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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彦 · 成为一位伟大的观察者

 杨念亲 2023-12-08 发布于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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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刘希彦
若论雍容大度,初唐诗不及盛唐;若论哲思之深,又有过之。
林居病时久,水木淡孤清。
闲卧观物化,悠悠念无生。
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
徂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
——《感遇·其十三》
还是陈子昂的诗。病的时间久了,林中的流水和树木是多么的孤淡和冷清。用这种心境闲卧在床上,才能够观察到万物在大自然中的生灭转化,也才能去觉知幻化出万物的那个虚无。
何为“无生”?《道德经》里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此处的“无生”当作此解。在清净的境界里,方能觉知到这个世界“无”中生有的本质,方能看清“物化”之实相。
《易经》中有个讲法也能旁通:“寂然不动,感而遂通”,这个“寂然”不单单指内心的清净,更是不带有任何执见的超脱,这样才能感通万物,才有资格“仰以观於天文,俯以察於地理。”
《易经》是儒道二家共同的经典,简单的说,是关于如何成为一位伟大的观察者的学问。在这首诗里,作者便是这样一位观察者——诗里又说,草木刚刚生发,还未至丰茂,其实春天(震木)的能量早已过去,夏天(离火)的能量即将到达顶点。这里说的应该是阳历的六月,生发得晚的叶子还带着新绿,而夏至(阳历六月二十一日)已经快到了。到了夏至,天地的能量便已到达了顶点,草木的生长还未至全盛,而凋落的能量在无形中已经发端。——念及于此,诗人的心里难免感慨不已。
以有形知无形,以将至知未来,这正是儒道两家的功夫。草木的生发是可见的,而天地能量的转换是不可见的,以草木之微而知天地之大,还有比这样的观照更高级的诗意吗?论诗意,这首诗是胜过前面那首《感遇·其一》的,因为这里面有心境,有图画,托衷情之辞,说玄奥之理,这才是诗的况味。
陈子昂少年时期是个侠客,因为击剑伤了人,才弃武从文。数年之间便学遍了经史百家,又有过隐居山林,游仙学道的经历。后进士及第,在朝为官,颇得武则天的赏识。陈子昂这样的人物在古代的文人士大夫中是常态的,他们大多能文能武,参过天地大道,也历练过人情世故,深山和朝堂都住过,出世和入世的学问都具备,创作的文学作品自然不是现今的职业文学家可比的。诗歌的不可替代之处是为古人亲笔所写,亲口所唱,是得见古人真面目最好的途径,亦是历史文化的第一手资料,所以我们的文化自古以来独重诗歌。
“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荐士》)这是韩愈对陈子昂的评价。“高蹈”二字恳切,其诗的确是高理多而俗情少,而四杰的诗是市井的,性情的。所以四杰里没有陈子昂的一席之地。
再来看陈子昂的《感遇·其二》:
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
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
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
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
陈子昂的《感遇诗》共有三十八首,多涉及天人之理,幽哲之思,而诗之情味较少,所以传唱者也少。惟有这一首,有空谷幽兰摇曳随风之姿,又有美人行走于山间之态。没有一个字言及哲理,却又能让人得见造化之妙义。当一首诗足够的精微,又足够的天然的时候,天地的大道便已经住在里面了,又何须再用哲理去填充它。我们总是不满足于单纯的美,总想附加一点哲理在上面,这对于文艺创作者来说是危险的,常常是哲理有了,美却消失了。东晋的玄言诗便是这样,大多“理过其辞,淡乎寡味”(《诗品序》)以至于后人编文集都避之不录。
《感遇·其二》这样晶莹而静谧的诗,不但陈子昂没再写出第二首,就是在整个初唐也很难找到同类。初唐诗坛的风气太浮华了,太喧嚣了,他们在张扬个性的同时也张扬了太多不堪入目的丑陋,砸碎桎梏的同时也砸碎了宁静。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忽然意识到美和宁静并不是他们的敌人,烈日下的驰骋再过瘾,内心的渴望也永远是下一个清凉的树荫。——他们这才看见了刘希夷,这个不那么出名的诗人已经在洛阳城外的一棵桃花树下站了很久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
洛阳儿女惜颜色,行逢落花长叹息。
像是心里自然而然浮现出来的话,没有一个字是晦涩的。口语化的诗容易流于浅俗,但这首诗仿佛是从至深之处,从遥远的记忆里飘来的。洛阳城东的落花飞来飞去,落向了谁家?这一问已是千家万户,再问只能问向往来古今——
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
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
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哪里是伤春?万年松凋,沧海桑田,他的目光简直投向了整个宇宙,他心里装的是世世代代的人——古人已经不能再来城东赏花,而今人还要面对这满城的凋零——起手五行诗,三次提到洛阳城,刘希夷是多么的热爱洛阳,又是多么的热爱这个世界,可惜他只活了不到三十岁。再看这句如今人人熟悉的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虽是哀音,气息之畅达,音节之高朗,你能说这只是一句伤感的话?很显然,伤感已经变得不重要了,已被广袤的时空观覆盖了,被庄严的无常观覆盖了。
天宝年间孙翌编了一部《正声集》,把刘希夷的这首诗选了进去,认为是全集中最好的诗。可见是不是正声,不在其意,而在其气,在于作者心胸的广度。伤春之词,历来不知道多少,“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是北宋的宰相晏殊写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这是南唐后主李煜写的。纵然是宰相和君王之词,太感伤了,气也太浅,摇来荡去,终不及唐音。
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
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这首诗题为《代悲白头翁》。代人拟诗,或者说借他人之名发自己的感叹,这是常有的题目。崔颢的《江畔老人愁》,张谓的《代北州老翁答》,都是代老人感叹世事的。
所谓“寄言全盛红颜子”,其实就是老年人对年轻人的告诫,这可不是个好话题,通常不受待见。这几句诗我年少的时候就很爱读,因为不是倚老卖老的教训人,而是要年轻人可怜自己,真是有智慧,垂老一叹,劝诫便在其中了。看看这个风姿绰约立在花前的老人,就知道唐诗的贵气,何为“贵”,高者肯居下是贵,感同身受是贵。如果说什么“一寸光阴一寸金”,年轻人如何听得进去?
再者,伤春诗里极少有感伤男子容颜的,“伊昔红颜美少年”一句何其顺手,何其现成,情真意切的让你得见惊世骇俗。
公子王孙芳树下,清歌妙舞落花前。
一语重回当年,似仙境,似人间,不知是海上神仙岛,还是人间富贵家,此联可谓清绝也艳绝。
光禄池台开锦绣,将军楼阁画神仙。
一朝卧病无相识,三春行乐在谁边。
婉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
东汉光禄勋的池台,将军梁冀的画阁,这是用典。初唐的诗歌用典还算节制,到了晚唐就更密集了。有的典故有特别的含义,有的只是一种修饰,比如这里,无非是形容池台楼阁之富丽。但用典不等于堆砌,有时候是一种设色的需要。若改成“层层池台开锦绣,巍巍楼阁画神仙”,意思没有变,却少了一种历史的纵深感,也无法归向这样的结尾——
但看古来歌舞地,惟有黄昏鸟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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