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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尔·斯洛特:世界哲学——冯契与超越

 置身于宁静 2023-11-06 发布于浙江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文摘》2023年第2期P33—P34

迈克尔·斯洛特 章含舟

作者单位:美国迈阿密大学哲学系,译者单位:清华大学哲学系,摘自《华东师范大学学报》2022年5期,莫斌摘

冯契是最早提出“世界哲学”观念的中国学者之一。其所指的世界哲学并非阿尔奇·巴姆式的比较哲学,而是在我们生存的土地上,考虑并试图融汇两种或两种以上主流的、内生的哲学传统:印度哲学、中国哲学以及受德国哲学影响的西方哲学(日本哲学在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国或德国哲学,此外,在古以色列或西半球的三种文化传统里,亦无哲学踪迹)。比较哲学只是比照和对比不同的哲学,而世界哲学则致力于寻求哲学的进步。

就我目前的了解而言,第一位在上述意义上追求世界哲学的哲学家是亚瑟·叔本华,他将印度佛教与西方/康德主义思想进行了深度结合。不过上个世纪,中国哲学家牟宗三在融汇不同哲学传统上走得更为彻底。就其整体思路而言,佛教、康德以及孟子等其他元素共同汇聚到了一起。如今,本人或许是一个以系统而又基础的方式研究世界哲学的哲学家。虽然我对印度思想有过一些关注,但就当前目标来说,却是旨在融合中国与西方思想,并以此为哲学指明一个更加广阔而美好的未来。

我们该如何实现上述愿景?举例来说,在西方的通常假设中,推理、事实信念以及认知过程往往可以在没有情感参与的情况下发生。但中国人却不会如此思考。中国人(以及韩国人和日本人)认为我们拥有的是“心”而非“心智”。在他们看来,认知与情感不能以西方认为可行的方式加以拆分。不过就事实而言,中国人并未专门论证过这一点。于是许多哲学家认为,中国与西方印度所使用的是不同的心理学概念。然而在笔者看来,上述观点是错误的。即使我们采用了西方的概念,诸如“推理可以在摒弃所有情感参与的情况下发生”之类的主张也是不对的。

任何常规的心理/认知过程都蕴含着信念:在缺乏(各类)信念的情况下,我们无法做出将某些事物归属于某个概念的推论、批评抑或理解。但请思考一下,拥有一个事实性的信念意味着什么?我持有的词典是这么定义的:信心即坚定的信念,且信心显然是一种认知感受(我们对命题P感到自信)。在此情形下,信念与信心隶属于同一范畴,只不过信心比信念带有更多积极的认知感受罢了。在更加完整的意义上言之,确信又比信心蕴含着更多的积极认知感受。既然如此,就不存在康德和许多当代西方哲学家认定的那种纯粹理性。

这使我们开始从西方道路转向中国思想,不过我们能够并且也必须走得更远。诉诸古代中国的阴阳观念(阴阳观念在印度或西方哲学中没有根基),不失为一种实现方案。主流的阴/阳思维传统将这两个概念视为必然交替的对立面。阴是暗、是冷、是湿、是酸;阳则为明、为暖、为干、为碱,它们被理所当然地当作动态交互的对立方。

然而,还有一种不怎么流行的阴阳传统,其历史根源于中国的思想与文化之中。此传统不会把阴阳当作对立面,而是将它们视为同时互补且相得益彰的事物。因此,当天为阳、地为阴时,天、地在任何意义上都不会被认为是矛盾的/对立的,相反,它们被当作在所有时刻都会共同存在的必然性。我一直试图更新这类互补式的阴和阳,此类阴/阳能够以其特有的方式来让我们发现中国思想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有助于纠正西方思想。倘若把阴视为接应性、阳视为有指向的主动目的,那么我们就能以最理想的方式来实现这一点。

阴与阳广泛体现在人类的心智或心中,这不仅对西方哲学家来说是新事物,就已然在哲学层面放弃使用阴阳概念的中国哲学家而言,也是新事物。不过,我现在更愿意详细地讨论被理解为彼此和谐、相互依存且互补的阴阳的哲学意义与重要性。“心”的所有状态和过程都能划归于阴阳之内,由此可以提出一种从事或理解心智哲学的革新方式。

这是否意味着阴/阳互补只能应用于心智或心?传统的“阴阳对立观”非常自如地把阴阳概念应用于外在于心的自然现象,我认为互补性的阴阳观在形而上学层面(但肯定不是伦理层面)可以像其能用于心内一样用于心外。由于我不是形而上学观念论者,所以此处至少需要对已有的、关于阳的说法做一些拓展。物理/自然现象并不蕴含定向且主动的目的,但这种目的在更加宽泛的意义上是某种东西也即推动力的表现。某人打算帮助受苦者即由助人动机所驱使,且此种推动力能够非常清晰地应用于物理现象:倘若我们推动某物,我们就从某方向给它赋予了推动力。所以事实证明,接应性显然也适用于物理现象,因此在最普遍的意义上,阴和阳都蕴含着相互依赖的接应与推动力。

在中国古代思想中,阴阳被视为“气”的一部分,如果考虑物理阴/阳和心理阴/阳之间的相似性或共通之处,那么我们便能把理论推进得更远。拉丁语将情感视为运动的一种形式:情感即被称之为“心灵的运动”,此处的“运动”是用来描述纯粹物理运动/位移的术语。这种关于情感的标签多多少少带有隐喻意味,但是一个好的隐喻取决于真实的相似性,所以我提议:出于当前哲学目标的需要,我们不妨将气视为情感与物理运动之间的相似性。如今,气经常被描述为遍及万物的生命力,但气在传统上也被视为一种事物。根据周敦颐的理解,体现于静止之阴和运动之阳中的气生成了中国的五行(金、水、木、火和土),只不过不像那些特定的五行那样被分化而已。换句话说,气是一种比任何元素都要更为抽象玄虚的事物或物质。所以我们可以说,作为运动和情感之间的相似性,气是一种在最为抽象层面构成事物或物质的生命力。事实上,气是中国传统思想中的一种物质/能量,在某种程度上它预见了现代物理学所论及的物质与能量的互换性,或是所谓的物质/能量。气不必为我们提供周敦颐《太极图说》里所寻找的、关于现实宇宙的科学或原始科学的因果解释。所有这些工作都在概念/形而上学层面将我们引导至现代化的太极概念。

不过,正如我们能以一种基于传统但同时又得到过纯化的方式来解读阴/阳,从而使阴阳免于和现代科学相竞争,并让其在先天维度得以运作,太极亦可以被理解成与科学相一致的事物,而且能为现实的科学或任何可能的科学提供或构成形而上学/概念基础。

如果把太极等同于气,同时把气当作宇宙的至高终极,我们便可以实现这一点。气本身并未告诉我们宇宙中的成分将是什么;也不会去说明科学所致力于提供的具体因果解释,气亦无法论证是否存在宇宙大爆炸。气所能给予我们的,是宇宙大爆炸或宇宙中任何所能设想的因果起源里的必然形而上学结构,但在此过程中,气不会以任何方式与科学相竞争。所以我提议:一个更新后的太极概念,应为我们提供一种终极的形而上学功能。至高的形而上学终极不是因果解释项,而是一切可能宇宙中必须存在的潜在因素或实在。按照我们的描述,气的理论角色方能得到落实。

现在也许会有人说,倘若太极无法给宇宙提供一个宇宙论的因果说明,那么它就不配再被称之为太极。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以往任何传统理论,我们通过新方式来阐述的“气即太极”将会走得更远、更为深刻。周敦颐从未说过太极之于任何可能宇宙而言都是必然的,而我们此处的论述,却给气带来了一种超乎中国思想史上任何学说的哲学普遍性和重要性。这一事实可以说服我们,按照当前思路所理解的气完全有权被视为一种有效的现代版太极——太极即是我们所称之为的至高的形而上学终极。

现在是时候关联我所谈及的世界哲学了。显然,我始终从事的事业,构成了世界哲学化的一种形式。我用阴、阳和心等中国哲学范畴来纠正西方哲学在思考世界本性时的偏误(尤其是在心智本性方面)。中国思想家们在过去几百年间的哲学思辨里,完全淡化了阴阳概念。在此意义上,他们没有意识到中国思想之于世界哲学的重要性和潜能。但我的工作不止于此。

今天,中国哲学有两种:其一认为所有的哲学智慧都囊括于中国思想的伟大经典著述之中;其二则主张我们应当放弃中国思想,转而完全拥抱西方哲学进路。这两类哲学观点皆是错误的。如果想要产出最为优秀的哲学思想,那么我们就需要更新中国古代文本。西方思想远远不能代表哲学中所有合理的、有价值的事物,更何况其中尚存在着深层的误区,而诉诸中国思想则能有助于纠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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