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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雷德·戴蒙德|农业:福兮祸之所伏

 竹山一枝秀pfxh 2023-11-15 发布于江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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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自命万物之灵,妄自尊大、目空一切,这等吹嘘,却禁 不起科学戳穿。天文学让我们知道,地球不是宇宙的中心,而不 过是太阳系中的一颗行星,而太阳又不过是几十亿颗恒星中的一 颗,没啥出奇之处。生物学让我们面对自己的自然史——我们与千万种其他物种一样,是演化而来的,而不是上帝特意创造的。现在考古学拆穿了另一个神圣的信仰:过去 100 万年的人类历史,是个漫长的进步故事。
特别是,最近的发现显示,农业(包括畜牧业)兴起的确是个里程碑,可是农业给人类带来的不只是传统教科书中大书特书的那些好处,随之而来的是更多的苦难。不错,农业社会的粮食产量与粮食储备都大大增加了,但是社会、性别的不平等,以及疾病与独裁暴政,也随农业的出现而出现,至今我们仍难以摆脱它们的诅咒。所以,在本书第三部分讨论的人类文化特征中,农业功过相参,位于两极之间,一边是代表我们高贵质量的语言与艺术(第 8 章、第 9 章讨论过了),另一边是不能原谅的恶癖(本书后面几章将会讨论的药物滥用、种族灭绝与环境破坏)。
一开始,支持进步史观的证据(也就是反对我这种“修正派”观点的证据),对生活在 20 世纪的美国人与欧洲人来说,简直铁案如山、不容置疑。我们的生活几乎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中世纪的人过得好。中世纪的人又比冰河时期的穴居人过得好。穴居人比猿类过得好。如果你有点儿愤世嫉俗,请想想我们的优势吧。我们的食物数量丰盛、种类繁多,我们有最精良的工 具、物资,我们享受的寿命与健康在人类历史上是空前的。我 们大多数人都没有冻馁之忧,也不受猛兽的威胁。我们主要以石油与机器的能量做工,而不依赖肌肉与汗水。真有人宁愿放弃这样的生活方式,回到中世纪、冰河时期,甚至到丛林中与 猿类同栖吗?
在我们的历史中,我们大部分时间过的都是一种原始的生活模式——“狩猎—采集”,狩猎野生动物,采集野生植物。过去人类学家常描述这种“狩猎—采集”生活为“恶劣、野蛮、短 命”。由于那时食物都得到野外去找,粮食储备不可能多,所以(根据这种看法)每天的时间都花费在觅食上,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我们直到上一个冰期结束后,才从这种悲惨的境地中解放出来——分别在世界上几个不同的地点,独立地发明农耕与畜牧的技术。农业革命逐渐扩散、分布全球,今天世上只有少数几个族群仍然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
我从小耳濡目染的就是进步史观,因此乍听有人问“为什么几乎我们所有的狩猎—采集祖先都采纳了农业”,不免觉得他们太 天真了。他们当然会采纳农业,因为农业比较高效,花较少的精力就能获得大量的食物。我们的农作物,以单位面积产量而论,比野生的根茎类或浆果大多了。只要想象一下,当年驰骋于原野 丛林的野蛮猎人,整日忙着采集坚果、追逐野兽,无暇喘息,突 然间闯进了一片硕果累累的果园,或发现一大群驯良的绵羊徜徉 在绿油油的草地上。试问:这些猎人得想几毫秒才会领悟农业的 好处?
信仰进步史观的人并不就此打住,他们更进一步,认为农业是艺术的温床,而艺术是人类精神的瑰丽绽放。由于农作物收成后可以储藏,而且耕作所得比到丛林里狩猎还好,所以农业让人类享受的闲暇是狩猎—采集者难以想象的。闲暇是创作艺术与欣 赏艺术的先决条件。没有闲暇,一切免谈。因此,说到底,雅典的帕特农神庙、巴赫的《B小调弥撒》,是农业给人类的最佳献礼。农业使我们有闲暇创作与欣赏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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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主要文化特征中,农业出现得特别晚,大约不到 1 万年。我们的灵长类亲戚,没有一种从事过类似农业的活动,即使只是形似的都没有。动物界中最类似人类农业的生产活动,必须到蚂蚁群里去找。蚂蚁不只发明了农业,也发明了畜牧业。
美洲有一群蚂蚁,不下几十种,它们之间除了有亲缘关系,还有一个共同点是务农。这些蚂蚁都会在蚁巢里种植特定品种的酵母菌或真菌。它们不使用自然的泥土,而是调制特别的堆肥:有的蚂蚁收集毛虫的粪便,有的找昆虫尸体或死亡的植物,还有 的(切叶蚁)利用新鲜树叶、树枝以及花朵。例如,切叶蚁会切 下树叶,把叶片切碎,除去不需要的真菌与细菌,再将碎叶片搬 到地下蚁巢中。在那里,叶片再进一步被切碎,形成均匀的叶糊,掺以蚂蚁的唾液与粪便,最后种植蚂蚁喜爱的真菌种,这种真菌 就是它们的主食。切叶蚁也会在它们的“田”里“除草”——清 除异类真菌孢子。新蚁后离巢另建新巢的时候,会带着它们辛苦 培育的菌种,就像离乡寻找新殖民地的人带着家乡农作物的种子 一样。
至于畜牧,蚜虫、水蜡虫、介壳虫、毛虫、角蝉、沫蝉等昆虫会分泌含糖量很高的蜜露,蚂蚁可以当作食物。它们常发展出互利共生的关系,例如有些蚜虫演化成蚂蚁的“奶牛”:它们身上没有防身装备,全靠蚂蚁保护;它们从肛门分泌蜜露,而且肛门经过特殊的解剖学设计,方便蚂蚁汲饮。蚂蚁需要的时候,只消抚弄蚜虫的触角,蚜虫就会分泌蜜露了。有些蚂蚁会将蚜虫卵搬进巢里过冬,春天来了就带孵化的蚜虫外出“放牧”——让蚜虫到它们喜爱的植物上进食。最后蚜虫长出翅膀,四散找寻新的生境,幸运的会被蚂蚁发现、“收养”。

毋庸置疑,我们农耕、畜牧的本领不是从蚂蚁那里遗传来的, 而是自己发明的。事实上,“发明”这个词太夸张了,因为人类 务农、畜牧在早期阶段并没有明确的目标——一言以蔽之,不是有意的发明。农牧业的发生涉及人类的行为,以及动植物的反应与变化,最后导致动植物的“驯化”。举例来说,动物驯化部分源自人类把野生动物当宠物的习惯,同时动物也学会利用与人类接近的好处(例如狼跟随猎人捕捉受伤的猎物)。同样地,驯化植物的早期阶段,包括人类利用野生植物、丢弃种子——因而意外地“播种”了。不可避免地,这些植物、动物,无论物种、品系、个体,只要对人类有用,就会被“选择”,整个过程无须涉及意识或计划。最后,有意识的选择与计划终于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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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们回头讨论抱持进步史观的人看待“农业革命”的眼光。本章一开头我就解释过,我们往往不假思索地认为,从 狩猎—采集生活形态转变成农业社会,随之而来的是健康、长寿、安全、闲暇与伟大的艺术。虽然这种观点似乎铁案如山,但是难 以证实。1 万年前,放弃狩猎—采集生活而务农的人们生活真的 变好了吗?你怎么知道?直到最近,考古学家都无法直接验证这 个观点。他们只好采取间接证据,令人惊讶的是,他们没有得到 “ 农业代表进步”的结论。
让我举个例子,说明他们使用的间接验证方法。假如务农果 真是个绝妙的点子,那么农业一旦兴起,应该就会迅速传播开来。事实上,考古记录显示,农业在欧洲的“进展”简直犹如蜗牛爬 行,一年勉强可达 1 000 码。公元前 8000 年左右,农业自近东兴起;公元前 6000 年左右,向西北到达希腊;再过了 2 500 年,才进入英国与斯堪的纳维亚。这完全算不上“热烈响应”。直到19 世纪,美国加州的印第安人仍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他们并不是不知道农业这回事,因为他们会与农耕族群交换物品。然而加州现在是美国的果园,难道这些印第安人都不知道为自己谋福利?或者,他们太聪明了,看穿了农业虚有其表、包藏祸心,大部分人类陷溺其中,脱身不得?
另一个间接验证进步史观的例子,是研究现代的狩猎—采集 族群,看看他们是否过得比农耕族群差。目前世界上还有几十个所谓的“原始民族”,主要居住在不适合农耕的地区,像南非卡拉哈里沙漠中的布须曼人,直到最近仍过着狩猎—采集生活。令 人惊讶的是,这些族群过的生活非常惬意,闲暇的时间很多,睡眠的时间不少,也不用为了果腹像邻近的农民一样辛苦劳动。举例来说,布须曼人每周觅食所费的时间,平均不过 12~19 个小时。请问读者,你每周要工作多少个小时呢?有人问一位布须曼人为什么他不学邻近族群去耕种,他的答案是:“为什么要耕作?世上不是有那么多蒙刚果吗?”
当然,找到食物并不代表就能填饱肚子。食物到手后,还得处理,像蒙刚果这种食物,处理起来得花不少时间呢。因此,放弃进步史观,认为过狩猎—采集的生活才能闲适惬意,也大可不 必(有些人类学家就那么浪漫)。不过,认为布须曼人比农民还辛劳,必然是错的。与今日我的医生、律师朋友或我开店铺的祖父母相比,布须曼人的确悠闲得多。
农民集中精力生产高糖分农作物,如水稻与地瓜,可是今日狩猎—采集族群的食物包括各种野生动植物,含有更多蛋白质, 营养也比较平衡。布须曼人日均摄入 2 140 卡路里的热量和 93 克蛋白质,以他们娇小的身材与剧烈的活动量而言,远高于美国食 品药品监督管理局的建议摄入量。狩猎—采集族群身体健康,疾病少,食物内容丰富,也不会像农民一样,每隔一段时间就遭遇 饥荒——因为农民依赖少数农作物为生。布须曼人能利用 85 种可食用的野生植物,他们难以想象饿死是怎么回事,而 19 世纪40 年代爱尔兰因为马铃薯传染病导致歉收,死亡人数达百万以上。
因此,现代残存的狩猎—采集族群的生活绝不是“恶劣、野蛮、短命”的,别忘了,他们是被农耕族群逼入世界上最糟糕的角落里的。过去的猎人居住在肥沃的土地上,绝不可能过得比现代的猎人还差。但是,所有的现代狩猎—采集社群已经受农耕族 群的影响不知几千年了,对于农业兴起之前的生活形态,他们所能提供的线索大概不多。进步史观实际上对远古时代的生活质量做出了一个判断,那就是世界各地的人都因为采纳农业而改善了生活。考古学家在史前垃圾堆中经常发现动植物的遗留,只要鉴定它们是野生种还是家生种,就可以判断农业兴起的时间。当年那些制造垃圾的人的健康状况是怎么样的?我们可以判断吗?如果农业兴起后他们的健康状况明显改善了,不就是支持进步史观的直接证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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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问题直到最近才有了答案,多亏了新近出现的“古病理学”:在古代人遗骨上侦察病征的学问。在幸运的情况下,古病理学家可以找到足够的材料来研究古人的病理,就像病理学家研究现代人一样。举例来说,考古学家在智利沙漠中发现了保存良好的木乃伊,经过病理解剖,我们可以了解这些人临死前的身体状况,就像今天在医院里检验新鲜的尸体一样。美国内华达州一些干燥洞穴中,过去有印第安人居住,他们留下的粪便保存得十分理想,因此我们还能在其中找到钩虫与其他的寄生虫。
虽然古人的遗骸通常只剩下骨骼供古病理学家研究,但是他们仍然能从骨骼中找到许多线索,推断他们生前的健康状况。首先,骨骼能透露性别,以及身高、体重与死亡年龄。因此,如果能够找到足够的骨架,就能制作那个社群的“生命表”——保险公司用其计算各个年龄的平均预期寿命与死亡风险。古病理学家测量不同年龄的骨架,可以计算生长率;检验蛀牙(高糖食物的指标)与釉质缺陷(表示童年的食物质量粗劣程度);还能辨认许多疾病在骨骼上留下的痕迹,例如贫血、结核病、麻风病与关节炎等。
古病理学家从骨架上发现了什么?先举个直截了当的例子, 谈谈身高的历史变化吧。在许多现代社群中,我们都观察到,改 善童年的营养,成年后才会长得高。我们到欧洲的中世纪古堡观 光,得弓着身子穿过里面的房门,可见那些古堡是为了身材矮 小、营养不良的族群建造的。古病理学家研究希腊、土耳其出土的古代人骨,发现了一个类似的现象,令人惊讶。冰期结束之前,在那里生活的狩猎—采集族群,男性平均身高是 5 英尺 10 英寸(177.8 厘米),女性是 5 英尺 6 英寸(167.6 厘米)。农业兴起后,身高急遽降低,到公元前 4000 年,男性平均身高是 5 英尺3 英寸(160 厘米),女性是 5 英尺 1 英寸(155 厘米)。到了古典时代,身高又开始缓慢上升,但是现代希腊人与土耳其人还没有“恢复”到祖先的水平。
另一个例子是美国伊利诺伊河谷与俄亥俄河谷印第安人冢中的人骨。玉米是几千年前在中美洲驯化的农作物,大约在 1000 年成为这两个河谷的主要农作物。在那以前,印第安人遗留的骨 骼“看起来非常健康,简直没什么好研究的”。一位古病理学家 这么抱怨过。玉米传入了之后,印第安人的骨骼突然变得“有意思”了。成年人牙齿蛀洞的数目从平均不到 1 个跃升到近 7 个,牙齿脱落与牙周病极为猖獗。儿童乳牙的釉质缺陷,表明母亲在 妊娠期与哺乳期间严重营养不良。贫血病例增加了 4 倍,结核病已经是风土病,人口中有一半患螺旋菌感染或梅毒,2/3 有风湿 性关节炎或其他退化性疾病。每一个年龄的死亡率都增加了,活 过 50 岁的人只占人口数量的 1%——在玉米传入前的黄金年代却有5%。全体人口中,1/5 在 1~4 岁就夭折了,这也许是因为 幼儿断奶后营养不良,再加上传染病。这样看来,一向被认为给 新世界带来福祉的玉米,实际上却是公众健康的灾祸。农业兴起 之后,世界其他地区也在骨架上留下了相同的痕迹。
农业对人类健康有害,至少有三组原因可以解释。首先,狩猎—采集族群的食物种类繁多,蛋白质、维生素以及矿物质的含量适当,而农民的食物大部分是富含淀粉的农作物。结果,农民得到的是廉价的热量,付出的代价是营养不良。今天,人类消费的热量中,单单是三种高糖植物(小麦、水稻、玉米)供应的就超过 50%。
其次,由于农民依赖一种或几种作物维生,如果庄稼歉收, 饿死的风险比猎人大得多。爱尔兰大饥荒就是个例子。
最后,大多数今天主要的人类传染病与寄生虫,若不是农 业兴起,根本不会在人类社会中生根。这些人口杀手只有在拥 挤、营养不良与定居的社群中才能长存,因为在这样的社群中很 容易反复传染,或者是人与人之间相互传染,或者是通过排泄物 与污水传染。例如霍乱菌在人体外不能长期存活。它的散播方式是病人的粪便渗入饮水。麻疹在小族群中会自然消失,因为没有 抵抗力的人都被杀死了,而剩下的人又有了免疫力。只有在人口至少几十万的社群中,它才能永远蔓延下去。规模小又散居的猎 人队群,经常变换营地,各种“拥挤人口传染病”无法持续蔓延。结核病、麻风病与霍乱必须等到农业兴起才能“出头”,而天花、黑死病与麻疹直到最近几千年才出现在人类社会,因为拥挤的城 市才是它们大显身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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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营养不良、饥荒与传染病,农业还给人类带来了另一个天谴:阶级分化。狩猎—采集族群几乎没有余粮,谈不上粮食储 存,也没有集中的食物资源,比如果园、奶牛群。他们以野生动植物为食,每天都得出门觅食。除了老弱病孺,人人都得自力更生。所以他们没有君主,没有全时专业人员,没有社会寄生虫阶级——专门夺取他人找来的食物,吃得脑满肠肥。
只有在农耕社群中,才会分化出为疾病所困的普罗大众,以及健康、坐享其成的精英阶级。迈锡尼岛上公元前 1500 年的古希腊墓葬中出土的骨架显示:皇族的饮食比平民来得好,因为他们的身高高出 2~3 英寸,而且牙齿状况比较好(人均只有 1 个牙齿蛀洞或脱齿,平民有 6 个)。在 1000 年左右的智利墓葬中出土的木乃伊,我们发现精英阶级不只拥有装饰品与金发夹,传染病造成的骨损伤也只有平民的 1/4。
这些健康分化的迹象,不仅在地域社群中可以发现,在现代世界中也是个全球现象。对大部分美国人与欧洲人来说,“狩猎—采集的生活,平均而言,比我们的现代生活好一些”,这样的论调听来荒唐得很,因为在今天的工业化社会中,大多数人都比狩猎—采集者健康。不过,美国人与欧洲人是今日世界的精英阶 级,依赖的石油与其他物质,必须从其他国家进口,那些国家的人民主要是农民,健康水平很低。如果有机会选择,你愿意当哪一种人?中产阶级的美国人、南非布须曼人,还是东非埃塞俄比亚的农民?无疑,中产阶级的美国人健康状况最好,但是东非的农民健康状况可能是最差的。
阶级分化是农业的结果,但是性别不平等可能由来已久,农业只是进一步地加深了不平等的程度。农业兴起后,女人往往沦为役畜般的存在,又因为更频繁的怀孕、生产而透支体力(详见下文),健康日益恶化。例如,1000 年的智利木乃伊,风湿性关 节炎的病例以女性居多,传染病导致的骨损伤也是女性骨架上比 较多。在今日新几内亚的农业聚落中,我经常看见妇女背负沉重的蔬菜与柴火,步履蹒跚,而他们的男人却空着双手。有一次,我出钱招募村民,将我的补给物资从简易机场搬运到山上的营地,男人、妇女与孩子都愿意干这差事。最重的一件是一包 110 磅的米,我把它捆在一根棍子上,指定了 4 个男人一起抬。后来我赶上了村民,发现男人只拿着比较轻的行李,而一位体重不足 110 磅的小妇人却背着那包米,借着一条绳子以额头撑着,腰弯得像虾米似的。
至于“农业创造了闲暇,奠定了艺术的基础”这种说法,事实上,平均而言,现代狩猎—采集者的闲暇至少不比农民少。我 同意,工业社会与农耕社会中有些人拥有的闲暇,任何狩猎—采 集者都比不上,可那是因为他们有其他的人供养,而那些人的闲暇就少得多了。农业无疑创造了专业工匠与艺术家的生存空间,如果没有他们,大规模的艺术创作是不可能完成的,例如梵蒂冈 的西斯廷教堂、德国的科隆大教堂。然而,我觉得解释不同类型 的人类社会在艺术表现上的差异,过分强调“闲暇”是关键因素 并不明智。我们今天没有创造出超越帕特农神庙的艺术品,并不是因为没有时间。农业兴起后,技术的进步的确促成新的艺术形式,并使艺术品易于保存,可是克罗马农人早在农业出现之 前 1.5 万年就创作了精美的壁画与雕塑,只是形制没有科隆大教 堂那么大罢了。现代的狩猎—采集者也创作了传世的精美艺术品,例如因纽特人与美国西北太平洋岸的印第安人。此外,我们计算农业兴起后社会所能支持的专门职业,不但要将米开朗琪罗、莎士比亚算上,还应算上逐渐成军的“职业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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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业兴起后,精英阶层变得更健康,但是许多人的健康恶化了。即使我们将进步史观抛开,不再相信“我们选择农业是因为务农对我们好”,一位愤世嫉俗的人可能会追问我们:如果农业给人类带来的是祸福相倚,那么我们怎么会陷溺于农业呢?
答案可以归结为一句格言:强权就是公理。农业能供养的人 口比狩猎多得多,至于平均说来是否每一个人都分配到更多的粮 食,则是另一个问题(狩猎—采集族群的人口密度,每平方英里不到一人,可是农耕族群的人口密度至少高 10 倍)。部分原因在于:一英亩种满了庄稼的田地,比起一英亩森林(其中可食用的 野生植物并不集中)能生产更多吨的食物,因此可以喂养更多的 人。另一部分原因在于:游牧的狩猎—采集族群必须采取杀婴或其他手段来维持四年的生育间隔,因为母亲必须照顾幼儿,直到 他们长大,跟得上大人。定居的农耕社群就没有这样的问题,妇 女可以两年生育一次。也许我们难以摆脱传统智慧(农业是人类历史上的好事)的主要理由,是农业的单位面积生产量比较高。我们忘了农业也创造了更多人口,而健康与生活质量与平均食物 摄取量成正比。
到冰期结束时,狩猎—采集族群的人口已经逐渐增加。为了养活更多的人口,无论有意识地还是无意识地,各个队群都必须 “选择”是迈出发展农业的第一步,还是设法控制人口增长?有些队群采取了前一个方案,可是他们无从预见农业带来的负面作 用,他们追逐眼前的近利,享受农业提供的丰饶,直到人口增长 到既有的粮食生产系统无法负荷为止。于是他们就会驱逐、杀戮 邻近的狩猎—采集族群,以扩张农耕面积。他们通常能成功,因 为农民占数量的优势:10 个营养不良的农民对付一个健康的猎 人,应无问题。狩猎—采集族群并不是自愿放弃传统生活形态的,而是头脑清醒、不肯放弃传统的狩猎—采集族群被迫放弃祖先游 憩的土地,移居到农民不要的土地上。现在世界上仍有狩猎—采集族群,他们主要生活在零星的地区,农民根本不会想去开发, 例如北极圈与沙漠。
讨论到这里,笔者想到世俗对于考古学的“评价”,说这是 一门奢侈的学问,只关心遥远的过去,对现代人毫无启发,不禁 觉得讽刺。人类采纳农业,是影响历史的关键决定,研究农业起 源的考古学家已经为我们重建了那个过程。想当年,我们的祖先 被迫在限制人口与增加粮食生产之间做出选择。他们选择了后者, 结果导致饥馑、战争与暴政。今天我们也面临着同样的选择,我 们能从过去学习到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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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史上“狩猎—采集是最成功、最持久的生活形态。相 对地,我们仍然身陷于农业兴起以来所带来的问题中,现在还不清楚我们能否解决这些问题。如果一位从外太空来访的考古学 家回去后向同胞解释他的发现,他也许会用一个 24 小时的时钟,说明人类在地球上最近 10 万年经历的沧桑。在那个时钟上,人类历史于午夜开展,现在的我们正处于这一天结束的时刻。这一天里,几乎 24 小时我们都是狩猎—采集者,从午夜、清晨、中午到黄昏。最后,到了接近午夜的 11 点 54 分,我们采纳了农业。回顾起来,这个决定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现在也不可能走回头路 了。但是午夜时分就快到了,现在非洲农民的凄惨状况会不会逐 渐扩散,最后将我们全都吞噬呢?或者,我们终会获得农业当年 用以诱惑我们祖先的那些“福分”?迄今,农业炫人眼目的模样, 带给我们的只是祸福相倚,让人无计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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