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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编剧黄芬:九义人不是爽剧,内核很沉重

 刺猬公社 2023-11-05 发布于北京
这是最痛苦的一次创作。
文 | 啊游
编 | 园长

“致敬林奕含”“古代版房思琪”“师生恋”……《九义人》这部剧自诞生起,身上就贴着许多沉重的标签。这些标签一方面能为剧集迅速引来关注,但同样也意味着,它将承受观众更为严苛的审视与质疑。

编剧黄芬不怕。“如果你怕,就不该碰这类题材。”

《九义人》剧情讲述的是,淮州府内的烟雨绣楼名声在外,但背地里绣楼先生吴廉却多次性侵、诱奸绣女,其中一位名为蔺如兰的绣女反抗无果,最终自尽。七年后,挚友孟宛集结了与此案相关的另外七人为如兰复仇,在精密的计划以及运气的加持下,最终翻案。

在以往的同类型题材中,大部分时间里,受害者会被刻画为“等待被拯救”的绝对弱者,而在《九义人》这部剧中,无论是蔺如兰还是孟宛,她们均是作为受害者本身,主动地进行反抗,堂堂正正地追求自己想要的正义。

不再是传统形象中需要被帮助、被表达的一方,这一次,黄芬给了女孩们自己表达的机会。

作为观众,在观看《九义人》这部剧的大多数时间里,我双拳紧握,剧情激烈处会忍不住锤击桌子,无论是评论区还是弹幕里都随处可见观众敲下的愤怒发言。作为编剧的黄芬,在写下那些令人紧张、愤怒、不安、落泪的情节时,又是怎样的心情与状态?继探讨家暴问题的《江照黎明》后,再次尝试女性题材,黄芬又有哪些新的思考与创作心得?

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和黄芬聊了聊。谈话中,黄芬的语速很快,关于《九义人》,她有很多话想要讲。

身为女性的表达欲

《九义人》改编自豆瓣阅读的同名小说,原作只有2万字,每个人看完之后的反应都不一样。

制片人杨尘看完原作,立马跑去书店买了一本《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后来因机缘巧合发给另一位制片人娄米男,她在飞机上看完就哭了,于是俩人一拍即合,促成了《九义人》项目的开始。而编剧黄芬,看完原著后几乎立刻就确认了,这是自己想做的剧。

黄芬承认《九义人》的原作激起了她的表达欲:“因为我本身是一名女性,当我看到类似的故事或者新闻时,确实会感到愤怒、愤慨,这是很自然的。”而作为一个编剧,黄芬能做的就是通过把小说改编成剧集,让更多的人,看到、知道并且思考这个故事。

从2021年的夏天黄芬拿到原作开始,整个创作过程持续了14个月。在前期,黄芬和制作团队更多的是在网络上研究新闻案例,每个案例都有着不同的前因后果,但在黄芬看来,一字字一句句的背后,记录着的是极为相似的内核。

“每次看到有类似的女孩出来发声,控诉类似的遭遇,我都觉得故事的底层有着很多共通之处,我们把共通的现象总结提炼出来,并最终投射到《九义人》的创作里。”

为了尽可能还原真实事件中,不同受害者在遭遇性侵犯后的不同态度,《九义人》刻画了多种不同的受害者形象:有如兰这样天真热情,追求公义的邻家小姑娘,也有高程程那样,为了所谓的清白名声不敢作证的富家大小姐;有孟宛这样犹豫迟疑,但却聪明沉着的穷人家的女儿,也有三娘那样勇敢正直,但却不被世人信任的风尘女子;还有田小玲那样出身书香门第,坚信自己不会被坏人诱惑的孤傲女生。

当时正值疫情期间,《九义人》制作团队的工作通常是在线上展开,偶尔有线下碰头机会的时候,大家常常会聊得忘记了时间,最久的一次从上午见面开始,一直聊到晚上十一点。在黄芬的记忆里,那是一段忙碌又模糊的日子,有时他们在制片人住的酒店楼下大堂讨论,随后又转战至附近的小酒馆,找各种因地制宜的场景开会,话题没有停过。

虽然是在创作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但过程中,团队成员大多处于高昂的状态。“聊得很嗨”是黄芬对于团队讨论过程的感受,某种意义上,《九义人》让团队的每个人都获得了平时少有的,探讨女性话题和女性困境的机会与空间。

有两个人物曾在团队中引发激烈讨论,一个是剧里原创的人物柳三娘,一个是最后出场的田小玲。

黄芬设置柳三娘这个角色更多的是为了做出区别感。在一众小家碧玉、高门大户之外,出生于烟柳之地的柳三娘,似乎一开始就背负着更多的有色目光。即便柳三娘是其中唯一一个逃脱了吴廉的奸计,没有被奸污的女子,但她的证词依旧不会有人相信,在外界环境的逼迫与污蔑下,她的命运还是发生了转变。

至于田小玲,则是代表着与主角蔺如兰相反的一类女生。黄芬印象很深,在一次豆瓣看片会上,只看了部分内容的观众站起来发言,认为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会像蔺如兰那样天真,有些女孩儿是不会被哄骗的。田小玲这个角色恰恰是对于这个提问的回应。

黄芬说道:“田小玲最初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是当吴廉真的下手后,还是没办法反抗。她不是被诱奸的,她是真的被强暴了,很多人都低估了这件事的危险性。当你没有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很多人都会有一种我跟别人不一样的心情。

《九义人》里,受害的女性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物特质,但最终走向的却是同一个“羊入虎口”的结局。

做《九义人》这部剧的过程中,黄芬一次次地将《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翻出来看,越看越心酸。“一个感受就是,虽然《九义人》的故事发生在古代,房思琪的故事发生在当下,但是隔了那么长的时空,里面的所有境遇和内核,都没变。一长一短的两部小说,所表达的底色是共通的。”

不是爽剧!

“谨以此文致敬林奕含女士。原谅我无法给出更痛快更圆满的结局。”这是原著作者李薄茧在《九义人》小说最后写下的话语。

改编成剧集后,《九义人》一共拍了25集,采取上下阕交叉的形式进行叙事。其中,上阕主要讲述七年前蔺如兰状告吴廉奸污的心路历程,下阕则聚焦于七年后孟宛苦心谋划,帮助如兰翻案的“复仇”故事。

一集上阕、一集下阕的播出方式,好处在于能够形成足够的戏剧张力,人物出场时也能上下阕相互关联,故事感和悬疑感都更强烈。但问题是,剧情牵引的情绪大开大合之间,很多观众会误以为这是部“爽剧”。

黄芬否认了这一点:“《九义人》不是爽剧!本质上,这是一部现实主义的故事。”

很多抱着观看爽剧的心态观看《九义人》的观众,大多对于故事结局表达了不满,但这其实是一种观看预期上的错位。就如同原作者无法给出更痛快的结局一样,“在剧中,就算最后吴廉死了,复仇的过程中每个人付出的代价也都是巨大的。

甚至即便孟宛和其他七位义人谋划了多年,最终扳倒吴廉的关键还是太后的态度。从任何一个维度上来说,这都不是一个爽剧。”

在黄芬看来,《九义人》的故事内核注定了这是个悲剧,而这个故事的灵魂在于上阕中“蔺如兰状告吴廉”的这条主线。

实际上,原著中对于蔺如兰七年前的案件草草略过,只是通过捕头刘薪的视角告诉读者“他(刘薪)下狱那日,此案尚未了结。等他出来,女孩儿早已成一座小小的坟冢。”但黄芬和制作团队都认为,七年前的故事有必要进行扩写还原,因为相比七年后的“复仇线”,蔺如兰的这条线具有更多的现实意义与价值。

创作上阕故事的重担被黄芬揽下,但当她真正坐在书桌前开始执笔,逐渐带入到蔺如兰的视角后,面对的是“最痛苦的一次创作”。尽管黄芬此前也曾写过《江照黎明》这类家暴、女性自救的原创剧本,但在她看来,书写蔺如兰的故事远比之前的创作更沉痛:“蔺如兰的遭遇是全方位、来自于各个维度的困境,甚至说白了,有时候你会觉得这是无解的。”

在上阕的9集里,除了交待故事背景的第一集,剩下的8集中,每一集蔺如兰都在追求正义的路上遭受阻拦。

蔺如兰识破吴廉真面目并且报官后,前往绣楼调查的捕头很快便被金钱收买了;想要寻找此前的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作证也接连被拒绝,唯一愿意挺身而出的柳三娘则是因为出身被判证言无效;没有讼师愿意帮忙写诉状,唯一愿意出庭的讼师也是被吴廉收买,设计暗算如兰的小人……

越是追求正义,就越绝望,到最后一次在衙门败诉后,甚至连家人都开始动摇。

一般情况下,黄芬的写作是规律且理性的,一天工作5到6个小时,上午写两小时,下午写四小时,不会有特别大的情绪,不允许自己被情绪带着走。

然而在创作《九义人》上阕时,黄芬时常会联想到:“要是我在几百年前位于蔺如兰的处境,有什么办法去突破这种困境吗?可是反过头来看现代社会的新闻,蔺如兰的遭遇不是还在上演吗?”这种思考对于黄芬而言不止是痛苦,还有痛苦之外包裹着的无力与沉重。

观众其实也很郁闷。在下阕的弹幕里,总是能看到“上阕太气人了,要看下阕缓一缓”,甚至也有观众选择先一口气把下阕的复仇故事看完,再返回去看七年前的剧情。

这也正是编剧采取上下阕形式的另一个原因:“我们有讨论过是顺序叙事还是闪回,顺序叙事的话前面的内容过于压抑了,但如果频繁闪回,也不太利于观众的观感。所以才想出了双时空完全切割、穿插讲述的方式,作为一种情绪上的调剂。

黄芬不想刻意去迎合观众,《九义人》里的很多表达都是“反娱乐”的,但“这就是现实的状况”。

不要说教,要好故事

虽然出发点是“我是女性,我要表达”,但在实际的创作过程中,黄芬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性别决定立场:“我们的核心是去做一种故事的呈现,而不是像社会学家那样做批判。”

剧集播出到后面,有不少观众开始给出“高开低走”的评价,除了前文中提到的觉得“不够爽”的观众,还有一部分声音集中在对第19集的不满。这一集主要以插叙的方式讲述了反派吴廉的成长故事,在一个父母并不恩爱的封建家庭中,幼年喜欢刺绣的吴廉受尽了排挤。

部分观众的不满在于:“19集完全没必要不如删了,他的原生家庭不幸,并不是他作恶的理由。”“他少年的不幸是父亲和伙伴的排挤造成的,可为什么长大后针对的是女性?”“他小娘对他那么好,结果他却反过来戕害女性,编剧别给反派洗白了!”

这些争议早在制作团队的意料之中。

团队内部曾探讨过这集存在的必要性,也曾设想过观众会有哪些不同的声音,播出后,大家发现观众的反对意见与当初自己在黑板上列出的几乎没差。但黄芬选择保留这集的原因是:

“一个反派角色,要么就把他当作标签化的人物来写,写他就是纯粹的恶。我理解观众的情绪,但是作为创作者不希望任何一个角色只是标签化的符号。吴廉为什么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为什么这么偏执?为什么爱绣梅花?这一定是经历过很多事情的。”

一个现实的例子摆在制作团队眼前。《九义人》中对于非物质文化遗产苏绣有大量的展现,团队专门找来了苏绣世家的非遗传承人来剧组做刺绣指导,令大家都很感慨的是这位男性传承人小时候也曾因为自己喜欢刺绣、跟着家里人学习刺绣而被同龄人嘲笑过,所以他很能理解剧中吴廉小时候被排挤是种怎样的感觉。

也有观众思考到了更深的层次,认为“女性是父权制的第一受害者,但男性何尝不也是另一种受害者。”这一层内涵也是黄芬想表达的,在当时的环境下,每个人都是父权制的受害者,但是每个人的选择却又不同。

蔺如兰遭受诸多非议仍然坚持寻求正义,而吴廉却选择成为一个欺负无辜者的坏人,黄芬解释道:“毫无疑问,吴廉就是一个坏人,我们没想洗白他。”

《九义人》试图展现的是一种环境与人物的复杂性。剧中呈现的很多边缘人物,其实扮演的都是“既是受害者,也是加害者”的角色。

比如绣楼里知道一切但因为卖身契在吴廉手中而选择沉默的嬷嬷;自己也曾被表哥哄骗失了身,但却仍帮助丈夫吴廉作恶的吴大娘子;在家中备受家暴摧残,但仍执迷不悟希望女儿靠男人过上好生活的孟宛母亲;同为女性,但却毫无同情心,对受害者恶语相向的其他绣女……

剧集上线后,这种扭曲与割裂,甚至从故事里蔓延至了现实空间,弹幕里、评论区里依旧有人将矛头对准受害者,发表一些受害者有罪的言论。

这一刻,剧外某些观众的反应与剧内引人深思的剧情,形成了闭环,《九义人》的现实意义也开始显现。

就像中国台湾作家蔡宜文所言:“任何关于性的暴力或是基于性别而产生的暴力,都不是由施暴者独立完成的,而是由整个社会协助施暴者完成的。”

《九义人》的重要之处恰恰在于,它向我们展示了在一个压抑的社会氛围下,一个女子想要寻求自我救赎和社会正义到底有多么的难,在绝对反派之外,还有多少隐藏的“加害者”在将她推向毁灭的结局。

除此之外,《九义人》还试图在剧中探讨很多类似的深层次话题,诸如“到底什么是清白?什么是正义?”

让很多观众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剧中高程程的一段台词:

“如果你真的告赢了又如何。没错,吴廉是会被定罪,烟雨绣楼可能会倒,但更重要的是,那些曾经所有踏入过烟雨绣楼的绣女,无论她们有没有被侵犯过,她们的名声也就全都完了。这件事里根本没有输赢,你是在维护你想要的声誉,她们也一样。”

在寻找证人的阶段,孟宛甚至一度怀疑过,到底要不要为了如兰一人牺牲无辜之人,复仇到底是真的为了社会大义还是怀揣着私心的小义?

编剧无法给出答案。

“影视剧解决不了现实问题,我们也不希望用说教的姿态去面对观众,我们能做的就是提供一个好的故事,尽可能地呈现一些内容,给观众一个场域进行讨论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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