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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西藏史(二百二十六)——血河东归路

 白发布衣cexroq 2023-12-14 发布于辽宁

原创2023-12-14 07:30·白发布衣的藏地读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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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喜马拉雅的小伙伴大家好,藏史德云社的老布,又来啦!

上期节目的最后,咱们讲到了唐蕃关系的回暖,到了唐德宗的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唐蕃关系从冷冻期复苏,两边的使臣开始穿梭互访,显得异常热络。

但这种朝堂上的热络,能不能代表边境祥和,太平无事呢?

答案是不能!

虽然唐宪宗元和初年的战争确实比较少,但并不代表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这种相对的平静,来源于唐蕃双方都无力改变战争局势,于是形成了一种“恐怖平衡”。这就像冷战时期的美苏对峙,暗中的勾心斗角一刻都未停息,双方都在积攒力量,等待一个石破天惊的机会。

从更广阔的视角上看,唐蕃战争陷入停滞,源于吐蕃的军事力量遭到了西域势力的牵制。

可能很多人都受到了《旧唐书西戎传》的影响,以为“蕃军太半西御大食,故鲜为边患,其力不足也。”

但实际上,史料中有明确记载的吐蕃与大食之间的战争非常少,真正牵制蕃军主力的人,有可能并不是大食,而是回鹘。

回鹘就是我们之前说的回纥。

这个游牧于北方的族群,在唐德宗贞元四年(788年),迎娶了唐朝公主后,表示“昔为兄弟,今为子婿,半子也。若吐蕃为患,子当为父除之!”

同年十月,他们又上表长安请改称回鹘,取“回旋轻捷如鹘”之义。“鹘”在古书里是一种短尾,青黑色,动作迅捷的鸟。

之后,回鹘汗国便在天山南北与吐蕃展开了长达几十年的血腥争夺,多次重创蕃军。

相比之下,大食远在帕米尔高原以西,吐蕃军队需要跨越崇山峻岭才能到达,而通向大食最便捷的道路,恰恰在吐蕃与回鹘的争夺区域。很难想象蕃军会弃侧后方的安全于不顾,倾其所有的于大食作战。

就算我们说的谨慎一点,在西部牵制吐蕃的力量,至少是回鹘和大食。

至于唐史里的记载,很有可能是河西走廊断绝之后,长安的史官根本不清楚西域的状态,因为大食强盛,便认为吐蕃军队都抽调用于抵御大食了。

实际上,唐史里也不是没有回鹘牵制吐蕃的记载。

《新唐书回鹘传上》里有段记载,元和六年(812年),宰相李绛劝说宪宗答应回鹘的和亲请求,他说道:“北狄西戎,素相攻讨,故边无虞,今回鹘不市马,若与吐蕃结约解仇,则将臣闭壁惮战,边人拱手受祸,可忧也。”

这里的“北狄”指的就是回鹘,而“西戎”指的是吐蕃。

注意这个时间点在元和六年,恰恰就是我们现在讲述的这段时间。

这个记载说明唐朝君臣心里很清楚,陇右的平静源于回鹘对吐蕃的牵制,因此他们要用和亲手段拉住回鹘,使其不能与吐蕃结盟。

其实,回鹘对吐蕃的牵制并不仅限于新疆,他们在河西走廊也对吐蕃施加了压力。

《资治通鉴》记载,元和三年(808年),“回鹘攻吐蕃,取凉州。”

有学者认为回鹘攻凉州的目的,在于缓解西域的战争压力,因为就在这一年,回鹘可汗可能在与吐蕃的交战中战死。[1]

关于凉州的战略地位,此前我们已经反复说明了。对于这次重挫,吐蕃上下极其恼火,吐蕃节度使甚至专门找了一群替罪羔羊。

这帮倒霉的背锅侠,就是生活在甘州的沙陀人

回鹘人不经意间扇动的翅膀,让命运的齿轮旋转了起来。

说起沙陀,其实我们以前也曾经反复提到过了,他们就是西域的“处月”。

这个生活在东部天山地区的部落,被为西突厥征服后,成为西突厥的属部,因此文献也称其为“西突厥别部”,或者干脆就称为“沙陀突厥”。[2]

在唐军征服西域期间,这个部落长期呈现不折服的属性。

他们一会儿联合西突厥、一会儿联合吐蕃,经常从各种猝不及防的角度冒出来跟唐军死磕。

屡遭重创之后,沙陀终于认清了形势,投到了唐朝帐下,协助唐军在西域东征西讨。唐高宗龙朔二年(662年),沙陀首领跟随薛仁贵征铁勒,因功被授予金满府都督之职。

金满州都督府在今乌鲁木齐市以东、吉木萨尔县以西的博格多山脉北麓的绿洲地带。

安史之乱爆发后,沙陀也应征东调参与平叛。

《资治通鉴》记载,哥舒翰守潼关之时,他帐下就有吐谷浑、处蜜、 思结等十三个部落的军队,其中也包括沙陀。

之后,沙陀首领朱邪·骨咄支因功被授予特进、骁卫上将军之职。他的儿子也在唐朝账下听令,因军功累积,官至金吾卫大将军、酒泉县公。

但随着安史之乱越演越烈,安西、北庭的边兵大量内调,吐蕃乘西域空虚之际,开始对北庭发动进攻。

一开始,沙陀人还站在唐朝一边,跟北庭唐军共同坚守,史载“沙陀部六千余帐,与北庭相依”。

但在抗击吐蕃的过程中,回纥人对沙陀横征暴敛。沙陀人不堪忍受,于唐德宗的贞元六年(790年),在吐蕃的诱导下暴动,驱逐北庭节度使杨袭古,并以七千帐归附吐蕃。

《旧唐书·吐蕃传》记载:“北庭之人既苦回纥,是岁乃举城降于吐蕃,沙陀部落亦降焉”。

随后在北庭的争夺战中,便以唐与回纥为一方,吐蕃、葛逻禄、沙坨为一另方,展开了多次血战。

由于沙陀人“勇冠诸胡”,吐蕃便将沙陀人从北庭迁往甘州(张掖),以朱邪·尽忠为统军大论,由此“吐蕃寇边,常以沙陀为前锋”。

从此后,沙坨部落这柄利剑,成了吐蕃帐下北挡回纥,东击大唐的重要盟友。

但友谊的小船也不是很稳当,投降吐蕃的沙陀,又面临了吐蕃的横征暴敛。

等到回鹘出其不意的拿下了凉州,身在凉州西侧的沙陀又成了吐蕃节度使眼中的替罪羊。他们认为凉州之败源于沙陀人救援不利,贻误了战机。

这时投降派的倒霉特质,就开始显现了。

吐蕃节度使担心沙陀族这头猛兽,万一再有异动,将会对甘州附近的局势造成更为恶劣的影响,便计划将沙陀人迁至河外(即今青海省境内黄河以南地域,当时为偏僻荒凉之地)。

《新唐书沙陀传》记载:“回鹘取凉州,吐蕃疑(朱邪)尽忠持两端,议徙沙陀于河外,举部愁恐。”

沙陀人也不傻,他们现在生活的甘州地区(张掖),是整个河西走廊水草最为丰美之地,大量的雪山融水,将张掖周边滋养成了膏怡之地,有“金张掖”之称。

河外地区的海拔超过了3600米,乃是苦寒之所。

这种巨大的落差,换了谁也不能答应。

况且,这些年每有大战,沙陀必是先锋。

绵延的战事,让沙坨损失了大量青壮,却没有换来的相应的报酬。战后所得,多被吐蕃瓜分,留给沙陀的都是残羹冷炙。

族群之间的联盟,有时跟公司非常相似。

老员工离职,不外乎两个原因,钱少了、心累了。

本就感觉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现在又让他们迁去苦寒之地受罪。

消息传来时,沙陀内部当时就炸了。

沙陀首领朱邪·尽忠对儿子朱邪·执宜说:“我世为唐臣,不幸陷污,今若走萧关自归,不愈于绝种乎?”

这话意思就是,我族世代都是唐朝臣子,无奈背叛唐庭,现在吐蕃要把我们赶去河外,我们干脆东入萧关重新投唐,不比亡族绝种强吗?

可见沙坨部落对南迁河外的抵触,已与亡族灭种并论了。

但东向投唐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从甘州(张掖)到凉州(武威)的距离只有二百多公里,道路非常成熟。当时凉州被回鹘占据,回鹘又是唐朝的盟友,似乎只要走到凉州就大功告成了。

但问题是吐蕃在凉州以西重兵云集,防备回鹘继续西进,根本不可能通行,更何况沙陀人还得带着老幼妇孺。

从甘州向北是巴丹吉林沙漠,要是几百人的小队伍倒是有穿越的可能,沙陀人举族东迁,走这条路就是去寻死。

剩下的只有向南一条路可以选择了,再加上吐蕃让沙陀南迁,走这条路正好可以迷惑吐蕃人。

在《新唐书》和《资治通鉴》里都记载了沙陀人的东归之路,“元和三年,悉众三万落循乌德楗山而东,吐蕃追之,行且战,傍洮水,奏石门,转斗不解,部落众略尽,尽忠死之。”

这段记载只有区区五十个字,但它背后是一场艰难的远征,一段血泪之路。

记载中提到了几个关键性的地理节点,“乌德楗山”、“洮水”“石门”

“洮水”就是今甘肃南部的洮河,源出于西倾山,在甘肃永靖县附近汇入黄河;

“石门”在郦道元的《水经注》里便有记载,位置在今甘肃大夏河(唐时漓水)中游,即今临夏县南面的大夏河谷地,因其“山高险绝,对岸若门,故得此名。”

洮河与石门相距不远,直线距离只有一百公里,但另一个地名就让人疑窦丛生了。

“乌德楗山”也叫“郁都军山”,在史料里通常是指蒙古国境内的杭爱山脉。

沙陀人不可能带着老幼妇孺向北穿越巴丹吉林沙漠,进入蒙古国的境内,更何况“乌德楗山”跟位于甘南的“洮水”、“石门”完全是南辕北辙。

因此,学者认为可能是唐朝史官的地理知识储备不足,将“西倾山”误写成了“乌德楗山”。[3]

“西倾山”位于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县,恰恰处于沙陀人要迁去的“河外”之地。再加上洮水正于发源与此山,而沙陀人东迁的路线,正是沿着洮河河谷向东。

搞清了几个关键地理节点,我们就可以给沙陀东迁画个路线图了。

他们应该在吐蕃人的命令下,从甘州南下,翻祁连山,经青海湖,渡黄河,一路向南,来到青海与甘肃交界的西倾山附近。

在脱离了吐蕃人的目光后,朱邪·尽忠带着族人沿洮河向东,出发时部落有“三万余众”。

但这种浩浩荡荡的大搬家,瞒不了太长时间。吐蕃节度使得到消息后,调兵四面围堵。行动迟缓的沙陀人只能不断分兵阻击,给父母妻儿争取更多的时间。

就这样,两军在洮河沿线上,边走边打。

封堵、突围、阻击、突袭的场景,每天都在上演,在血与火的挣扎中,沙陀人蹒跚着奔向东方。

每次留下来后卫部队,都是必死的任务,但没有一个人退缩。

沙陀战士抱一抱哭泣的妻子,摸一摸孩子稚嫩的小脸,带着世间最后一点温情,提刀上马,呼啸着冲向黑压压的追兵。

就像狂潮中一块孤傲的岩石,洒落点点浪花。

无穷无尽的搏杀,仿佛没有尽头。

但为了亲人能多走一步,没有一个沙陀战士投降,蕃军只有砍倒最后一个沙陀战士才能继续前行。

当走到卓尼县西部之时,沙陀人中了吐蕃的埋伏。

蕃军堵住了洮河的狭窄之处,沙陀部落到达时伏兵四起。

猝不及防的沙陀人被打得四散奔逃,朱邪·尽忠带着主力拼死突围,跳出洮河河谷向北逃走。被截断的沙陀部众,为了能拖住敌人,迸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

战马死了就下马步战,武器损毁就拳打、牙咬,两军士兵的鲜血汇成涓涓细流,染红了洮河的河水。

这场充满了悲壮和决绝的战役,堪称沙坨人的“血河之战”。

跳出洮河流域并不意味着逃出生天,他们在大夏河流域的石门沟里,再次遭遇绝境。

此时,前有老鸦关天险,后有吐蕃追兵,石门沟地形狭窄难以展开,沙陀人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

朱邪·尽忠下令竖起王旗,这面跟随沙陀人千里远征的王旗,因为担心蕃军的围攻,已很久没有打开了。

首领重树王旗的举动,震动了整个部族,各部头人纷纷聚拢在王旗之下。

看到头人到齐,朱邪·尽忠平静的对儿子朱邪·执宜说道:“前有天险,后有追兵,生死一博就在眼前。明日我亲自带队阻击,你带领部众向前,拿牙啃,也要打破关城。”

随后,他厉声说道:“明天起,你便是沙陀部的大首领,部族若亡于你手,万死难辞其咎!”

朱邪·执宜伏地大哭,要求承担阻击任务。

朱邪·尽忠怒斥道:“王旗与我共在,吐蕃才会上钩,此行以来,健儿沥血,今沙陀老幼皆为你的亲族,弃一人如弃父母,此后千钧重担在你肩头,何有小儿之状?!”

次日清晨,朱邪·执宜整顿族人准备出发。

当他来到伤兵营时,却发现没有任何准备,不由得大怒。

这时一个重伤的士兵对他说:“我们走不动了,但我们可以和吐蕃人一起死。”

朱邪·执宜面对这些血浸衣甲,决意求死的将士,只能深施一礼,对他们说:“诸位放心,前面就是刀山火海,我族也能突出生天”。

当他奔向关城时回头南望,只见王旗在猎猎西风中屹立不倒!

突破天险的沙陀人,一路向北,再次渡过黄河,接近了灵州(宁夏灵武)防区。朔方灵盐节度使范希朝得到消息后派兵接应,朱邪·执宜面对唐军时,即便是刚强如斯的他,也不禁痛哭失声。

他知道族人安全了,不会再有覆灭之虞。

回望这条东归之路,从出发时的三万多人,到灵州时“士兵仅剩二千,骑兵七百,杂畜及骆驼亦只几千。”[4]

折损率高达九成,堪称是步步沥血。

如此高的折损率,要说是血海深仇不过分吧?!

之后蕃军围攻盐州,沙陀举族上阵,身高超过车轮的男孩子全部参战,身体强壮的女子也带刀相随,一战重创蕃军,解了盐州之围。

但这条洒满鲜血的东归之路,为沙陀这个倔强的部落,带来重生的希望。

之后他们被安置在北方,成了唐军手中的一柄重锤。

《新唐书沙陀传》记载:“沙陀兵常深入敌阵,为诸军之冠。当时的首领朱邪·赤心所向,望风披靡,败军们经常说“我看见他心里就跟着了火似的!”

等到唐朝崩塌后,中原历史进入了五代十国的混乱期。

已成北地霸主的沙陀族,先后建立了后唐、后晋、后汉三个国家,李克用、李存勖、石敬瑭、刘知远,都是这次血河东归的后裔。

就连大宋的开国君主赵匡胤的父亲,也曾在李存勖的禁军中为将。

要是没有回鹘攻取凉州,可能就没有沙陀人的东归之路,也就不会有沙陀三国的建立。

这场由回鹘人扇动的翅膀,在五代时酿成了一场沙陀风暴!

我之所以要比较仔细地讲沙陀人,是想告诉大家,每个族群都有史诗,都有自己的英雄。

历史是很残酷的,能留下名字的英雄,能保留记忆的族群,他们都是幸存者。

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把这些弥足珍贵的记忆传承下去。

其实,中国历史从来就不缺好故事,只是没有人发掘而已。

这期就到这里,下期咱们来讲奋斗在外交战线上的白老爷子!

参考书目:

[1]、《唐代吐蕃与回纥在西域及河陇地区的军事角逐》_章鸿昊;

[2]、《沙陀汉化之过程》_王旭送;

[3]、《论唐代后期沙陀突厥东迁的四个问题》_艾冲;

[4]、《新唐书·沙陀传》_欧阳修、宋祁、范镇、吕夏卿等合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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