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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 | 阿多诺《黑格尔三论》

 左莫 2023-12-12 发布于广东
一位学者曾犀利地指出:“尼采从内部颠覆了唯我论哲学,(他做到了这一点)仅仅通过传播它”。在此,形式和内容的辩证性张力达到了无以复加的戏剧高度。而如果我们将上述评论的意义和旨趣做一个标标准准的反演,我们便得到了阿多诺与黑格尔的关系:“阿多诺从内部保全了黑格尔哲学,仅仅通过批判它”。
对黑格尔哲学基本精神的忠诚,要求我们将辩证法从体系中拯救出来,进而拯救黑格尔哲学。但考虑到阿多诺重提这一问题的历史背景——一箩筐后黑格尔时代“为直接性招魂”的反动——我们不难品咂出其中“借古讽今”的意味。《黑格尔哲学诸方面》一文中,辩证法被描述为“本身不适宜作任何单一的定义”,但仍可被视为“客体与其自身概念之间的永久对立”,“将理性自身的批判意识与对象的批判经验结合起来的不懈努力”。这个版本的辩证法定义在外观上带有鲜明的前-哲学——具体说来,前《逻辑学》——的特征,从它的术语使用上(对主客关系的执着)判断,它属于《精神现象学》的一系列表述。但无论如何,扬弃给定物的神话(认识论)、揭除直接性的符咒(本体论),这是辩证法的功绩,正如其最深沉而根本的教义告诉世人的那样——“一切纯粹性,本质上都是其消失和失丧的过程”。对黑格尔而言,存有的基底无法被还原为单一的、固定的、自明的实体或原理——这是旧哲学以各种名目言说的终极对象——它是转变,是消逝,是生灭无定往来振荡的泡沫,这种对稳态的拒绝,直逼逻各斯之极限。“他刚开始的时候就停顿下来,然后努力继续,又重新开始,然后又停顿下来,说一会儿,又冥思苦想一会儿,好像总是缺乏恰当的词汇,而现在才最为确定地击中要害;它显得普通平常,并且又是无可比拟地适合,显得非同一般,但又是那唯一正确的一个;最本真的东西似乎总是应该最后才能被理解,而它已经在没被觉察的情况下尽可能完整地被说出来了。现在如果人们已经掌握了一条命题明白的意指,并且急切地希望继续前进,这是徒劳的。思想不是向前,而是转身向后,往往是围着那同一个论点,操着相似的言辞。但是,如果疲乏的注意力涣散而偏离主题,并在几分钟之后才猛然一惊回到报告上来,那么它就发现自己像受到惩罚一样被整个地扔到所有背景关联之外了。因为,借助于一些看起来无意义的连接,一些充分的思想慢慢地、谨慎地将自身限制在了片面性的点上,将自身区分出来,并卷入矛盾之中,这些矛盾的胜利的解决应该是最终将最为对立的双方强力克服,使之走向重新统一。从而,往往总是小心地接收前面的因素,在更深的层面上,以另一种形式提出后来的因素,后者更加分裂但同时又更加富于和解;最让人惊叹的思想之流,裹挟着,催促着,迸发着,时而分离,时而聚合,在某些地方踌躇犹豫,然后激动神往,势不可挡,勇往直前。”这则价值极高的时人评述被收录在了《晦涩,或者该如何阅读黑格尔》一文中,对我们理解黑格尔究竟说了什么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在此,内容和形式的辩证法又一次出现,言说的对象会倒过来感染我们言说它的方式,内容会反向塑造形式,内容就形式。黑格尔所抵至的,是“是”的奇点,是思与有所共享的最贫乏的开端;是逻各斯-符号化之先的空无标记,是一切言说被褫夺效准,却仍然渗出意义的巨大沉默,这决定了黑格尔那近乎癔症化的表达方式。但这绝不意味着辩证法是反理性、反逻各斯的神秘主义——尽管辩证法的确能够将我们从语言的暴力和规训中解放出来——恰恰相反,辩证法是理性的完成,是理性对理性自身的把握。在《启蒙辩证法》中,阿多诺和霍克海默揭示了理性是如何再度沦为神话的,这对看似冰炭不能同器范畴的亲缘关系远比我们想象的更为密切,只要——理性坚持将一切“吞灭”,还原为其自身,换言之,理性作为存有的“通货”,将一切化约到它的统治之下。这个均质、平滑而寂静的基础-总体主义王国,内部没有断裂、没有迂回、没有纵深、没有差异。理性成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神,和命运。而理性若要彻底同神话决裂,获得新生,就必须要戒除它的骄矜与狂妄,成为自反(思)性的理性,从“人是万物的尺度”的论断进入“人是什么”的逼问——理性的真实品格是谦抑的,它彻底地省察自身,并通过这种方式为自身奠基(自己给出自身,理性与自由的一体两面,自由的辩证法,参见《法哲学原理》。一个视角:从神话处赢获的自由、独立与解放,对给定物的反抗。)。在这样一种自我追索的过程中,理性势必与自身“拉开距离”,从而扬弃那种直接的、切肤的同一性,自我意识的结构已然蕴含着一种辩证性的运动——而理性就是这个否定/运动本身(这正是康德、费希特所错失,谢林所未能完满表达的)。在《经验内涵》一文中,阿多诺区分了黑格尔与自我意识(反思)哲学的前辈们,他写道:“在康德那里,哲学进行的是对理性的批判;一种某种程度上的科学意识、按照逻辑规则的诊断,被运用在作为知识的条件的意识之上——用今天的用语说就是'现象学’。康德所没有思考到的关系,即哲学的和批判的意识与被批判的和直接的对象之间的关系,被黑格尔洞悉并成为主题得到反思。”换言之,真正意义上的“理性批判”,既包含对理性(正题)的反思(反题),也包含对理性批判(反题)这一反思的反思(合题),“任何对物化的、分割的和异化意识的批判,若是单纯从外部树起与之对立的知识源泉,那么它都是无力的;理性的一种观念,若它想要从理性中跳出去,必须无可选择地服从理性本身的标准……反思思维只有通过反思才能超出自身;逻辑禁止的矛盾,变成了思维的器官:逻各斯之真理的器官。”这是理性的“普罗米修斯时刻”——殉道与牺牲,不是无意义的死亡,而是“在其所不在”的祭奠,是理性的自戕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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