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月中旬，一场持续多日的降雨，让煦暖的春天骤然变冷。这期间，除了下楼去超市买菜，我差不多整日宅在家里。冬季供暖残留的热气早已消散殆尽，家变得与室外一样阴冷。打包封存的厚衣服只好又翻出来穿在身上。难以置信，一次倒春寒竟会让气温过山车般地直降了20度左右，恍惚间，刚刚送走的那个寒冬又回来了。我突然心生期待，期待下一场雪，期待在四月天见到整个冬日都未能见到的雪。接下来几天我不时站在阳台上翘望，不时对着天空发呆。可屋外不是凄风，就是冷雨。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一只灰色羽毛的鸽子，扑楞着一双湿漉漉的翅膀降临在室外的窗台上。对于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我甚是惊喜，它或许是飞倦了想歇歇脚，或许是想躲避高空的寒风凝雪。隔着窗户玻璃我小心翼翼地朝它靠近，此刻它的身躯缩成一团，只留一只脑袋在脖颈上机灵地晃来晃去，原以为接近后能在它的羽毛上发现点残雪的蛛丝马迹，却不料被它察觉即刻振翅高飞了。一次印证高空降雪的机会就这样错失了。但我还是坚信，肉眼看不到的高处一定是雪花缤飞。城里，我期待的雪始终没有落下来，但距城一百多里的渭北高原上的故乡下雪了。打开抖音和微信圈，朋友晒出的照片和短视频，让我全方位领略了银装素裹后的故乡冰清玉洁的迷人景象。惊喜不仅于此。由于持续低温，故乡的油菜花期推迟了，这次倒春寒带来的降雪正巧赶上了油菜花盛开。雪打油菜花，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我不由想起那句耳熟能详的谚语:雪打油菜花，一亩地打担七八。我的脑海里也浮现起多年前那个春天的一幕场景：在村口最高处的一块坡地上，年迈的父亲双手拄杖，迎风而立，他的头顶是漫天飞雪，他的面前是一片油菜花海。如今的故乡正在重现与当年相似的一幕：茫茫的原野上，一串串摇曳且耀眼的黄与一朵朵飞舞又晶莹的白，终于迎来一次铺天盖地的激情拥抱，盼来一次穿越时空的浪漫约会。这堪比梦幻的绝美画面，且不说亲历其境，仅是想想也令人怦然心动。但那不是梦，那是远方的故乡，是充满诗意的故乡，是丰收在望的故乡。“雪打油菜花，一亩地打担七八”。第一次听到这个谚语，还是在小学的课堂上。正值春天，故乡的校舍被周遭长满麦苗和开满油菜花的庄稼包裹着，四溢的花香引来成群的蜜蜂和蝴蝶，在校园里飞来飞去。到了课间休息，同学们便追着蝴蝶在院子里欢快地跑来跑去。若不是上课铃催促，这场追逐游戏还会一直持续下去。可谁也没料到一场突袭的倒春寒打断了短暂的课间欢乐。先是寒风呼啸，随后气温急剧下降，紧接着天色变得异常灰暗，一连两天见不到太阳。除了按时敲响的铃声，校园里忽然变得一片死寂，没有奔跑的孩子，没有飞舞的蝴蝶，就连一只麻雀也看不到。与滴水成冰的室外相比，千疮百孔的教室门窗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为了取暖，几十张冻得发红的脸蛋齐刷刷地挤在教室中央，正在上课的老师也不忘提醒同学们搓搓手跺跺脚。直到第三天上午，天空飘起雪花，一张张红扑扑的小脸蛋又开始在课间追着雪花满院子奔跑起来，站在教室门口准备上课的老师也喜出望外地顺口说到：“雪打油菜花，一亩地打担七八”。那时的我似懂非懂，回到家后说给母亲听，母亲才笑着告诉我什么意思。原来老师所说的“担”是粮食计量单位。老家的一担粮食大约是360斤，一担等于十斗，一担又七八斗差不多是600斤左右，正好装满两大麻袋。对生活在渭北旱塬上的家乡人来说，这绝对是梦寐以求的好收成。我不记得那一年的麦子是否应验获得丰产，但我却清楚记得倒春寒后的那一年，高考恢复了，大姐和大哥都考上了中专，工作了几十年的父亲如愿加入了党组织。到了第二年，故乡的土地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户户家里存有几麻袋的余粮了。再后来，三姐考上了中专，我考上了大学，母亲开心地种植了半个院子的花卉。此后多年，我一直生活在城里，城里的春天总是匆匆，匆匆的像我的青春。城里的春色也是极其有限的，要么藏在某个角落，要么圈在公园的花丛里，且大多是人工雕琢的。那时，我便向往城外的春天，向往那个埋葬着父母的故乡的春天。清明时节，当我站在父母的坟头，举目四望繁花盛开的黄土塬，我方能痛快酣畅地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浓浓春意。此后多年，我在变老，故乡却愈变愈年轻了。它不再是干旱少雨靠天吃饭的故乡了，不再是几千人围着数口深井排队汲水的故乡了。如今，村村通上柏油路，户户用上自来水，做饭烧的天然气，洗澡用的太阳能，日子过得一点儿不比城里人差。故乡人，也不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了，他们不仅学会了在互联网上兜售农产品，还在自个儿家里经营起民宿和农家乐……此后多年，在若干个生命的春天里，我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倒春寒地侵袭，每经历一次，我便多了一层坚韧的盔甲，像是儿时耐冻的红脸蛋，像是雪地里不畏严寒的老父亲。只是，星转斗移，物是人非，今日，当我望着凄风冷雨的窗外，想象着大雪纷飞的故乡，我便知道，我已寻不回当年校园里嬉戏追逐的欢乐，留不住当年那个冒着风雪拄杖伫立的熟悉身影。“雪打油菜花，一亩地打担七八”。当这流传千年的农谚再次回响在耳畔时，我确信今年又是个五谷丰登的好年景。张向阳，陕西永寿人，毕业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长期供职于地方党政部门，喜爱文学，陆续在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散文二百余篇。现居咸阳。有多篇散文入选优秀散文选集。2021年6月出版散文集《仿佛就在昨天》（团结出版社）。现为咸阳文学院副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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