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库切谈福克纳 | 他写了那些书然后死去

 置身于宁静 2023-11-23 发布于浙江

J.M.库切 John Maxwell Coetzee

南非白人小说家、文学评论家、翻译家

首位两次获布克奖的作家、200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代表作《青春》《耻》《等待野蛮人》等

今天推送的文章选自J.M.库切的文论集,有关福克纳的一生。我们可以看到这个“未受过任何正规意义上的教育”“没有文学上的伙伴”的南方少年,是如何成为“美国小说史上最激进的创新者之一”的。

雅众“悦经典”系列推出的《致悼艾米丽的玫瑰》收录福克纳最经典的12个短篇小说,横跨其创作的青涩期和成熟期,遍布“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各地。结合这部短篇小说集和库切的文章,我们或可对福克纳的创作脉络有新的理解。

由于文章篇幅较长,下半部分将于本周日推送。

——小雅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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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福克纳

威廉·福克纳与其传记作者

J.M.库切 / 文

黄灿然 / 译

“现在我第一次明白到,”站在五十五岁这个有利位置的威廉·福克纳在给一位女性朋友的信中回顾说,“我拥有多么令人惊奇的才能:未受过任何正规意义上的教育,甚至没有很有文化的伙伴,更别说文学上的伙伴,却做了我已做的这些事。我不知道它从哪里来。我不知道为什么上帝或神明或不管是什么东西,会选择我成为这个选民。”(注1)

福克纳在这里所宣称的难以置信的东西,有点儿言过其实。他拥有他成为他要成为的作家所需的一切教育,甚至一切书本知识。至于伙伴,他宁愿从有着节节疤疤的双手和回忆不尽的往事的唠叨老人那里多吸取东西,而不是从贫瘠的文人那里。然而,一定程度的吃惊却是合情合理的。谁会料到一个来自密西西比小城、没有出类拔萃的才智的少年,长大后竟会不仅成为享誉国内外的著名作家,而且成为他实际上成为的那种作家:美国小说史上最激进的创新者之一,一个将被欧洲和拉美前卫作家们争相师法的作家?

福克纳确实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他初中就辍学(父母似乎没怎样大动肝火) ,虽然他短暂地进过密西西比大学,但那只是沾了施予退伍军人一项优惠的光(关于福克纳的战时服役,详见后面)。他的学院课程乏善可陈:一学期的英语(评分:D)、两学期的法语和西班牙语。对这位南北战争后南方心灵的探索者,这里没有历史课;对这位把伯格森的时间织入记忆的句法的小说家,这里也没有哲学课或心理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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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时的福克纳

有点爱幻想的比利·福克纳用来取代学校教育的,是对世纪末英语诗歌的狭窄但兴趣浓厚的阅读,尤其是史文朋和豪斯曼,还有三位创造了其活泼和生动足以跟真实世界相比拟的虚构世界的小说家:巴尔扎克、狄更斯和康拉德。此外就是熟悉《旧约》、莎士比亚、《白鲸记》抑扬顿挫的节奏,以及几年后快速掌握他的年纪较大的同代人 T. S.艾略特和詹姆斯·乔伊斯的新实验。凭着这些,他已装备齐全。至于材料,他在密西西比州牛津镇,从身边人们那里听到的,已远远不止足够:讲了又讲永无止境的南方史诗,一部关于残忍和不公正和希望和失望和受害和抵抗的故事。

比利·福克纳刚辍学,第一次世界大战便爆发。他梦想成为飞行员,希望袭击德国佬,便于一九一八年申请加入皇家空军。急需新兵的皇家空军招募办公室派他去加拿大受训。可是,他仍未首次独自驾驶飞机,战争便结束了。

他重返牛津,穿着皇家空军的制服,讲话带英国腔,走路一拐一瘸,都引人瞩目,后者他说是一次飞行事故造成的。他还向朋友吐露说,他头颅里有块钢片。

他的飞行员传奇维持了几年;直到他成为一个全国性人物,曝光的风险愈来愈大时,他才开始淡化此事。然而,他的飞行梦并未放弃。一九三三年,当他有余钱,便去上飞行课,买自己的飞机,还短暂经营飞行特技表演队,广告说:“威廉·福克纳(著名作家)的空中特技表演。”(注2)

福克纳的传记作者们都花了颇大篇幅讲述他的战时故事,并非仅仅把它们当成一个不起眼、无突出之处却渴望被称赞的青年人的瞎编杜撰。弗里德里克· R·卡尔相信“战争把(福克纳)变成一个讲故事者,一个虚构作家,有可能是他生命中决定性的转向”。(第 111页)卡尔说,福克纳如此轻易地哄骗牛津善良的人们,使他明白一个妙巧地构思、可信地讲述的谎言,可以击败真理,因而一个人不仅可以靠幻想创造一个人物,而且可以靠幻想谋生。

回到老家,福克纳漫无目标。他写关于“无女人味”(他似乎是指细屁股)的女人和他对她们的单恋的诗,这些诗即使以世界上最好的愿望来看也不能称为有前途;他开始以“福克纳”而不是原名“法克纳”署名;他还秉承法克纳家族男性传统,酒瘾很大。他在一个小邮局找到一份当邮政局长的闲职,用办公时间来阅读和写作,几年后因表现差而被解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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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Vintage Classics 1995年版

对一个如此决心要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人来说,奇怪的是他竟没有收拾行装奔赴大都会的灯火辉煌,而是选择留在自己的家乡小镇,在这里人们以嘲讽的兴味看待他的自命不凡。他最新的传记作者杰伊·帕里尼认为,他无法离开他的母亲,她是一个颇敏锐的人,她与大儿子的感情似乎比与她那个沉闷、没骨气的丈夫要深。(注3)

福克纳有时会去新奥尔良,在那里发展了一个波希米亚朋友圈,并会晤擅写俄亥俄州小镇瓦恩斯堡生活的小说家舍伍德·安德森,他后来需要痛苦地尽量减少安德森对他的影响。他开始在新奥尔良报刊发表短文;他甚至涉猎文学理论。沃特·佩特(注4)的信徒威拉德·亨廷登·赖特(注5)尤其使他留下深刻印象。在赖特的《创作意志》(1915)中,他读到真正的艺术家本质上是孤独的,“一个全能的神,塑造和打造一个新世界的命运,并把它引向一个不可避免的圆满,兀自独立、独自运转、不依靠别的,”使其创造者处于精神兴奋状态。(注6)赖特说,巴尔扎克便是这种艺术家-造物主型的作家,左拉则远远不是,因为左拉只是预先存在的现实的抄袭者。

一九二五年,福克纳首次出国旅行。他在巴黎度过两个月,并且喜欢它:他买了一顶贝雷帽,留胡须,开始写一部长篇小说,讲述一个在战争中受伤的画家到巴黎深造的故事,但小说不久就放弃。他出入詹姆斯·乔伊斯最喜爱的咖啡馆,并看了这位伟人一眼,但没有走过去跟他打招呼。

总之,这些记录都只表明福克纳是一个不寻常地固执但没有多大才能的未来作家。然而,回到美国不久,他便坐下来写了一万四千字的大纲,充满着各种意念和人物,为一九二九年至一九四二年一系列伟大长篇小说奠定基础。该手稿包括约克纳帕塔法县的萌芽。

小时候,福克纳就与一个年纪略大的朋友埃丝特尔·奥尔德姆形影不离。在某种意义上,两人是订了婚的。然而,当时机成熟,奥尔德姆父母对得过且过的福克纳无好感,遂把埃丝特尔嫁给一个前景较好的律师。因此,当埃丝特尔重返父母家时,她已是一个有两个小孩的三十二岁的离婚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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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弥留之际》1930年首次出版,仅750册

虽然福克纳对自己与埃丝特尔再续前缘是否明智似乎有过怀疑,但怀疑还是没有对他产生作用。不久两人就结婚了。埃丝特尔本人一定也有过怀疑。在蜜月期间她可能曾试图投水自尽,但也可能没有。婚姻本身证明是不快乐的,实际上比不快乐还严重。“他们根本就是太不相配了,”很多年后,他们的女儿吉尔对帕里尼说,“这场婚姻没有一样是对的。”(帕里尼,第130页)埃丝特尔是一个聪颖的女人,但她习惯于无节制地花钱,以及让仆人们来完成她的每一个愿望。住在一座破败的旧房子里,丈夫上午乱涂乱写,下午更换旧房子的朽木和安装卫生设备,这样的生活一度使她感到震惊。一个孩子出生了,但两周大就夭折。吉尔于一九三三年降世。这之后,福克纳夫妇之间的性关系似乎就停止了。

威廉与埃丝特尔一起酗酒和各自酗酒。在中年后期,埃丝特尔振作起来,戒了酒;威廉没有。他与一些年轻女人有婚外情,对此他无能力或不够小心去遮掩。婚姻从一个个极度吃醋的场面,逐步恶化成福克纳的第二个传记作者约瑟夫·布洛特纳所称的“任意爆发的家庭游击战 ”。(第537 页) 

然而,婚姻维持了三十三年,直到福克纳一九六二年逝世。为什么?最世俗的解释是,在五十年代中后期之前,福克纳根本无能力离婚,即是说,无法在维持靠他的收入吃用的福克纳或法克纳家族大军——更不要说奥尔德姆家族大军——之余,再像埃丝特尔必然会要求他负担的那样,维持她和三个孩子的宽裕生活,同时使自己在社会上重新过上像样的生活。较不那么容易证明的是卡尔的宣称,他认为在某个深层意义上,福克纳需要埃丝特尔。“绝不可能使埃丝特尔脱离(福克纳的)想像力的最深层领域,”卡尔写道,“没有埃丝特尔……他无法继续(写作)。”她是他的“残酷的美妇人”——“男人从远处崇拜的理想对象但同时也是……毁灭性的。” (第86页)

选择与埃丝特尔结婚,选择与法克纳家族一起居住在牛津,福克纳不啻是接受了一个令人生畏的挑战:如何成为他私底下所称的“像一群秃鹫绕着(我)所赚的每一分钱盘旋的……整个部族”的保护人、挣钱养家者和家长,同时服侍内心那个技艺超群的作家。虽然他具有阿波罗式的能力,使他自己沉浸于自己的工作——帕里尼称他是 “一头效率怪兽”但是整个工程使他不胜负荷。为了喂那群秃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文学这位璀琛夺目的天才,不得不搁置真正对他重要的长篇小说写作,先是被迫去费力地为通俗杂志制造短篇小说,继而被迫为好莱坞写电影剧本。(帕里尼,第 319 页、第13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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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华德·霍克斯、威廉·福克纳与编剧哈里·库尼兹(罗伯特·卡帕摄)

问题与其说是福克纳在文学界无人赏识,不如说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经济没有任何可供先锋小说家这个专业发挥的余地(若是今天, 福克纳会成为某笔重要资助金的当然获得者)。福克纳的出版商、编辑和代理——除了一个可悲的例外——都关心福克纳的利益,并尽力替他争取,但这还不够。只有当马尔科姆·考利精心编选的《福克纳精选集》于一九四五年出版之后,美国读者才如梦初醒,发现他们当中这个巨人。

花在写短篇小说上的时间并非完全浪费。福克纳是自己作品的非凡修订者,可谓一丝不苟(在好莱坞,他以其善于修改其他作家的平庸电影剧本而令人侧目)。最初发表在《星期六晚邮报》或《妇女家庭良伴》的材料,经重新考虑、重新构思和重写之后,全都改了观,以新面貌出现在《不败者》(1938)《村子》(1940)和《去吧,摩西》(1942)等书中,这些书都介于短篇小说集与独立长篇小说之间。 

他的电影剧本却谈不上也具有同样被掩埋的潜质。一九三二年福克纳抵达好莱坞时,虽然乘着通俗小说《圣殿》(1931)作者尚未过气的名声,但他对电影工业一无所知(私底下他鄙视电影如同他鄙视吵闹的音乐)。他不具备把活泼的对话写得浑然一体的才能。此外,他很快便获得靠不住的酒鬼的坏名声。到一九四二年,他的薪酬已从每周一千美元的高位跌至三百美元。在十三年编剧生涯中,他曾与一些富同情心的导演合作,例如霍华德·霍克斯;与著名演员例如克拉克·盖博和亨弗莱·鲍嘉关系友好;并得到一个有魅力而体贴的好莱坞女演员做情妇。但是,他为电影写的东西都没有值得打捞的。

更糟糕的是:他的电影剧本对他的散文产生坏影响。在战争岁月,福克纳写了一大批警世、励志、爱国的电影剧本。如果我们把充斥于他晚期散文的浮夸词藻都归咎于他这些剧本,那将是错误的,但他本人也看出好莱坞时期对他造成的损害。他在一九四七年承认: “我最近明白到,为电影写的垃圾和废物是怎样严重腐蚀我的写作。”(注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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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时的福克纳

福克纳努力要维持收支平衡的故事,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从一开始他就认为自己怀才不遇,而怀才不遇者的命运是被忽视和报酬过低。真正令人惊异的是,他的负担——挥霍的妻子、一贫如洗的亲戚、不利的电影公司合同——他竟会如此固执地承受(尽管明显要硬撑) ,甚至不惜牺牲他的艺术。忠诚这个主题在福克纳生命中之强烈,一点不亚于在他的作品中,但也有一种东西叫做疯狂的忠诚、疯狂的尽职(南部联邦的南方便充满这种东西)。

实际上,中年福克纳就像一个民工,把工资寄回密西西比的家;生平记录基本上是美元和美分的记录。帕里尼在福克纳对金钱的忧虑中准确地辨识出更深的迷恋。“钱很少仅仅是钱,”帕里尼写道,“对钱的着迷似乎终其一生都在困扰着福克纳,而我认为,应把它视作他的一个尺度,用来衡量他的稳定感、价值感、与世界的紧贴感的起起落落……一个计算方法,计算他的名声、他的力量、他的现实。” (第295-296 页) 

如果在某个安静的南方学院找到一个驻校作家的职位,有一笔稳定收入,且不需要他太多付出,使他有时间做自己的事,那也许可解救福克纳。精明的罗伯特·弗洛斯特自一九一七年起,便证明他可以利用其诗人的光环为自己在学院谋得一份闲职。但是福克纳连中学文凭也没有,又不信任那种听上去太“文学”或“知识分子”的讲话,因此他从未再回学院的林荫路,直到一九四六年被说服去密西西比大学向学生发表演说。那次经验并不像他所担心的那么糟;六十岁时,他加入弗吉尼亚大学,成为驻校作家,领取差不多是象征性的工资,这个职位他一直保留至逝世。

这位学院懒汉生命中的一个反讽是,他极有可能比大多数学院教授更博览群书,尽管可能不那么有系统。演员安东尼·奎恩说,在好莱坞,虽然人们对他作为电影编剧评价不是很高,但是他有着“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的巨大声誉”。另一个反讽是,福克纳被新批评派推举为某种非常适合在学院课室里解剖的散文的大师。新批评派元老克林特·布鲁克斯热情地说:“有多少被作者小心而灵巧地折叠起来的东西可以展开啊。”于是乎,福克纳在成了法国存在主义者们的宠儿之余,又成了纽黑文形式主义者们的宝贝,而他本人则不大敢肯定到底形式主义和存在主义是什么。(注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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