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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竹君的菜谱 | 若文·早茶夜读

 早茶夜读 2024-01-06 发布于北京

 

第1435夜


董竹君的菜谱

 文 / 若文

说起董竹君(1900-1997)这位生命跨度几乎与20世纪重叠的传奇女性。人们常常会对她作出两个简短的说明,一个是“从青楼卖唱到锦江女老板”,一个是“民国时期的娜拉”。其实,一个如此传奇的人物近百年的生命历程是无法用一两个标签就能概括的。

董竹君出生在20世纪头一年,一个上海社会底层的黄包车夫家庭,幼年被卖到青楼卖唱。董竹君人生的第一个传奇转变,是在此时认识了革命党人夏之时,从青楼逃了出来,前往日本留学并与夏结婚。然而,婚后生活并不美满,夏之时虽是革命人士,但其在四川家庭风气仍然非常落后,夏母打骂下人、虐待儿媳。董竹君做出了一个非常勇敢的决定,毅然放弃了督军夫人的身份,带着四个女儿,不顾一切阻力,与夏之时离婚,回到上海闯荡,走出了一条独立女性的革命道路,可以说这是董竹君的第二个传奇转变,也是最让人钦佩的。三十年代初,董竹君创办的纱管厂毁于战火。她没有放弃,继续创立了锦江餐馆,取得了不小的成功。那段时间,董竹君不仅要在鱼龙混杂的上海滩与各色人物周旋,还在暗中帮助共产党进行地下工作。抗战时,她为了躲避暗杀远赴菲律宾。解放后,她将毕生经营价值3000两黄金的产业捐给国家。文革中,她再次蒙冤入狱,依靠韧性熬过了那个特殊时期,这一系列变故可以看作是她的第三个传奇转变。晚年,在北京东城的四合院里她完成了自传《我的一个世纪》,也平静地走完了自己的传奇人生。
有人说“寿则多辱”,董竹君的长寿确实让她经历了更多的磨难危机。但她的受辱是从小就被时代环境所决定的,无论是贫贱的原生家庭、还是在青楼、在婆家,在与丈夫离婚时受到的舆论指责,在创业时小报笔下“风韵犹存”的“交际花”,蹲过国民党的监狱,又再度蒙冤度过了70岁的生日。无疑,董竹君从小就在遭受各种侮辱,但她没有妥协,没有被打倒,一直在战斗,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鲁迅在女子高等师范学校讲演《娜拉走后怎样》是在1923年,发表小说《祥林嫂》是在1924年。董竹君则是在用人生行动,真正回答了“娜拉走后”到底可以怎样,能够怎样?在一百年后的现代中国,女性的独立之路仍然漫长,面对的诱惑与障碍又有着不同的时代面相。进步的道路并不是线性的,“娜拉”面临的困惑仍旧摆在每一个人的面前。只有当一个人过了青少年再次阅读《娜拉走后怎样》,尤其是经历过社会毒打与婚姻现实,看到自己与身边人的种种故事,才可能真正明白“走后”意味着什么,自由与责任代价几许。无论是糟糕的原生家庭,还是不幸的婚姻生活,“出走”并不难,难的是“走后”如何生存。如果活不下去,堕落还是回去,其结果很可能不如当初。在就我个人近十年的经验来看,最让人痛心沉闷的,恰恰是看着某些朋友一开始选择了反抗与“出走”。又要眼睁睁看着对方无法真正走下去,不免自暴自弃或者妥协回来,那种惨痛不幸为鲁迅言中,而到底有多痛也只有当事者能够体会。董竹君的伟大正体现于此。
人一辈子很难有个事业,锦江餐馆就是董竹君一生事业的亮点。在《我的一个世纪》中她对经营餐馆的许多细节都有描写,那是她工厂关门全家众人要张口吃饭,面临“现实的生活与处境就如一把把尖刀,一条条的皮鞭,整天整夜,每时每刻,都向我的心肺、皮肉,每条神经钻刺着、抽打着”的绝望中杀出的一条路。做餐饮很难,可谓古今一理,今天想要加入这一“勤行”的人读起来也会有所启发。
当时,上海本地并没有多少川菜馆,董竹君的活动也为川菜传播贡献了力量。餐馆取名“锦江”就是因为成都素有“锦官城”之称,成都东门外的望江楼传说是才女薛涛栖身之地,所望之江就是“锦江”。她与薛涛同是青楼沦落之人,选择开一个川菜馆,也是婚姻生活对于董竹君人生的重要影响。正是结婚后她搬到四川生活多年,了解到川菜丰富的内涵,又是因为婚姻的不幸,她不得不独自担负起生活的重担,开创自己的事业。董竹君说自己创办锦江餐厅,不仅是纯商业赚钱,也是作为文化事业来经营的。人在成功后,常常会为自己当初讨生活的工作,附加一点“文化价值”。但董竹君所言并不是没有依据。在保留下来的各种资料中,我们都能看到在经营餐馆的同时,董竹君还发表了不少关于烹调的文章,并面向女青年做过关于饮食的讲座,可以视为她经营餐馆的外部活动。
在锦江餐厅开业一年后,董竹君在《健康生活》上发表的一篇名为《烹调术概要》的文章,字数不多但干活满满,她把经营饭馆的经验分为用火、调味、配色、刀法四章详细论述,可以看出她擅于观察思考,非常用心。比如当时做饭用火,煤就要分烟煤和白煤。烟煤易燃,容易过火。白煤无烟无臭,适合烹饪但不易点燃,最好搭配专门的泥灶,这是上上之选。其他如木柴火力容易分散,但价格便宜。电力和瓦斯当时价格较高,而且没有冲劲,对于爆炒来说有一定问题。调味上糖与醋,如同战场上的一擒一纵;醋又分酒醋与麦醋;广东酱油颜色较淡、味道平和,上海酱油色浓味甜,这些都可以视为当时社会生活的珍贵资料。
董竹君作为女性,对于菜品的美观有着独特的心得,并做出一定的创新。比如在雪白的燕窝中放一颗鲜艳的樱桃,在香酥鸭子四周点缀一圈蔬菜。这道香酥鸭子,卓别林到访上海时就在锦江餐厅吃过。红白喜事不同的宴会,菜品的颜色也要有所区分,以符合客人的心情。这种搭配心得,大概也是1937年抗战前夕在静安路基督教女青年会上董竹君分享的心得重点。董竹君被视为20世纪中国女权的代表人物,她出身穷苦很少大谈主义,多是在实干与细节上见真章,在自传写作上文笔也是简练朴素的,值得学习。董竹君还专门写文章介绍过一些特色的川菜,如“干烧鲫鱼”。川菜传统做鱼的方法很多,如葱烧、红烧、脆皮、干酥、清蒸。董竹君似乎想将川菜的每种做法,都在报纸上与读者分享。不过由于抗战的爆发,董竹君关于餐饮文化的写作也不得不中断。
董竹君的菜谱写作同样可以“引经据典”,讲干烧鲫鱼先引用了《孟子》“鱼,我所欲也”,引用《论语》讲中国烹饪是艺术而非科学,同样体现了作者的文化学养。菜谱的分享,既是为锦江菜馆做了宣称,同时也联络了读报有识字能力的妇女。在传统社会,女子长期以来就要担负家务做饭的任务,厨艺相关的付出往往又为历史所遗忘。即使偶有零星记录,也要依靠男性的文字记录。如明末董小宛对于饮食的才思,只能在冒辟疆所著《影梅庵忆语》有部分反映。传统女性发文著书,公开演讲的机会并不多。在风气渐开的民国社会,进步女性率先在做饭菜谱做出了成绩。近代以来,一个有趣的现象是许多进步女性,在学成后结婚,仍然回归家庭,忙碌于做饭洗衣和养育孩子的事务中。其中的原因非常复杂,但有一点很实际,就是在当下家庭智能电器普及之前,日常的家务劳动要远比我们今天想象的繁重。这就导致家庭内部,必须有人做出妥协与牺牲。赵元任的夫人杨步伟,同样在做饭劳动和公众传播之间找到了结合点,推出了最早的英文中餐菜谱《中国食谱 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女性烹饪技术的传播与交流,也是了解近代女性历史一个有趣的切入点。

本期编辑: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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