的墓在黄坦茅山殿后,以前是我们柴家宗祠的众家山,两山环抱着墓,可以远眺宁海的塔山。按当年风水先生说法,是“叶里仙桃”。这么好的宝地现在被整修成为公园了……

姆妈平时管我父亲叫“襄阿叔”,因为我大哥原名“国襄”。父亲叫姆妈一口一个“襄娘”。父亲对我姆妈,很是体贴,从来不见他与我姆妈闹情绪。逢人总是开口便笑,在朋友,同事,学生以后的怀念文章中,总提起我父亲的笑声。姆妈偶尔向父亲抱怨,家务一点不会做,只知画画,弹琴,下围棋,种花,其实是亦嗔亦褒,相依相携一生,恩爱有加。姆妈是在1994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因病去世的,享年75岁。同年我父亲也在追随她撒手人寰。

电影《寻梦环游记》上讲人间假如有人思念故人,天上的人就会永生。人生如梦,二十九年了,岁月悠悠,儿子也老了,但思念父母之情愈炽。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二十九年来,我一直想写下一点文字来纪念生我养我的父母亲大人。往事历历,点点滴滴,一切仿佛昨天刚刚发生。每次行文总是泪流满面,不能自已。“蜡炬成灰泪始干”,恐怕思念父母之情一直会到我生命之光熄灭之时。终有一天我也会化蝶,飞舞在父母大人的长眠处。

作者:柴晓宝

工艺美术师,已退休。

图片 | 作者提供

审核 | 浩海紫烟

本期编辑 | 平安

文化宁海题字 | 无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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