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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杯”中国文学艺术大赛| 王有广:千米之遥(散文)

 世界文艺图书馆 2023-11-08 发布于江苏

千米之遥(散文)
王有广
 
古镇沙沟,东依下官河,西傍李中河,两条河流像玉润的手臂把古镇紧紧揽在怀里。镇北约一公里处两河相握,汇合成一条壮阔苍莽的沙黄河,沙黄河的入口右岸就是我的老家王庄——现更称沙北村。
小时候,隔水的镇子就像是天上的街市,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大人们上街要提前约上一船人,最喜欢听母亲那句清脆亲切的唤声“走!上街去。”南埠买米,后街买布,前大街买用品,中心街买吃食。常常朝露而出,夕晖而归,要是谁拉呱忘了时间或是偶遇亲朋喝了两杯,就要满大街的找人,有了确信才能拔缆起船回村。上一趟街不大容易,大人们都会惦着家中的孩子,带点好吃的东西回去,一个远房叔婶给她儿子偷偷带回了一块雪糕,藏在篮子里的一块布里,到家当然只剩一根细扁的木棒了,那时我与她儿子一般大,奶油雪糕是难得一见的。叔子自然是“头发长见识短”的笑话奚落,然而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二里地世界的僻乡村妇,能指望她有多少见识呢!
上世纪80年代初,村西沙黄河上架起了一座桥,连接河西的朱庄,两头桥坡的土都没填,直上直下,桥头比我当时的个子还高,上桥爬下桥跳,下雨天滑得脚都撑不住,桥西在河道拓浚前是小人地,一般人家孩子夭折后扔芦席卷子的荒滩水墩子,那时候大白天一个人也不敢走。然而上街还得经朱庄的渡口再东渡李中河,穿行一片垛田埂子,通过一段鱼塘圩子,西折东拐,坎坷崎岖,踉跄而行,夏天土泡水,雨天泥成汤,窄处立双脚,宽处站两人,二里路走出四里地,一趟得小半天。遇有刮风下雨或是夜里,只有望河兴叹。村上子女多的人家都穷,不少媳妇来自偏远穷困的山区,忍受不了贫困寂寞的日子,抛家舍子,弃婚而去,然而怎么走也走不出这二里地的樊笼,不是在渡船上就是轮船码头上,准能寻到,亲眷执手相劝,邻居抚背相慰,泪眼零零,温情脉脉,隔靴搔痒骂一顿男将不是东西,说一箩宽心甜糊的作保话,话糙理正,外来的媳妇多会回心转肠,纵是心犹不甘,也只能吞声噎泪,将就着枯寂的日子。
1982年我在村上念初中,大哥在镇上读高中,为看《少林寺》电影,我扔下半天课赶去镇上,晚上电影散场挤在大哥的宿舍里,第二天还得旷半天课回家。1983年我转学到镇上初中,晚上寄宿在大舅当厂长的五金厂内,就是今天的菩提树身下,当时大士禅林尚未复建,站在遗址的土墩上北望就是我的村子,盈盈一水间,遥遥两相望,宽阔的河水犹如银河相隔,相距千米,咫尺天涯。今天脚一跐最多六分钟的事,那时却要等上六个昼夜。1985年我入读县城兴化中学,除了寒暑假,平时回家成了空想奢望,记得有个周六下午临时没有课,我毫无犹豫地决定回趟家,下午三点坐上兴化开沙沟的客班轮船,一路上走走停停,平时三个小时的水路,走了四个小时,到沙沟下船已是晚上七点光景,穿过镇东巷昏黄的灯光,迎着初冬的细雨,在漆黑中走在泥泞的圩埂上,未觉风寒,心却凄冷。走到渡口,归途水横,除了茫茫细雨、萧萧野风,河水沉寂,津烟凄迷,扯起嗓子向对岸拼命喊“过河啊!”哪里有人听见?半天不见动静,进退两难时,来了一个中年汉子,带着我一起喊,对岸码头上一个洗菜的妇女听见了,回应说:我帮你们到他家里喊,渡工终于不情愿地来了。我到家时,村上不少人家已黑灯睡下,母亲有点吃惊,“大晚上的,外面一天雨,怎么回来的……”,我故作轻松地截断母亲的话:“心里想你了,就能飞回来。”——分不清是调侃还是调皮。
1988年,那个似火炉长燃日夜不熄的夏天,我上了大学,听说这年沙沟通上了公路,当然是土路,村上还是那个不像路的路。因父母在苏南搞运输,我没有回家,对这条破水而出的长堤土路没有印象。直到1991年,一场旷世大水,我辗转崔垛(今周奋)趟着齐膝深的洪水,沿着这条未曾谋面的路基十里跋涉到沙沟,路不见了,田不见了,渡口也不见了,水面错瓦如鳞,巷闾行舟如鱼,古镇淹成了一片浮水的莲叶,村子也成了漂在水上的一片荇叶,两片叶子之间千米之遥,水域茫茫,乡关迢迢,我陡然滋生出“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的怆然之感,想到了韩愈那句“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的凄然喟叹。二舅的挂浆船搭载我从一片叶子到另一片叶子,我感到自己是一只跳跃在水草叶面上的流离青蛙。
1996年,我与爱人同时从县城调泰州工作,住集体宿舍,只好把刚满周岁的女儿送回老家,吃的用的几大包,远路不轻担,沙沟下车犯了难。到镇上初中同学家借了辆自行车,东西挂车上,孩子抱手上,到处临水坑洼不平的回村路上是不能骑行的,雨后没两天的路泥像黏稠的酵酱,粘鞋裹足,拘泥拖沓,推车每走一步都很吃力。一身汗两脚泥,走到距渡口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舍(现在应该并到镇上了),人家告诉我渡船停摆了,在镇西向北的地方,田垛之间的水沟都填平了,铺了一条砖头路,要从那里回家。人家看我们拖重带小、一副狼狈样,再折回去太难了,二话不说上了屋前河边的船,送我们过了河……
来来回回这条砖头路,一走就是五年。2001年水利部门怕破了水系,援建了三座小桥,村上到处化缘,2002年国家开始实施农村公路有了补助,改建了一条千米长、3.5米宽的水泥路。车子是无法进村的,只能停在桥西的空地上(过去的小人地),每到清明春节,车子像一只只迁徙的大雁落满了桥头田间。2005年母亲患了胆结石,母亲风湿关节炎严重,我找了辆小车送母亲进县城做手术,尽管那时的兴沙公路破烂颠簸、泥水四溅,母亲仍是一脸满足,喃喃自语:“从庄子头到城里医院,一个钟头都不要,一步路都没跑,想想先大头,就上个街有多难!”母亲想想又说,我上初二那年(大哥已毕业),病了三天不吭声,说我心重话少,把病拖成了伤寒,在镇医院挂了三天三夜水,才把病止住。离镇子街上也就篙子长,上街像是比上天都难,十天半月都见不到一回。母亲说,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心里像有根绳子牵着,非得到学校来望望我,瞧见我头靠教室墙上,有气无力的,脸色蜡黄。大概这就是母子连心吧。
2010年,母亲去世,葬在村东头河隔沟阻的田垛上,冬天枯水可以踏沟而过,夏天还得坐船上坟,为此我心老是揪着,总是想到母亲的腿不好,想回村看看也不能。2017年国家始行乡村振兴战略,村委在村西修建了公墓,并紧挨着重建了一条北连建湖宝应的二级公路,母亲在泉村迁了新居,我终于宽了心,不用再担心腿子走不动路了,母亲想进城来看看我或我想回乡去看看母亲,百公里路就是一个时辰的车程工夫。
路好了,人畅其游,物畅其流,水乡一天天美起来,村民一天天富起来。村子方圆十公里四周分布着三个国家级湿地公园、一个风情小镇,北去建湖九龙口,南来兴化水上森林,东邻盐城大纵湖,西延“柳堡的故事”,均有二级公路通达,沙沟古镇就像是镶嵌在苏中平原水乡湿地中的一颗耀眼明珠。乡村振兴实施以来,真是“天翻地覆慨而慷”,老家村子的集体年收入从96万元猛增到1200多万元,人均分红4000元,债务大村嬗变为盈余富村,昔时荒草滩,今日聚宝盆,一跃成为江苏省的致富先进村、民主法治村。村集体事业迈上康庄大道,投资近1000万元移址重建了村西大桥,投资1800万元新建了村民别墅区,投资1000多万元在老村开辟了东环路,车子直接入村达户。
家门千米远,沧桑四十年。镇村两片“水叶”已联结长成了一片大的“荷叶”,条条农路就是荷叶的叶脉经络,从水路到土路,从土路到油路,从油路到绿路,从死路到活路。过去还乡是一条道走到底,怎么进去怎么出来的死胡同,现在十字相连,四通八达,勾连五县八镇。从镇上回村的路就有三条,纵横交错,今年疫情解封后的清明,我经行镇北的环路,在通村的路口竟然迷了路。
  


作者简介
王有广,男,江苏泰州市交通运输局工作。人生过半百,文字成半吊,诗词晃半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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