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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霞|在回溯间,寻找教学勇气

 剽悍前行 2023-11-30 发布于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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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时间,我分别在上海和成都听了好几节年轻教师的公开课。他们的学科不同、教学风格迥异,课堂却有着相似的特点:教师通过精心设计的问题启发学生的思考,却不敢让学生充分表达,于是严格控制着学生回答的方向和时间,使学生难以完整、自由地表述观点;当课前预设与课堂生成发生冲突时,教师会更关注预设是否完成,而忽略学生的精彩回答;比起学生在课堂上的收获,教师更在意听课者的评价;学生在上课时表情严肃、坐姿僵硬,一旦听到“下课”二字,立刻表情放松、身形活泼。这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我脑海反复萦绕,一些尘封的记忆浮现出来。它们像被薄雾笼罩的小岛,远远地藏在心灵的角落,等我去坦然面对。我却迟迟没有勇气。

直到有一日,我读到美国作家帕克·帕尔默在《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中所说的话:“为了减少我们易受到的伤害,我们与学科分离,与学生分离,甚至与我们自身分离。我们在内部真实和外部表现之间建立了一堵墙,我们扮演着教师的角色。”“我们远离学生,远离学科,将暴露我们自己的危险降到最低。”我反复吟诵这两句话,沉醉于与作者的共鸣之中。原来我所经历过的那些痛苦,作者也曾有体验,甚至几乎所有的教师都会经历。作者告诉我,我们的痛苦正是缘于对教学的热爱。当以爱为出发点去理解教学时,我终于敢回溯那些课堂故事。我期待能在回溯间,找到一条路径,通向内心的那座小岛。

1.面对黑板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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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成为了一名初中生物老师。9月1日,去上第一节课时,我迟到了。我在教学楼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上课的教室。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等我上了几分钟的课后,她才离开。我猜想她早看穿了我的慌张和心虚。我确实是心虚的,因为我几乎不懂怎么上课,连怎么备课也是一头雾水。大学时,我们有教材教法课,可所学极有限。教这门课程的老师对中学课堂并不了解,对着教材照本宣科。我们在想象中构建出中学课堂的样貌,进行备课和表演式的试讲。我们也去中学实习过一个月,虽可以见到真实的课堂,可教学的一招一式间蕴含太多奥秘,一个月往往难以窥知课堂全貌。

大学期间,我以为学科知识将是我讲稳讲台的最大挑战。可工作后才发现,职业生涯的第一个挑战竟然是管住课堂、让学生能听我上课。开学不久的一次上课,学生吵吵闹闹乱成一团,课后我正懊恼,却听班主任平静地说:“我就知道,你管不住他们的。”听了这话,我红着脸,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没有再说什么,在那之后,她偶尔会在我上课时,默默地站在教室后面。只要她在,学生就会老老实实,可她一走,教室又会吵成一锅粥。后来,区教研员来学校调研,听说学校新招来一个大学生,于是来特地听我的课,结果我一节课说了十多次“安静”以维持纪律。课后,教研员斟酌着用词为我评课,生怕打击了我工作的热情,而我又怎会不知,自己的课上得有多么糟糕。

我不得不承认,面对这些活蹦乱跳的孩子,我束手无策,这与我想象中的课堂截然不同。在正式走上讲台之前,我曾有着坚定的理想信念,想要做一名优秀的老师,可是深植于内心十多年的梦想在和学生相处一个星期后就被击碎了。我究竟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老师?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用外表的严肃掩藏起内心的无助,绷着脸开始了我的职业生涯。有一次,我一边在讲台走动一边讲课,没注意走到了讲台的边缘,一脚踩空,差点摔跤,我一惊之下抬头,看到了一些学生想笑却又努力忍住的神情,这让我察觉到一丝课堂即将失控的危险,于是我表情愈加严肃,佯装镇定继续上课。还有很多次,课堂上突然发生了一些趣事,我情不自禁地想笑,却又不敢对着学生微笑,因为担心失去师者的威严。于是我转过身装作在黑板上写字,面对黑板笑,然后再控制住表情,转过身来。

现在想来,我的表演是多么拙劣,学生能一眼看穿,唯独我自己继续沉浸在教师角色的扮演中。我为何不敢展露自己真实的样貌?为何不敢面对学生笑?回想这段经历时,我追问着自己,试图寻找原因。

2.直面学生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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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自己潜意识中对教师这一角色的刻板印象。从小到大,我所遇到的老师大多是威严型的,我以为“不怒而威”是教师应有的样子。初参加工作时,亲戚朋友常半调侃半认真地问:“你的学生怕你吗?” 问话中带着隐隐的担心和他们对于这个职业的认知:让学生害怕是做一名教师的首要条件,因为怕,学生才会听老师的话。同事们也对我面授机宜,提醒我不能温柔,一定要“凶”。初登讲台所遇到的挫折让我对这些观点深信不疑,我羡慕那些擅长课堂管理的同事们,他们站到教室门口一句话也不说,那份威严就让正在闹腾的孩子们安静下来。我笨拙地模仿着他们,虚张声势地装出一幅严厉的模样。我上课的音调越来越高,以此引起学生的关注并获得掌控课堂的假相;我不苟言笑,刻意展现出师长的威严,和学生保持着距离。

我在模仿间藏起了自己原有的样子,丢掉了自己的个性,如帕克·帕尔默所形容的那样,我在内部真实与外部表现之间建立了一堵墙,陷入了自我分离的痛苦中。当我转过身面对黑板笑时,我远离了学生,也远离了自己。在读《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时,我惊讶地发现作者也曾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在盲目的模仿中“迷失于一种不属于自己的自身认同中”。如何走出这样的阶段?作者提示我们需要了解自己的独特性,学会去展示而非掩饰自我个性。

当时的我,一边陷于自我迷失的痛苦中,一边又因为对教学的热爱而一直在追寻更适合自己的教学风格。我保持着每学期至少上两节公开课的频率,尝试不同的教法,然后在同行、专家的点评和自己的反思中调整教学风格。站上讲台近十年后,我终于发现有亲和力、富有激情的教学是贴合我个性的。我终于学会在课堂上不再将自己割裂和掩藏,去装出一幅师长的模样,而是尝试呈现真实的自我,试着和学生一起放声大笑,试着和他们分享我的感受。因为这些改变,我开始感受到学生对我、对学科的认同和喜欢,感受到自我和课堂融为一体的舒畅和欢快。

但我还是有不能直面学生的时候。有一次,教研组长来听我的课,课后问我:“在第一排有一个小男生一直在举手,你为什么没有让他回答问题呢?”我不敢如实回答,之所以故意忽略他,是因为这位男孩子的问题常常千奇百怪,让我害怕。学生在课堂上提出的问题常常让我无法作答,我只有去网络寻求帮助。有一次,我在网上也没有搜到答案,于是向一位特级教师求助。在我心中,特级教师无所不能,解答学生的各种问题肯定不在话下,结果这位老师回复我说:“等我查阅下大学教材再回答你。”我很惊讶,问道:“特级教师还需要去查大学教材吗?”他更惊讶,问我:“难道你工作后就不再学习专业知识了吗?难道你大学四年所学足以应对现在的教学吗?”我被他的反问给惊醒,明白了自己在专业积淀上的不足。于是我买来最新版本的大学教材、国内不同版本的中学教材以及美国的科学教材等。每准备一节课前,我都翻阅大量的资料,想象学生可能会问到的各类问题,以做到胸有成竹。这些功夫没有白费,我从基础的知识出发,逐渐走近了学科,理解了学科的教育价值。对我而言,生物学知识不再是帮助学生应付考试的内容,而成了发展他们的科学素养、引导他们更好成长和更好生活的载体。

3.开放课堂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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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专业底气渐足,我却发现,我仍然不敢开放课堂。有一次,我上了一节公开课,老师们对这节课的评价很好。我正在办公室暗自得意地回味课堂时,科代表来和我闲聊。他告诉我:“刚才在课堂上,有一个错误是我们故意犯的。”我愣了好几秒钟才问他:“为什么?”他笑了,说:“如果我们不犯错,你该怎么往下讲呢?”他说的那个“错误”是这节课我自认为最精彩之处。我原以为学生是在自己巧妙的引导之下暴露了错误,然后在学习中转变了思想并获得了科学概念。没料到他们早就识破了我的“套路”,然后配合我演了一出戏。

被学生惊醒时,我才发现这样的课堂片段有很多,学生就像我的提线木偶,做着我规定的动作。《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中提到,课堂应该既是有界限的又是开放的,这个界限来自于既定的教学主题,开放则应体现在向学生的探索精神开放,允许他们在学习中通过不同的路径到达终点。可我却只给学生一条到达终点的路,我将课堂封闭起来,或者在公开课中做出一幅开放课堂的假象。我忽略了学生是有血有肉的独特个体,他们个性不同,在课堂上所遇到的问题自然也不相同。在这样的课堂上,学生的探索精神不被鼓励,与我对话的兴趣也在降低。他们忍耐着我的课堂,一听到下课铃响就神采飞扬。

于是,我开始主动开放课堂,致力追求真实的课堂对话。我创设安全的课堂氛围,设置丰富的教学情境,精心设计问题串以启发学生的思考,并鼓励学生自由表达。学生的各种奇思妙想涌现出来,与预设不一样的课堂生成常常出现,这些生成该如何处理?是沿着学生的思考深入下去,还是淡化与教学主题无关的问题,又或者在课后继续探究?在实践中,我发现课堂生成的类型不同,其处理方法也有差异。在极短时间内捕捉学生的生成,并进行科学的处理,需要教师有足够的敏感度,并掌握一定的课堂教学技巧。敏感度的提升和教学技巧的获得没有捷径可走,只有在不断积累中汲取经验。于是,我一边实践,一边记录教学反思,再通过阅读教育理论书籍获得指导,日复一日,得寸进寸,慢慢积累起较为丰富的经验。

4.认同自我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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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走向开放的真实课堂时,却发现最大的障碍不是来自学科知识的欠缺,也不是来自于教学技巧的生涉,而是来自于我自己。在课堂教学中,即使课前有再充分的预设,我也无法预见所有的生成,总有一些课堂生成超乎我的想象,甚至超越我的能力范围,我会本能地紧张和慌乱,常常会在强装镇定之下,敷衍甚至忽视了学生的疑问。当觉察这一现象时,我陷入了知行不一的矛盾和痛苦中。

《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告诉我:“教学的勇气就在于有勇气保持心灵的开放,特别是在那些要求超过本人所能的时候仍然能够坚持,那样,教师、学生和学科才能被编织到学习和生活所需要的共同体结构中。”我意识到,真正的教学勇气来自于自我认同。只有认同自己的不足,才会敞开心灵,和学生真诚对话,也才能引领学生的思维得到最大限度的训练和提升,并获得更高远的视野。

我曾以为暴露自己的不足会降低我在学生心目中的权威,而意外的是,当我坦露自己思维的漏洞和知识的缺陷时,反而拉近了师生之间的距离。学生更喜欢这个不完美但真实的我,他们更愿意在课堂上自在的表达。当遇到超越我能力范围的问题时,他们乐意与我一起想办法解决。这让我感到课堂不仅是教师的教和学生的学,更是师生相互学习的共同体,我们一起体验和享受着彼此启迪、共同成长的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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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讲台二十年,以《教学勇气:漫步教师心灵》为引,我终于敢于直面过往。在回溯中,审视自我,回到自我;在回溯中,走近学生,直面学生;在回溯中,理解教学,开放课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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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师博览》2023年第11期封面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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