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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641 办公室

 新用户7632znfl 2023-11-09 发布于北京

办公室在冬季来临前的一个月里,依旧热得出奇。我坐在会议室里的一把从宜家买来的白色塑料椅上,椅子再矮一点,后背再靠后一点,就会比现在舒服多了。我从坐下来就在用屁股寻找最合适的坐姿,然而,没找到。我坐直身体,用桌上纸巾盒里的纸巾擦汗,抽了两张,纸巾就没了,这令我有点不好意思。

拐角处突然不知从哪钻出来一个穿着印花T恤年轻女人,T恤上写着“干饭人”三个字,她显然吃多了,中午刚过,整个人无精打采地捧着一个大号咖啡杯,正对着饮水机接热水。看着她打哈欠的时候,我也跟着打了一个哈欠,我看见她看见我打哈欠,就连忙把半截哈欠噎了回去,她也噎了回去,同时睡眼惺忪地瞪了我一眼,捧着盛满热水的咖啡杯,小心翼翼地消失于饮水机一侧的墙边缘。

我的正对面是一片办公区,坐着七八个戴眼镜的女人和两三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们在不停地敲击键盘,时快时慢,有时像下雨,有时像滴水。有两个女人时常站起来,去其他人的工位观察屏幕,查阅他们各自桌上码放着的一摞摞打印纸,用手摘下鼻梁上的眼镜,把一小瓶透明液体滴进眼睛里,接着又戴上眼镜,继续查阅。每查阅一段时间,他们就躲在显示器后面发出极其微弱但语速平缓的讨论,由于讨论者很少发出强烈的声调,以至于旁边的一个男人逐渐打起了瞌睡。讨论者之一见状叫醒了男人,把他也拉进了临时讨论小组,而这个男人嗓门儿偏高,总是在讨论的非关键时刻制造一些不和谐音,于是女人们把男人踢出了讨论组,男人又开始敲击键盘,十几分钟后又打起了瞌睡。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翻看桌上的一本杂志。这时从办公室的外面涌进来一堆人,他们穿得很多,看起来像走错了季节,一个个进来就开始抱怨温度突然上升。其中一人说不是上升,是天气预报不准。另一人反驳说,天气预报还是准的,因为早上仍然很冷。不一会儿这一伙人就围绕着天气预报准不准分成了两个阵营,互相争执不休,进到我面前的办公区后,一下子声音变小了,但仍在争执个没完没了。

紧随他们之后进来的是一个送水工,他穿得比谁都多,神奇的是却没出汗,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打算把手推车从门外拉进来,手推车正好比门宽出一小截,他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还在那小心翼翼地试探,试了几次不行,他面无表情地又把手推车推了出去,在门外扛起水桶,踉跄地走了进来。进来之后,他发现自己没有先把空水桶从饮水机上拿下来,对自己不太满意,嘴里冒出一句fuck,还揍了空水桶一拳,轻轻地,发出嘭的一声。他拎着空水桶,拉着手推车离开的时候,还是没出汗。这时不知从哪里一下涌出很多人,他们各自捧着咖啡杯,等待着热水指示灯闪出绿光。

我开始流汗,就跑到洗手间,刚进门迎面碰见刚才打瞌睡的男人,他见我犹豫要不要打招呼,最后决定不打的一刻反而很像在打招呼,弄得我也不得不很尴尬地朝他点头。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对着镜子边洗手边吹气,故意直勾勾地盯着镜子里自己的刘海,吹出的气没有撼动刘海,他很失望,就用湿漉漉的手认真地调整刘海的位置,让自己看起来有事可做。而我也不自觉地摆弄起自己的刘海来了,本来我是要去洗脸上的汗的,这样一来,头皮和后背的汗液似乎更多了,我在想,是不是再等一会儿,我们就该交流刘海心得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把憋着的笑喷了出来,为了掩饰那不是一个笑,我立刻把笑转化成一个咳嗽,并迅速打开水龙头,开始搓脸。洗完脸,他人已经离开了。

回到白色塑料椅上,我看见对面办公区的人不时地从显示器后面探出头,朝我这边看,还小声议论。我清了一下嗓子,听见那种密密麻麻的讨论声瞬间又开始了。角落里有两三个人进入了梦乡,“干饭人”又来打水,一个跟她气质差不多的女人经过,夸她的T恤可爱,她们互夸了一番,各自消失在饮水机附近的两侧墙壁边缘。一个看着很像领导的男人从门外走进来,穿着羊毛面料的黑色外套,一进来便用底气十足的男中音问向人群,你们不热吗?从显示器后面发出几声回答,热。这时他看向我这里,我做好自我介绍的准备,然而他微笑了一下就走进透明玻璃办公室了。我从百叶窗的缝隙里看见他在脱下外套,接着他把百叶窗拉得严严实实,从里面传来了打电话的声音。

这时从办公区走来一个女人,她问我想喝点什么?我回问道有什么?她说有速溶咖啡、橙汁和水,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说请给我水吧,凉的就行。她用纸杯从饮水机处接了一杯水,水大约接了四分之三,放到我的面前,我道谢,她微笑一下,没说什么就转身回工位了。水杯里的液体反射着头顶吸顶灯的白光,在倒影中映出一个颤抖的灯影,苍白晃眼,我等着水垢下沉(也许没有水垢,只是习惯了这么做),却从光影中缓缓地漂流出一只小飞虫的尸体,它显然已经死透了,正缓慢地随机波动着,漂到纸杯壁就停住了,像是粘在了上面。

我的电话这时候震动了,我接听电话,里面是我的领导——一个稍微有点胖的女人在说话,她问我在办公室吗?我告诉她我已经来这里半天了。她告诉我她也一直在会议室等我。我们互相核对了楼号、楼层、公司门牌号,都没有问题。我向她描述了会议室里的一些细节,她也照做,结果表明,我们确实在同一个地方。但我并不认识我的这些同事,我没有告诉她这一点,一直以来我都跟大多数同事不熟,他们跟我也不熟,我的工作可以独立完成,所以我无需坐班,也没有固定工位,每次需要我来(通常两个月一次),我大多数时间就在会议室里。我的工作是工作内容评估,说起来很抽象,有一套非常严格的公式和方法,用它们就可以评估出两个月里公司总体和各部门,以及每个员工的工作质量,每两个月评估一次,如果结果不能达到预期(通常是投资人及各种领导的感性预期),那么无论是个人还是部门,都有被砍掉的风险。不过不用担心,我们有永远用不完的体面理由,可以帮助抵御砍掉对方时的各种风险,换句话说,既最大限度地保存了公司利益,又能让倒霉蛋们不心存记恨。

电话那头的质疑声不绝于耳,我没有理会她,而是在目力所及的范围里尽量找到熟悉的面孔,却一无所获,好像一下子任何工位上都换了新人,这些人又气质差不多,以至于无论换多少人都不会让人立刻察觉出变化。人们会因长期做同一件事情而沾上挥之不去的气质,它会让截然不同的人看起来相似,如果做的事情并非人生所愿,那这样的气质也会带有某种痛苦的色彩,精神和肉体不会说谎,无论衣服和化妆如何掩盖和修饰。我能辨别的只有这些,我告诉我的领导,这里的人我都看着像在哪见过,但确实不认识。

她应该相信我没有撒谎,因为她此刻也遭遇了同样的问题。她发现周围的人,甚至全公司的人都变了样子,然而名字还是原来的名字,当她叫A时,用一个手势就可以在五分钟内喝到A端来的咖啡。当她到处寻找B时,B其实就在她下意识里来到的工位上,工位上的人会举起左手,故意伸到她面前,只有她看着B,瞪圆了眼睛,瞳孔中倒映着一脸懵懂的B。她小声嘟囔,你怎么……我都认不出来了。B并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情况来得突然,让我的女领导有点害怕。我告诉她不要害怕,认真盯着一个事物久了,你就会发现它会变得陌生,这很正常,比如看着一个字时间久了,也会突然想不起来它怎么读。事实上那个字有变化吗?没有。只是它从来就跟读音没有关系,它只是几根线交叉组合成的一个图形,跟意思和发音都没有关系……我的女领导打断了我,她有点不耐烦地强行把话题转移回我们究竟如何碰面的问题。而我不是十分在意这件事,我告诉她我们可以在电话里把这两个月以来的工作沟通一下,这并不能安慰到她,我猜她仍有点怀疑我是故意没来公司,我把手机对准百叶窗办公室方向,她听到里面男人打电话的声音,算是放下心了,我问她你能认出打电话的男人的声音吗?电话那头停顿了几秒钟,说没听出来。随后我们在电话里把工作核对了一遍。

晚上下班我特意晚走了一会儿,我仔细观察了下班的每个人,没认出来其中任何一个,可是他们互相都很熟,好像都认识很久了,三三两两地结伴打卡,走出办公室,有说有笑的。这一幕在我的办公室生活里发生过无数次,甚至他们所谈的话题,所用的词句,脸上的表情和行走的速度也几乎差不多,我以前能认出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们每一个人也都认识我,但那与现在也并无不同。我在无人的办公室里四处游荡,审视着他们的工位,上面所放的物品都如同某种色彩斑斓的零件,可以随意组装和匹配任何人。每个人几乎都在工位上留有一张生活照,用并不精致的塑料相框装裱着,立在显示器旁边,那上面的人永远保持着微笑,但并不与任何场景和情绪相关。我试图通过照片再仔细找到熟悉的面孔,尤其是我的女领导的,然而一无所获,她好像在这里从未存在过。

我给她打电话,她也做了同样的事情。我说,至少你周围的人还认识你。她告诉我,他们并不认识她,只是知道她是领导,才假装配合她的。我说,既然事情已经发生,只能这样接受了,接受这个陌生的世界,接受这个陌生的工作场景,接受这些陌生的人,你有没有照过镜子?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从电话那头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在电话里说,我的外表没变,但气质多少跟以前不同了。我告诉她,这一点我们倒是有点不一样,我哪都没变。她问道,你确定?我回答,我确定,毕竟我要面对的只有你一人。

夜里,透过办公室落地窗向外望去,像浸泡在墨水里的视野中,不时有光探出头,对面办公楼不规则点亮的窗,游移的车灯,呆立的路灯,一切都被一块来自宇宙的神秘幕布遮住,重新洗牌。跟女领导通话结束后,我一个人在办公室坐到深夜。喝水用的纸杯不知何时消失了,我想大概有保洁人员进来过。这时有电话铃声从某处传来,我寻声而去,在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一部米白色座机,我从听筒里听见我的女领导的声音,但却并不是我的女领导,并且她也不认识我,我报上名字和职位,她哦了一声,道谢后便挂断了。

两个月后,当我再来公司的时候,这里的人似乎又换了面孔。不过这次我见到了女领导,她的确跟四个月前不一样了,除了外表,打扮和气质简直是上次的180度转变,连说话的口吻似乎也跟着发生了变化。我问她上次那些人怎么都走了,她不懂我在说什么。不过送水工还是原来那个人,我只认出了送水工,他依旧在扛起水桶前,忘记先把空水桶从饮水机上先取下来。正在跟领导核对工作内容的时候,我不顾她正在讲话,突然冲向饮水机,在送水工扛着水进来前,帮他先把饮水机上的空水桶取下来。那一刻,我们互相对视,我在等他感谢我,可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冷漠地看着我,好像我妨碍了他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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