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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莱尔斯 | 无法驯服的福克纳

 置身于宁静 2023-11-23 发布于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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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囚徒,我们 都隔着墙在写作,我们的手不会忘记它应该在无形中书写什么。简 言之,我们都是执拗的人:“在忧郁与虚无之间,我选择了忧郁”, 福克纳借他的小说中另一个主人公之口说道,这个人跟他一样最终 遭到了“监禁”。

无法驯服的福克纳

【法】菲利普·索莱尔斯 文

刘成富 丁午昀 段星东 译

这是在 1937 年,福克纳四十岁。他不久前刚完成并出版了 几部优秀作品:《圣殿》、《我弥留之际》、《喧哗与骚动》、《八月之 光》、《塔门》、《押沙龙,押沙龙!》。他结束了背井离乡的好莱坞岁月,陷入了一种危机状态,一种强烈厌倦的状态。他的生活糟糕透顶:婚姻失败,被他的挚爱梅塔 · 卡彭特抛弃,自我怀疑,在电影上做无用功。梅塔结婚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以致酒精中毒,人们不得不将他送入医院。他重新开始写作。在纽约一家酒店房间里,他喝得烂醉,摔倒在滚烫的暖气管上,背部三度灼伤。植皮手术没怎么成功,他在烧灼的痛苦中生活着(一直伴随他的余生)。小说的标题是在火焰中写成的?《如果我忘记你,耶路撒冷》。出版社把题目改成了“野棕榈”,破坏了内容架构和深层意义之间的 平衡。出版社也删去了这部作品最后几个令人震惊的词。如今我们还是在弗朗索瓦 · 皮塔维(François Pitavy)的明确注释版本中第一次读到这些内容。最后那句是什么?不是可怜老套的:“啊!女人啊!”,而是“Women shit”。那个苦役犯说:“女人!真烦人!”不能更清楚了。当然,这只是其中某个人物的观点,一个年轻的苦役犯,像英雄一样傻头傻脑,他宁愿去感化院,也不愿过平常的生活。

《如果我忘记你,耶路撒冷》:这个名字来自《圣经 · 旧约 · 诗篇137》。法国作家和法国读者对《圣经》几乎一无所知(然而其中杰出的诗篇浸润了福克纳的所有作品),所以应该向他们说明情况。希伯来人在巴比伦河畔被俘,他们将竖琴挂在旁边的柳树上,看守他们的人要他们唱歌,但他们怎么能在异乡的土地上“取悦俘虏他们的人”呢?不,“耶路撒冷啊,我若忘记你,情愿我的右手忘记技巧!”所以,让我的手在记忆中继续活下去吧,或让它干枯吧。在这里,让我们听听福克纳在某封信中是怎样谈论他的作品起源的:“我感觉像是在对着一面墙写作,纸在墙的另一边;拿着笔的手穿过这堵墙,在一张看不见的纸上写,也在完全的黑暗中写,以至于我自己都不知道手里的笔是否还在写。”我们都是囚徒,我们都隔着墙在写作,我们的手不会忘记它应该在无形中书写什么。简言之,我们都是执拗的人:“在忧郁与虚无之间,我选择了忧郁”, 福克纳借他的小说中另一个主人公之口说道,这个人跟他一样最终遭到了“监禁”。1952年,福克纳给他的年轻情人乔安 · 威廉姆斯(她也抛弃了他)写道:“我写《野棕榈》是为了让自己免受那些揪心事情的烦扰。我的心没有碎过,也许这一次它也不会碎,也许它还能坚持一段时间,因为心是由一种材料、一种物质、一种你想要的极其坚固且极其持久的东西铸成的。”说话的是诺贝尔奖得主。他的心仍能如此保持十年。

从技术角度看,《如果我忘记你,耶路撒冷》是一个壮举。两部分交替进行,两部分之间看似毫无关系,其实是高超的对位主题艺术。一边是《野棕榈》(夏洛特与哈里的故事),另一边是《老人》(对 1927 年密西西比河大洪灾时那个苦役犯进行的幻觉般的叙 述)。小说这两部分之间存在鸿沟吗?不:福克纳作品中的元素一直都比人类命运更强烈,更具决定性。这边黑风飒飒,那边洪水泛滥。还有血。一场悲剧性的流产,一场在满是毒蛇的恶劣的自然环境中的分娩。一边是一个年轻的“摩登”女性;另一边是一个迷失在灾难之中的无名女性;一个是因为爱得被动而沦为流浪汉的医生; 一个是梦想着能返回单身监狱的苦役犯。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是对社会喜剧、对尊严最本能的和最基本的拒绝。夏洛特 · 里特梅尔也许是福克纳作品中最与众不同的女性人物,她刚刚遇到哈里,就立即为他离开了自己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她在清醒的状态下选择了自降身份,选择了贫穷和死亡,带着一股聚集在她那“紧张而坚定 的黄色目光”中的能量。被她征服的哈里,永远也不想忘记“她的身体,她那双丰满的、热爱云雨之欢的大腿”。夏洛特是个来自不起眼的小地方的女巫,她会雕刻一些奇怪反常的小雕像,她的言行举止像个男人,她远远地走在那个胆怯、保守、节俭的时代的前面。让人难忘的夏洛特,她对金钱、对舒适、对安全,对什么都漠不关心。是因为爱情吗?是的,哈里说,然而不会再有爱了:“我们杀死了它。这得需要很长时间,但是人类有的是办法,他们的创造力是无穷的,我们于是成功地摆脱了爱,就像之前摆脱耶稣那样。我们用广播代替上帝之声,如今,我们不会日积月累地积蓄情感,以便有朝一日能将其全部花费在爱情上,而是让情感持续着,将它分成一小块一小块,以便能在每个街角处的报亭前激起我们的情欲......”如果耶稣回来了,“我们应该会立刻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如果维纳斯回来了,“她应该会是这样的形象:地铁公共小便池里满身虱子、手拿淫秽明信片的流浪汉”。

这就是福克纳想尽力展示出来的东西:感官的萎缩,感知的 丧失,抽象的、理想化的错误记忆——它代替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深藏在身体里的东西。罗沙 · 科德菲尔德(Rosa Coldfield)在《押沙龙,押沙龙!》中就已经说过:“这就是回忆的本质——感觉、视觉、嗅觉,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肉体——而并非才智,也并非思想。”人性正在消耗肉体,它正朝着可怕的巴比伦走去,朝着一个巴别塔里的女孩走去,在巴别塔里,人们的重要社会角色(就如人们今天所说的)与他们自己的意识再无任何直接的关系。每个人都不再相信自己的亲身经历,而是相信他们在各种图像中看到的东西,相信他们的角色迫使他们去想象的东西。与此同时,福克纳又默默地重拾了《堂 · 吉诃德》,不消说,这是同好莱坞的一次论战。应该清楚这一点:所有有关性和暴力的故事,它们的存在都是为了强化尊严。主要原因之一:“女人拥有随机应变的天赋,她们有一种能力,能把'不法的事情’,甚至'罪行’改编成与尊严相关的资产阶级法则。”夏洛特不愿意再生第三个孩子, 她让哈里帮她堕胎,她这样做不是没有原因的。而哈里却不幸地颤抖着双手。在各种大灾难中,大自然就像一个“子宫,它是孤单的、唯一的、呆滞的、可怖的、清醒的”,同样,人类(男人和女人)面对的是“一个具有侵略性的年代久远的子宫,它是盲目的、易感的,是温热的、流动的、根基模糊的,不管是坟墓—子宫还是子宫—坟墓,都是一回事”。福克纳坚信:在失控的小船里,苦役犯和不知名的怀孕女人都要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他们是独立的、专横的、可怕的、无生气的,然而又是活跃的,两个人都受到了这 群人的迫害。”人类的肉身是活在悬崖边的,他们不遗余力地耗费着自己的精力,为的是不让自己知道这一事实。当夏洛特死的时候,哈里就会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一种消失,一种完完全全的消逝不见,在骨灰之上看不到任何痕迹”。别忘了,这些文字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前夕写就的(《如果我忘记你,耶路撒冷》)。对哈里工作的矿井的描写,以及对大群苦役犯行程的描写,让人提前窥见了集中营的悲惨和野蛮。律法,利益,陈词滥调,冷漠,幻想,这就是既定的程序。在写到夏洛特丈夫的时候,福克纳有这么一段可 怕的话:“总是这张脸,这张永远有道理的脸,这张该死的脸。”道理,工作,尊严,死亡欲望:地狱。

夏洛特,这个有着一双黄眼睛的爱情勇士,她死了。那个伟大的苦役犯,在鳄鱼出没的激流中完成了救人的壮举,最终却在监狱里抽雪茄。哈里也入狱了:“和煦的海风吹来,轻轻地,带来沼泽地和野茉莉的味道,吹向垂死的西边,吹向闪烁的星星;已经是夜晚了。”他们是俘虏,是懂得感受、懂得回忆的俘虏。新发现是属于他们的:“就是这样,不容置疑,简单,宁静。”哈里最终并没有自杀,他的作者也没有。窗外,穿过那堵墙,尽管黑色的海风在狠狠地吹着野棕榈,福克纳的手仍在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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