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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跟主流观点不太一致的感觉，就是兰陵笑笑生写吃食，大多比较敷衍，只有那么三四回花了心思：一回是宋惠莲的一根柴火烧猪头，《金瓶梅》里最为人乐道的一道菜，很多人写过，不细说；另一回是西门庆送给应伯爵的两条糟鲥鱼；还有一回是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的手笔，先不剧透，以后再说。 《金瓶梅》写食物的次数很多。我没有具体统计，但一百回故事，基本每一回写了吃食。 我有一个跟主流观点不太一致的感觉，就是兰陵笑笑生写吃食，大多比较敷衍，只有那么三四回花了心思：一回是宋惠莲的一根柴火烧猪头，《金瓶梅》里最为人乐道的一道菜，很多人写过，不细说；另一回是西门庆送给应伯爵的两条糟鲥鱼；还有一回是西门庆的四姨太孙雪娥的手笔，先不剧透，以后再说。 今天记一下糟鲥鱼。 糟鲥鱼出现在《金瓶梅》第三十四回。 起因是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勾搭上了小叔子韩二，被街坊邻里捉奸在床，要拿去送官。韩道国心疼他老婆，没错，就是心疼他出轨的老婆，找了应伯爵做说客，一道去西门庆家走后门，请求把他老婆无罪释放。那西门庆帮忙了没有呢？帮了。这是《金瓶梅》里第一次正面写西门庆断案，非常精彩，一波三折，极富心理象征意味，以后有空细写。 先说韩道国和应伯爵登门求情，西门庆满口答应，轻松摆平。然后，韩道国走了，应伯爵留下来陪西门庆说话。西门庆吩咐小厮摆饭，说：“后边对你大娘说：昨日砖厂刘公公送的木樨荷花酒，打开筛了来，我和应二叔吃。就把糟鲥鱼蒸了来。” 这是糟鲥鱼第一次登场。 应伯爵作为一个以捧哏为生的人，当即抓住了关键字眼，马上举手说：“我还没谢哥，昨日蒙哥送了那两尾好鲥鱼与我。送了一尾与家兄去，剩下一尾，对房下说，拿刀儿劈开，送了一段与小女；馀者打成窄窄的块儿，拿他原旧红糟儿培着，再搅些香油，安放在一个瓷罐内，留着我一早一晚吃饭儿，或遇有个人客儿来，蒸恁一碟儿上去，也不枉辜负了哥的盛情。” 应伯爵这番话，说得非常漂亮。受人恩惠应该怎么表达感激而不失尊严体面，应伯爵作了最好的示范。不过作为小说读者，我更佩服兰陵笑笑生会写。 一百多个字，写出了应伯爵的口舌之巧，也写出了他的“舐犊之情”——通共只剩一条鱼，还记着劈一段送给出嫁的女儿，显然是个慈父。与他形成对比的，是西门庆对女儿西门大姐和女婿陈敬济的盘剥。 然后一百多个字，还写出了糟鲥鱼的制作和食用方法：应该是先将鲥鱼整条腌制、风干，然后拿红酒糟培着，吃的时候从坛子或罐子里起出来，劈成块儿，连酒糟一起蒸熟，上桌。那糟鲥鱼吃起来什么味儿呢？我没吃过，猜想应该是咸、鲜，鱼肉有酒香，酒糟有鱼味，非常下饭。 中国古典小说受诗文传统的影响，行文讲究简省密实，不写多余的字、多余的话。前面我说兰陵笑笑生写吃食比较敷衍，也是这个原因。 那他为什么要细写应伯爵这两条糟鲥鱼呢？除了要写应伯爵会说话、会来事、疼爱女儿，还有一点，就是这糟鲥鱼它有来历，它的来历是西门庆不吐不快的一件得意事。 于是，等饭食上桌的工夫，西门庆就跟应伯爵吹上了：这糟鲥鱼啊，是管砖厂的内相刘太监送的。刘太监的弟弟犯了事，案子到了提刑院夏提刑和西门庆手里，刘太监送了夏提刑一百两银子，夏提刑嫌少，不肯放人，刘太监只好找上西门庆，同样是一百两银子，西门庆分文不取，帮忙摆平了此事。刘太监为表感激，送了西门庆一口猪，一坛荷花酒，四十斤糟鲥鱼，和两匹妆花织金缎子。 西门庆得意的点在哪呢？一是我不缺钱，我层次高，不跟夏提刑似的，见钱眼开，有钱能使鬼推磨；二是你看到没，连刘太监都得找我帮忙，跟我攀扯交情，这是多大的面子！ 得意事如果找不着人吹嘘，那就是衣锦夜行。应伯爵识情识趣，又会捧哏，是西门庆吹嘘此事的最好对象，所以西门庆收了礼之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送了两条糟鲥鱼给应伯爵，然后应伯爵一登门，他又迫不及待地把话题引到了刘太监、荷花酒和糟鲥鱼上。起初应伯爵不明就里，还在说他怎么怎么分鲥鱼、吃鲥鱼，表达感激之情。西门庆没接茬，自顾自讲起了糟鲥鱼的来历。所以，比起糟鲥鱼的美味，和应伯爵的 奉承，西门庆其实更享受的手中的权力，和刘太监对他的感激。 西门庆当官是《金瓶梅》故事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兰陵笑笑生没有直接写西门庆的前后心态变化，但是从这两条糟鲥鱼上，我们至少能领会，他的成就感来源已经不止金钱和女人了。 最后，这两条糟鲥鱼在文本中的作用如果仅限以上，那它就还是闲笔一宕，没有严丝合缝地嵌进故事里。 前面说糟鲥鱼出现在《金瓶梅》第三十四回，这两回的主要情节是西门庆审理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出轨小叔韩二的案子。案件尚未开审，兰陵笑笑生却支开笔墨，借着糟鲥鱼写了刘太监弟弟的案子，为什么呢？为后面的情节作铺垫和预演。 通过西门庆之口复述刘太监弟弟的案子，提刑院的两位头头夏提刑和西门庆处事风格的不同，已经初步立在了读者面前。打个比方，这两位就如作者的泥偶，仙气一吹，活起来，可以自行其是了。然后，再写王六儿的案子，作者就不用拿着线牵着人物怎么行动怎么说话了，一切矛盾、冲突都将自然而然地生成，再自然而然地解决。所以这两条糟鲥鱼，在上下文中其实充当了榫卯的作用。 不过说了这么多，糟鲥鱼在《金瓶梅》中所占的比重，不过一个自然段，千余字，再精彩也有限。要说结构的精巧、表现人物心理的深度以及跟前后文千丝万缕的联系，西门庆审理王六儿一案的两回，比这一段复杂何止百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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