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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首发 | 葛兆光:“黑海东头望大秦”

 新用户5761CeW4 2023-12-01 发布于浙江

编者按

19、20世纪之交,东西碰撞,刷新认知、新知迭出。就史学而言,从观念到方法,无不冲击着中国学者的视野,有关东方历史学研究取向,东西方都发生着变化。那么,像王国维这样的学者如何接触到外面的历史学观念,中国学界如何很快跳脱传统史学的旧框架,一些同时代其他学者如何能很快融入东洋与西洋的历史学潮流,在葛兆光看来,王国维写下的《咏史二十首》(1898-1900),可能就是上好的观察与借镜的资料。

“黑海东头望大秦”

——从王国维《咏史二十首》看世纪之交中国的历史学转向

文 | 葛兆光
(《读书》2023年12期新刊)


一八九八年,大清帝国风云变幻,经历甲午海战、马关条约之后,君臣上上下下在极度震惊之余,深深地沉浸在从未有过的屈辱感中。在这一年,中国一些读书人先是推动激烈的变法,旋即遭遇惨痛失败,结果人们都知道,六君子死难,康梁逃亡。

二十二岁的浙江海宁人王国维,就在这一年,进入《时务报》任书记。上海不比海宁,毕竟是风云变幻的大码头,各色人等在这里穿梭,各种文明在这里交汇。在上海的王国维,既经历了外面大大小小的政治变动,也经历了报馆内部的起起落落,封禁与停刊,让他的心情很忧郁。好在他经罗振玉的提携,这一年进了东文学社,跟着藤田丰八,后来又跟着田冈佐代治,既学习日文和英文,也学习各种新知识,开始对汗德(康德,Kant)和叔本华(Schopenhauer)大感兴趣。与那个时代很多年轻人一样,他也曾有出国留学的想法,也曾对形而上的玄思特别中意,这是他很快沉浸到西洋哲学领域的原因。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也接触了来自东洋和西洋的历史学,这给他日后从哲学转向文学,再从文学转向史学,很快进入若干“预流”的学术课题,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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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中国近代学者(来源:bing.com


众所周知,日后王国维最终转向史学,而且很快在历史研究领域引领风气。很多人都诧异,为什么他每一转身,都能出大成绩?究其原因,也许和学问精湛的罗振玉引导有关,与他师从过日本东洋史学者藤田丰八也有关。而他所在的东文学社于一八九八年出版那珂通世《支那通史》和桑原骘藏《东洋史要》,大概也是他能领悟史学前沿所在的一个背景,因为这两本书本身就是日本东洋史学开创新局面的最重要著作。《支那通史》的序言出自罗振玉之手,《东洋史要》的序言则出自王国维的手笔,两篇序文观念彼此相通,不排除他们之间有过讨论(甚至代笔)。还有一点或许不妨一提,翻译《东洋史要》的樊炳清,就是王国维在东文学社时期的同窗,也是后来同赴武昌湖北农务学堂的同事。樊炳清笔名“抗父”,后来有一篇《最近二十年间中国旧学之进步》的论文非常有名,作者就署名“抗父”,至今很多人还怀疑,这篇文章是出自王国维之手,因为它和王国维讨论新资料与新学问的《库书楼记》《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国发见之新学问》这两篇名文实在太一致,而樊炳清在王国维去世后,也还特意为他写过《王忠悫公事略》。这当然是题外话。

不过,如果说从一八九八到一九〇〇那几年里,东西洋有关东方历史学研究取向的变化,说到王国维如何接触外面的历史学观念,中国学界如何很快跳脱传统史学的旧框架,同时代的中国学者如何能很快融入世界历史学的潮流,我想,这期间王国维写下的《咏史二十首》,可能也是上好的观察资料。
  

那个时候,日本学术界受法国人拉克伯里(Albert Terrien de Lacouperie)《初期中国文明的西方起源》和《汉民族以前的中国诸语言》的影响,中国人种与文化的“西来说”和“苗先汉后说”相当流行。明治二十九年(一八九六),对内藤湖南影响很大的三宅米吉,发表了《ラクウベリー氏が支那古代の开化の起源に就ての说》,翻译和评介拉克伯里有关中国文明起源的看法(《史学杂志》七卷八期),同年,东洋史学者桑原骘藏发表了《支那太古に关する东洋学者の诸说につき》(《国民の友》287-9),两年后(一八九八),佛学家高楠顺次郎又发表《历史以前印度支那人种及太初同住根源》(《史学杂志》九卷二期),激起所谓汉族中国人“西来说”的大讨论。和“西来说”相呼应的“苗先汉后”说,则认为苗人是中原原住民,被外来的汉人驱赶,逐渐南迁至山区,这个说法,人类学家如研究过苗族高山族的鸟居龙藏,有名的法学家田能村梅士等就很赞成。这些关于早期中国的新说法,也得到了对中国学界影响很大的几位日本东洋史学家的支持,他们的著作都明里暗里地采用这些说法。像那珂通世《支那通史》中就觉得,苗人应该是中国“太古土人”而汉人“恐当非支那土人”;儿岛献吉郎《东洋史纲》描述早期中国历史时,说到汉人东迁与中原苗人冲突;藤田丰八《中等教科书东洋史》则是把三苗说成是在长江流域对抗外来的汉人,汉人领袖舜帝驱逐苗人“渠首”,却死于途中,大禹治水划定九州,更彻底驱逐苗民,苗人只能退入西南。这些在当时人看来是惊世骇俗的新说,被写在历史教科书里(也包括市村瓒次郎《支那史》和桑原骘藏《中等东洋史》等),被当作中国民族、文化和历史的研究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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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骘藏(くわばらじつぞう),日本东洋史京都学派代表学者(来源:wikipedia.org


来自西洋的论述,转手于东洋传到中国,使得一贯相信王朝代代更替、华夏族群一脉单传,而且“三皇五帝到如今”总是大一统的中国学者深受刺激,仿佛所谓“如冬眠之乍逢惊雷,既震且骇”,它深刻地影响了现代中国的历史书写,也影响了晚清民初对国家、民族与疆域的重新认知。事后想来,很有趣的是,无论对大清帝国有依恋情结的保守派,还是原本激烈主张“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派,对这一新说法,竟然都有热烈的接受者和鼓吹者。前者如梁启超的《中国史序论》(一九〇一)、《历史上中国民族之观察》(一九〇五),蒋智由的《中国史上旧民族之史影》(一九〇三)、《中国人种考》(一九〇五),后者如章太炎、刘师培、邹容、陈天华,都曾经接受这种说法。我以前写过一篇《纳四裔入中华》就讨论过这一奇特的现象。年轻的王国维显然也接受了这些新说,接受新说的时间,没准儿比那些人还早,因为在《咏史》第一首里,他就说到“何当踏破双芒屐,却上昆仑望故乡”,在第二首中又说到“自是当年游牧地,有人曾号伏羲来”。很明显,这是用诗句转述“西来说”,因为桑原骘藏《东洋史要》一开篇论人种时就说了,“(汉族)似于邃古时,从西方移居中国内陆,栖止于黄河两岸”。

联想接着遐想,人们开始学会把古代中国史,从传统中原一隅推宕开去,和广袤的世界发生联系,这在当时促成了不少治史新说。这里特别有意思的,是《咏史》第七首的王国维自注。在这首诗里,他提到秦地信鬼神,因此人们相信巫觋诅祝之法和宗教的信仰传说,所以“即今诅楚文犹在,乍告巫贤又亚驼”。自注里王国维说:“亚驼者,与亚当(Adam)近,岂秦在西方,已闻犹太人之说欤?”相传宋代出土三种秦人《诅楚文》,分别册告久湫、巫贤和亚驼,其中,秦惠王《诅楚文》中有“告于丕大神亚驼”。“亚驼”,《礼记·礼器》中记载是“恶驼”,乃是被册告的大神之一,到底是不是和“亚当”有关,实在不好说。不过,这种精骛八极、驰骋东西的联想,深受“西来说”的影响,曾经刺激出来很多怪异之论,那时的王国维正年轻,大概也觉得很新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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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篆书刻石诅楚文》(来源:guji.cn)


当然,王国维并不只是简单接受“西来说”,毕竟还有点儿耸人听闻。但显然,当时东洋学界流行的历史变迁论,甚至历史进化论,更刺激了王国维。像前面提到的“苗先汉后”说,日本很多学者都欣然接受。诡异的是,这种说法不仅能吻合“汉族西来说”,也能映证历史的“进化论”。为什么?因为如果在文明等级上,确实汉族高于苗族,能战而胜之并占据中国核心区域,成为中国文明主流,这恰恰证明进步战胜落后的“进化论”和“文明史观”。因此,晚清希望抹平族群差异,主张统治者满族也是中华大家庭一员的改良派接受它,主张“驱除鞑虏”,以汉族民族主义来刺激反叛感情的革命派也接受它。

因为接受了这种新观念,所以,王国维在《咏史》中也发出感慨,追思古代帝王开拓文明边界的功劳。第五首中说,舜和禹“髦年未罢征苗旅,神武如斯旷代无”,第四首里更说,失败的苗民躲进深山,这是历史变迁的必然与无奈,“即今魋结穷山里,此是江南旧主人”。特别是,当时一方面流行使用青铜、铁器是历史“进化”的观念,一方面流行把巫觋鬼神驱赶出去才是“文明”的看法,王国维心里大概对此也很认同,所以,《咏史》里才有所谓“毕竟中原开化早,已闻镠铁贡梁州”(其六)这样的句子。
  

 
我曾经多次说到,十九到二十世纪之交,无论是西洋还是东洋,在有关亚洲和中国的历史研究中有两个很重要的变化:一个就是重视新发现的新资料,如后来所谓“四大发现”即甲骨卜辞、敦煌文书、居延汉简和大内档案;另一个很重要的潮流就是关注“西域南海之学”。欧洲的雷慕沙、沙畹、伯希和,日本的那珂通世、林泰辅、白鸟库吉、桑原骘藏、藤田丰八,之所以成为东方学或东洋学的领军人物,就是因为他们都在这个潮流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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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珂通世,明治时期的东洋史学家(来源:wikipedia.org)


王国维虽然那时还没有真正进入历史领域,但由于东文学社的因缘,也正好站在这一潮流的边缘。我手边有一本袁英光等编《王国维年谱长编》,这本书里有一个很好的做法,就是把王国维生活的时代有关考古、探险、历史、文献的大事也附记在年谱中。比如:

一八九九年,殷商龟甲兽骨文字始出土于河南安阳县之小屯。(23页)

一九〇〇年,斯坦因由印度到新疆天山南路,以和阗为主,从事调查与发掘,于尼雅河下游废址,得魏晋木简数十枚,又得残佛经写本及奇异印本等多种以归。(25页) 

一九〇二年,王懿荣之子翰甫售出所藏古器物以清夙债,甲骨文千余片最后出,悉数售与刘鹗。(29页) 

一九〇三年,罗振玉助刘鹗校印《铁云藏龟》六册。(30页)

这让人看到,二十几岁的王国维正好就身处这种大发现与大转型之中。读王国维《咏史》,你会惊讶于,尽管那时他还沉湎在哲学玄思之中,就像后来罗振玉在他去世后说的,那时候他“尤喜韩图(即康德)、叔本华、尼采诸家之说”(《海宁王忠悫公传》,载《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十集《丁戊稿》中),他却对这个历史学大趋势非常敏感。在《东洋史要·序》中,他接受了日本学者如那珂通世有关东洋史和西洋史的划分,读同时期他写的另一篇《欧罗巴通史序》(一九〇〇),可以看到他对历史研究不得不分东洋与西洋的无奈,“可为两史(东洋史和西洋史)上公共之材料者,除蒙古之西侵与近世欧人之东略外,数千年中,殆无可指之事实,故历史之分东西,亦所不得已也”(《王国维全集》第十四卷“文编”,4页)。而对于“亚洲”,即日本学者所谓“东洋”,王国维尽管承认“古来西洋各国自为一历史团体,以为今日西洋之文化;我东洋诸国亦自为一历史团体,以为东方数千年来固有之文化”,但他也敏锐地注意到,绝不能割断东西方之间的联系,也要把中国历史放在亚洲大背景下,放宽历史的视野。因为他看到,纳入西域南海之学的东洋史,正好和传统的国别史“异其宗旨”,选取了历史上东方诸国互相影响的资料,“研究历史上诸国相关系之事实”(《王国维全集》十四卷,2页)。应该说,王国维的观察相当敏锐,当时日本东洋史学界,恰恰最大的一个趋势,就是把东洋(亚洲)看成一个历史世界,前面提到的日本学者风靡一时的历史著作,都是这一潮流的体现,而藤田丰八正好就是那时候直接影响王国维做学问的人。

所以,在王国维的《咏史》二十首中,佛教在印度、中国、朝鲜、日本的流传,汉、唐与匈奴、突厥的冲突,以及华夏与波斯、大食的关联,乃至明代抵抗倭寇与丰臣秀吉之入侵,都进入了王国维的东洋史视野,这远远超越了传统中国历史。在《咏史》中,既有汉武帝扩大疆土的“绝大漠”“下牂牁”(其十),也有所谓永平感梦、金人入汉而佛教东传(其十一),更提及唐代全盛时期,“南海商船来大食,西京祆寺建波斯”(其十七),以及蒙古起自黑水金山,“至今碧眼黄须客,犹自惊魂说拔都”(其十九),最后也有明代万历年间,丰臣秀吉入侵朝鲜“卷舒八道”和明鲜联军大胜的“碧蹄”之役(其二十),甚至还提到这一事件与清代崛起的关联。显然,王国维心目中的中国史已经不再是“一部二十四史从何说起”,而是华夏与四裔的“东南西北”史(“东南西北”,是市村瓒次郎对白鸟库吉所治东洋学领域的说法)。我猜想,如果那个时候他就有心写“中国史”的话,最终写出的,大概是类似日本学者的“东洋史”。这一超越传统中国历史叙事的新视野,不仅与他接触藤田丰八有直接关系,也与阅读那珂通世《支那通史》和桑原骘藏《东洋史要》之类著作密切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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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珂通世著《支那通史》(来源:douban.com)
特别需要一提的是“千秋壮观君知否?黑海东头望大秦”(其十二)这一联。据罗振玉《海宁王忠悫公传》说,他是在“其同舍生扇头读公《咏史》绝句,大惊异”,才特别注意到王国维的,“遂拔之俦类中,为赡其家,俾力学无内顾忧”。这件事情,他在《永丰乡人行年录》里再一次提到,只是加上一句“乡人(罗振玉)一见奇之,而观堂(王国维)殊不在意”(《罗振玉学术论著集》第十二集,359页)。为什么仅仅看这一联两句,罗振玉就大为惊诧?无非是王国维在东洋新史启迪下,已经注意到中外交通,把原本局促于中国一隅的眼光投向了欧亚大陆,这一点,显然呈现了这个年轻学者的大见识,也显露了这个未来史家的大格局,这才引起罗振玉的格外注意。

超越中国谈论历史,这是当时一个学术趋势。我曾经在《亚洲史的研究方法》这部讲义中说到,十九世纪以来,西洋人注重西域与南海,包括蒙古、中亚、朝鲜、琉球、东南亚与中国新疆、西藏、东北、台湾,也注意东西交通,包括古今东西往来陆路与海路,即所谓“丝绸之路”,也包括传教士东来的种种事业,如宗教的传播和知识的译介。而对中国影响最直接的日本学者也同样追随这个潮流,像那珂通世关注蒙古之学,藤田丰八精研西域南海,桑原骘藏熟悉东西交通。其中,作为日本东洋史学界这一趋势的标志性事件,是一九〇〇年白鸟库吉以《突厥阙特勤碑铭考》和《匈奴及东胡诸族语言考》两篇论文在赫尔辛基世界东方学会上宣读并引起轰动,这使得日本东洋学开始进入国际学术之林。注重中国的四裔,关注欧亚之间的交往,成了日本东洋学的时尚,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一九一七年桑原骘藏在《东洋史研究所感》一文中,就曾经提到他自己最关心的研究前沿:一个是张骞与西域,另一个是蒲寿庚与宋元东海的研究。前者涉及匈奴这一种族名称的起源、月氏与乌孙、大月氏迁徙中亚的时代与地点、贵山城的地点等问题,他列举了白鸟库吉与藤田丰八的争论;后者包括南宋末年提举市舶司的设立、福建的外国贸易船、阿拉伯人在中国,甚至还涉及聂斯托利教徒及烈、九世纪阿拉伯人提到的Kantou(江都,即今江苏扬州,一说安东,即今河北卢龙)港、广州的番人和番塔,等等,他提及了藤田丰八和自己的研究。特别是,他更提出需要深入研究的,是唐代与西域的关系,中国东北、朝鲜以及南洋的问题。他觉得,西洋人虽然厉害,但是往往也有纰漏,日本人完全可以迎头赶上甚至并驾齐驱。在文中他自负地说,法国的沙畹虽然号称欧洲汉学第一人,但却译错了《项羽本纪》“书足以记名姓而已”这句话的意思,也搞错了《三国志》裴注引《魏略》中所谓的“车离国”(《桑原骘藏全集》第二卷,539—548页)

显然,十九、二十世纪之交,无论是日本的东洋学还是欧洲的东方学,都在这些领域中彼此竞赛,而这些消息随着《支那通史》《东洋史要》等书的译介,开始搅动中国历史学的一池春水。虽然在那个时候,王国维还沉浸在对西洋哲学的兴趣之中,这些新见解还只是偶然所得,《咏史二十首》也可能只是兴之所至随笔而为,所以罗振玉才说王国维自己“殊不在意”,不过,这种年轻时代的刺激和启迪,也许,真的就是后来他转向历史学,并且和西洋、东洋学术前沿开始对话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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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振玉的甲骨文书法(来源:bing.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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