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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稻羹鱼

 苏迷 2023-11-09 发布于上海
《苏州日报》2023年11月02日 A08版

  □殷虹刚

  平江路有一家土灶馆,沿街的粉墙上写着“鱼食饭稻”四个颜体大字,素底墨笔,很是醒目。这四个字大概出自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楚越之地,地广人希,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司马迁这是在说楚越地区基于自然地理环境而形成的生活和生产方式特征,“饭稻羹鱼”指用稻米做饭,以鱼虾为菜。“楚越之地”包括苏州,因此这句话也适合苏州。

  今天,苏州人基本还保持着“饭稻羹鱼”的饮食习惯。不过,由于物流畅达,菜场里、超市中,或者通过网络,很容易就能买到天南海北的不同食材,苏州人早已突破过去的饮食限制,餐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如果不想在家吃饭,那粤菜、川菜、鲁菜、浙菜、东北菜……各种风味的饭店任君挑选。不想吃中国菜,还可以吃日本寿司、韩国烤肉、印度咖喱、美国牛排……总之,在吃的方面,现代人有丰富的选择,和一个强大的胃。

  古人却并非如此。民以食为天,食以材为先。古代交通不便,一般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就地取材,因此南北的饮食差别很大。西晋张华《博物志》云:“东南之人食水产,西北之人食陆畜。食水产者,龟蚌螺蛤以为珍味,不觉其腥也;食陆畜者,狸兔鼠雀以为珍味,不觉其膻也。”在南北迥异的饮食结构下,南方人去北方,或北方人来南方,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吃不惯。《世说新语》就记载了几则“饭稻羹鱼”的苏州人吃不惯北方饮食的故事。

  先说陆玩食酪。陆玩,字士瑶,陆逊的侄孙。当时晋室刚南渡,有一次陆玩去拜访丞相王导。王导是山东人,就用自己喜欢吃的奶酪招待陆玩。没想到陆玩吃过奶酪,回家就病倒了。第二天他给王导写信说:“昨天奶酪吃得有点多,一整夜都疲乏不振。我这个苏州人,差点变成北方鬼。”

  酪最初是胡人的特产。胡人在草原上放牧,用牛羊乳汁加工而成的酪,是日常生活的主要食品。汉末以降,胡人内迁,京洛地区胡汉杂居,饮食文化不断融合,士族逐渐接受了胡人食酪的习俗。明代王献臣建拙政园,园名取自西晋潘岳的《闲居赋》:“灌园鬻蔬,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俟伏腊之费。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潘岳是郑州人,长期在洛阳求学做官,“牧羊酤酪”说明当时酪已经是北方人的饮食必需。

  北方人视酪为美味,苏州人却表示吃不惯。三国时曹魏的邯郸淳所撰《笑林》中已有类似陆玩食酪的故事:“吴人至京,为设食者有酪酥,未知是何物也,强而食之,归吐,遂至困顿。谓其子曰:'与伧人同死,亦无所恨,然汝故宜慎之。’”邯郸淳将苏州人食酪后的强烈不适当作笑谈,其实大可不必,因为北方人到了南方也会闹饮食上的笑话。《世说新语》就记载:“蔡司徒渡江,见彭蜞,大喜曰:'蟹有八足,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吐下委顿,方知非蟹。”若陆玩听说蔡谟此事,凭他那拒绝王导联姻请求、不待见北方士族的态度,估计会说:“不分蟛蜞与蟹,真乃伧父!”

  那当时苏州人心目中的美味是什么呢?《世说新语》记载:“陆机诣王武子,武子前置数斛羊酪,指以示陆曰:'卿江东何以敌此?’陆云:'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王济,字武子,山西太原人,他将羊酪视为人间至味,骄傲之情溢于言表。而陆机的回答可谓千古名对。“千里莼羹”,不卑不亢中蕴含气势,而且是“未下盐豉”的莼羹——言外之意,江南的莼羹若加上盐豉调味,又岂是羊酪能媲美的?

  在此背景下,重读《世说新语》中“莼鲈之思”的故事,我们会有更多的理解。“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张翰飘然辞官归乡,主要是有先见之明,为避祸,但在洛阳实在吃不惯,念念不忘故乡的美食,这应该也是一个原因。陆机肯定也想念故乡的莼羹,可惜他不能像张翰一样适时进退,最后落得个“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的结局。

  美国人类学家明茨在著作《吃》中说:“入口的食物,都包含了吃下它的人的种种过去,而用来取得、处理、烹调、上桌、消耗食物的技术,也全因文化而异,背后各有一段历史。”所以,对身处北方的张翰、陆机等个人来说,莼鲈不只是从小爱吃的美食,更是藏在胃里的故乡,是最真实、最顽固的乡愁。对苏州人来说,“饭稻羹鱼”背后则是长江和太湖孕育的悠久深厚的稻作历史文化——对此,苏州的草鞋山遗址就是确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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