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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病根不拔除,中国的思想便永无独立自由之望。

 冬天惠铃 2023-11-17 发布于湖南

《清代学术概论》

二十六〔梁启超与康有为的分歧〕

文|梁启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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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超既日倡革命排满共和之论,而其师康有为深不谓然,屡责备之,继以婉劝,两年间函札数万言。启超亦不慊于当时革命家之所为,惩羹而吹齑,持论稍变矣。然其保守性与进取性常交战于胸中,随感情而发,所执往往前后相矛盾,尝自言曰: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 
(翟按,惩羹吹齑:比喻遭受挫折后,遇事过于小心谨慎。惩:警戒。羹:带汁的肉、菜。齑:切成细末的腌菜、酱菜或葱、姜、蒜等。屈原《九章·惜诵》中有这样的句子:惩于羹者而吹齑兮,何不变此志也?意思是:被热汤烫过的人,心存警戒,吃冷菜时都要吹一下,怎么还不改变这个志向呢?惩于羹者而吹齑兮化出了惩羹吹齑一词。)
启超自三十以后,已绝口不谈伪经,亦不甚谈改制。而其师康有为大倡设孔教会定国教祀天配孔诸义,国中附和不乏。启超不谓然,屡起而驳之,其言曰:

我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而思想一窒;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教二千余年于兹矣,而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寖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韩退之、欧阳永叔矣,寖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庵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顾亭林、戴东原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猿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詈以相夺,情状抑何可怜?……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生之结果也。(壬寅年《新民丛报》)[1]

(翟按,寖假,汉语词语,拼音是jìn jiǎ,意思是逐渐。)
又曰:

今之言保教者,取近世新学新理而缘附之,曰:某某孔子所已知也,某某孔子所曾言也。……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诸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故吾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2](同上)

又曰:

摭古书片词单语以傅会今义,最易发生两种流弊。一、倘所印证之义,其表里适相吻合,善已;若稍有牵合附会,则最易导国民以不正确之观念,而缘郢书燕说以滋弊。例如畴昔谈立宪谈共和者,偶见经典中某字某句,与立宪共和等字义略相近,辄摭拾以沾沾自喜,谓此制为我所固有。其实今世共和立宪制度之为物,即泰西亦不过起于近百年,求诸彼古代之希腊罗马且不可得,遑论我国?而比附之言,传播既广,则能使多数人之眼光之思想,见局见缚于所比附之文句,以为所谓立宪共和者不过如是,而不复追求其真义之所存。……此等结习,最易为国民研究实学之魔障。

二、劝人行此制,告之曰,吾先哲所尝行也;劝人治此学,告之曰,吾先哲所尝治也;其势较易入,固也。然频以此相诏,则人于先哲未尝行之制,辄疑其不可行,于先哲未尝治之学,辄疑其不当治。无形之中,恒足以增其故见自满之习,而障其择善服从之明。……吾雅不愿采撷隔墙桃李之繁葩,缀结于吾家杉松之老干,而沾沾自鸣得意。吾诚爱桃李也,惟当思所以移植之,而何必使与杉松淆其名实者。(乙卯年《国风报》)[3]

此诸论者,虽专为一问题而发,然启超对于我国旧思想之总批判,及其所认为今后新思想发展应遵之途径,皆略见焉。中国思想之痼疾,确在好依傍名实混淆
若援佛入儒也,若好造伪书也,皆原本于此等精神。以清儒论,颜元几于墨矣,而必自谓出孔子;戴震全属西洋思想,而必自谓出孔子;康有为之大同,空前创获,而必自谓出孔子。及至孔子之改制,何为必托古?诸子何为皆托古?则亦依傍混淆也已。
此病根不拔,则思想终无独立自由之望。启超盖于此三致意焉。然持论既屡与其师不合,康、梁学派遂分。
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启超常称佛说,谓未能自度,而先度人,是为菩萨发心故其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彼尝言:我读到'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思性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以此教人,安见其不为误人?
启超平素主张,谓须将世界学说为无制限的尽量输入,斯固然矣。然必所输入者确为该思想之本来面目,又必具其条理本末,始能供国人切实研究之资,此其事非多数人专门分担不能。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
平心论之,以二十年前思想界之闭塞萎靡,非用此种卤莽疏阔手段,不能烈山泽以辟新局。就此点论,梁启超可谓新思想界之陈涉。虽然,国人所责望于启超不止此。以其人本身之魄力,及其三十年历史上所积之资格,实应为我新思想界力图缔造一开国规模。若此人而长此以自终,则在中国文化史上,不能不谓为一大损失也。
启超与康有为最相反之一点,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去治学也亦有然。有为常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4]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故有为之学,在今日可以论定;启超之学,则未能论定。然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
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沈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彼尝有诗题其女令娴《艺蘅馆日记》云:吾学病爱博,是用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百凡可效我,此二无我如。可谓有自知之明。
启超虽自知其短,而改之不勇,中间又屡为无聊的政治活动所牵率,耗其精而荒其业。识者谓启超若能永远绝意政治,且裁敛其学问欲,专精于一二点,则于将来之思想界尚更有所贡献,否则亦适成为清代思想史之结束人物而已。
[1] 引文见《保教非所以尊孔论》第五节论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原文刊于《新民丛报》第2号(1902222日出版),署名中国之新民。引文经删改后,与原意已有出入。主要删改处有:焚百家之语,下删坑方术之士一语;罢黜百家下删凡不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一语;以为非孔教下删节号内,原为于是孔教之范围,益日缩日小二语;韩退之,原作韩昌黎顾亭林、戴东原,原作纪晓岚、阮芸台。末语所生之结果也下删节号内,原有百余字,乃颂扬孔子主张思想自由,而自命为孔子徒者则相反云云。
[2] 引文见前揭《保教非所以尊孔论》同节,有较大删改。原文如次:抑今日之言保教者,其道亦稍异于昔。彼欲广孔教之范围也,于是取近世之新学新理以缘附之,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中删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而惜其重诬孔子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云云,凡150字。)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也。(下删改较少,略)
[3] 按乙卯年当1915年,而《国风报》创刊于19102月,19117月停刊。查《饮冰室文集》,此段引文乃《孔子教义实际裨益于今日国民者何在欲昌明之其道何由》中语,见《饮冰室合集》本文集之三十三,页6465,作于1915年。原文批评时流所谓国粹主义当世之尊孔者,但在此均删去。又,内容及文句删改甚多,不具引。
[4] 康有为说,见其佚稿《与沈刑部子培书》(收入蒋贵麟编《万木草堂遗稿外编》,台北成文出版社,1978),内谓其至乙酉之年而学大定,不复有进矣。按乙酉为清光绪十一年(1885),时康有为二十八岁。据此梁述康言,较诸康本人估计,尚迟二年。
(节选自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有所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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