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子社交，花式偷情

作者：老谈

近日，《咬文嚼字》编辑部如期发布了“2023年十大流行语”，其中，“搭子”一词赫然在列。

有时候不得不佩服网友的才华，“搭子”生动体现了如今年轻人之间，微妙而复杂的社交关系：轻于朋友、重于同事，有共同爱好、无利益关系。

中国的文化是博大精深的，你以为网友的智慧就完整诠释了“搭子”的全部含义了么？非也非也，诸位也许想不到，“搭”这个字本身，竟还有如此多的用法。

即便是《咬文嚼字》杂志社也只是作浅尝辄止的解读，殊不知，“搭”字里其实暗藏了太多的学问。中国古人是如何解读“搭”的？以及，怎样含蓄而智慧地进行“搭子社交”的？

01

单就亲密程度而言，“搭子”都快赶上“铁子”了。但最古老的“搭”，却一点也不友好。

搭，是一个形声字，左形而右声，它表达的意思是“以手掌用力拍击别人”。

所以，如果诸位想对某人说“我想给你一个大鼻兜”，文雅些的说法可以是“搭面”（比如史书中写道，某宰相掌掴武则天的男宠，“搭面数十”）。

隋唐时期，“搭”甚至变成了徒手搏击术中的专业术语。譬如，《北齐书》有云：“有于军门者……则以力闻，常于并州市搭杀人者。”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有个到军门求见的人，平素以勇力著称，常常在并州街市打人杀人。关于“搭杀”的意思，不同的学者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说它是“搤杀”的通假字，“搤杀”即“扼杀”，用力掐死的意思。笔者不太认同这种解释，常常在大街上掐死人，这是要闹哪般？

总是在闹市里杀人貌似也说不过去，所以，我更加倾向于“搭杀”是一种搏击术语，隋唐时期，史书中类似的术语还有“批拉”“捽搏”等等词汇。

众所周知，传统功夫讲究点到为止。渐渐的，“搭”这个字，由“击打”变成了“架设”。

也就是说，“搭”是搭配别的词使用的。于是，在古语以及方言俚语中，它就有了无数种有意思的用法。

比如“搭讪”、“搭架子”（故意装腔作势的意思）等等词语，诸位应该都理解，这里略去不表。笔者挑选了一些相对冷门但好玩的语境以及用法，供大家消遣。

试问，“搭浆”是什么意思？

这个应该比较好猜，简言之，对于应尽之责任，不肯卖力去做，便谓之曰“搭浆”。

请发散思维，“搭流”该作何解？

友情提示一下，“搭流”的同义词比方说：“滥聊”、“闯棍”、“白相人”、“破落户”……一般人肯定已经看懵了，以上这些称谓，还有另一个人尽皆知的同义词：“流氓”。

“流氓”，产生于上海方言区，据说，最早来自于清同治二年时清政府发布的公文书。

这类人肯定已经存在几千年了。所以，各地的不同叫法，实则在说明“流氓”的不同特点。譬如，浙人呼之曰“滥聊”，言其无聊好游荡也；上海人称其“地棍”，言其横行于市也；而“搭流”的叫法，则是对“流”字的强调。流，有流动、移动之意，“搭着流”，是说这类人居无定所。

请继续听题。“搭头”该作何种解释？

显然，在大部分地区，它就是“多余的东西”的简称。宋元时期的文人，亦是这样用的，比如，在一篇古文中，有“开庆六君子，至元三搭头”的写法。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大宋开庆年间，朝廷出了六位股肱之臣，至元年间又出了三个没用的“废物点心”。

你说巧不巧，在有的地方，“搭头”是“头搭”的倒装用法，代表的却是“很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官员出行时，走在最前面的仪仗。然后，出于“讨彩头”的原因，民间将“搭头”特指为头胎出生的儿子。

以上两种用法可以说大相径庭，但这还不够全面。据说，“搭头”有时候还能作为男性硬件的俚语。

02

清代笑话集《笑林广记》里收录了一个叫《使搭子》的荤段子。

说的是，某夫妻夜晚行房，妻子嫌自己松垮，丈夫嫌自己疲软，于是，两人各自用自己的手指帮忙。

妻乃问夫曰：“老儿，你缘何在那里使搭头？”

丈夫对曰：“老娘，强于你在背地打后手。”

说完了“搭头”，请问，“搭脚”又是啥意思？

在古代，“脚”带着浓烈的性隐喻，“搭脚”绝不是啥好词儿。它的意思其实是，主人与家中女仆私通。

清朝的时候，苏州等地区称呼妈妈的姊妹曰“娘姨”，但同时，这也是对家中女佣人的称谓。譬如，鲁迅先生曾在文章中写道：“补了她的缺的是一个胖胖的，脸上有些福相和雅气的娘姨……”

很多“娘姨”有如下之特点：不裹脚、不善打扮，但胜在楚楚有致，如鲁迅文中之言，自有一种“雅气”的美。当时某些主人家，有专门好这一口的，与天足的“娘姨”私下发生关系，即被称作“搭脚”。

当时的吴地有谚语云：“娘姨弗搭脚，落里有绉纱马甲。”“落里”的意思是“何处”，“绉纱”是古代的纱织物，这句谚语的表面意思是说，家里有女仆却不与之私通，便不能让人家得到绉纱制成的坎肩了（按照习俗，凡是与女仆发生关系，必赠之以坎肩）。此谚语明显有架秧子的嫌疑。

我相信，如果各位不知道“搭脚”的意思，可能压根看不懂这一则谚语。

另一个表达男女不正常关系的，与“搭”有关的词，比方说“搭识”。《醒世恒言》里写道：“见吴金老婆像个爱吃枣儿汤（笔者注：枣儿汤，也有大学问。枣，俗称“疙瘩”，与“勾搭”谐音）的，岂不正中下怀，一路行奸卖俏，搭识上了。”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搭”这个字，实在太百搭了。同理，“子”这个字眼，也有很多解读的空间。那么问题来了，“搭子”又有什么特殊涵义？

诸位可能又想不到了，在古代笔记中，“搭子”代表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

笔记中写道：“京师妇人美者谓之搭子。”

解释一下这句话，因为“女”字搭上“子”字，也就是“好”，《说文解字》云：“好，本谓女子，引申为凡美之称。”所以，“搭子”就是“好女”的隐语。

在某些地区，也有称呼美女为“合子”的，表达的亦是类似的意思（将“女”和“子”合起来）。

下面，请充分发挥想象力，继续回答这个问题：试问，“丑女”用什么字代替？

答案是数字“七”。“七”比“女”少了右下边的一撇，意为女子有缺陷或者不足，潜台词就是女子容貌丑陋，即“七字不成女”也。

在今天的某些地区，“搭子”特指为“在一起打牌的人”。举例说明，现代作家在其小说里如是写道：“这是两人一直以来的规矩，出去做搭子时，一家负责摘牌，一家负责赢钱。不能两人都赢。”

以“牌友”为起点，引申出“搭档”，然后，又形成了“轻于朋友、重于同事”的社交关系。最后这一项，恐怕便是网友的发明创造了。

03

“搭子社交”在今天是一件新鲜事物，满足了年轻人多样化的需求，以及，减少了他们不必要的社交成本。

但在古代，“搭子社交”何其难矣。中国古人安土重迁，不轻易迁徙，就像费孝通说的，“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古人的社交通过等级和人情两种力量维系。

人情就代表是“熟人社交”；等级或者曰规矩，则让人与人之间，尤其是异性之间的交流，变得异常艰难，毕竟，“沾衣裸袖便为失节”。

另一方面，等级和人情的力量，又是极具生命力的。清朝人写的一部小说中，女主人公留过洋，周游过世界，还能以英文公开发表演讲，但就因为被陌生人换了衣服，又不得不嫁给对方。小说中写道：

贞娘自忖：“他替我换衣服的时候，我身上的肌肤被他搎（注：搎，摸索之意）殆遍。这真所谓天假之缘，我今生今世若不嫁邓郎，断断不能嫁他人的了。”

即便到了清末民国时代，对于爱出风头的女生，社会总体也是相当看不惯的。有人还专门编排段子，讽刺当时“装束不宣”的女学生。

话说，孙悟空下界捉拿铁扇公主，看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头顶上梳着一个时新的髻，身上穿着军装，在九曲桥边踱来踱去”，悟空以为是铁扇公主，作势要打。

那女子叫道：“我是个女学生，现在充当女国民军，谁敢近我？我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悟空知道错了，便又去妓院寻欢作乐，碰到一群妓女，于是上前搭讪。那群女子怒道：“你当我们是何人，我们乃是女学生，你眼睛也没有睁开。”

孙行者委屈地道：“女学生的服装怎么和妓女完全是一样的呢？”

因为打扮时髦，便被说成是娼妓，在如此不友好的环境下，古代的陌生男女如何进行“搭子社交”，如何找“床搭子”？

还真难不倒智慧的古人，古代男女想要偷情，譬如，以枕头作为“只可意会”的信物。

君不见，《西厢记》里，红娘正是抱着鸳鸯枕，送崔莺莺与张生相会的；君不见，《大宅门》中，妓女杨九红想见白景琦，恰恰也是先让大茶壶送去的枕头套……

枕头，本来并无情趣，不过很平常的助眠工具，正如《金瓶梅》里写的：

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

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用钱。

和结发之妻当然了无情趣了，但若是“床搭子”送来的枕头，那就另当别论了。正所谓：“半欹犀枕，乱缠珠被，转羞人问。”这该是何等美妙的画面。

除了提供意乱情迷的画面，枕头转眼间又成了床笫之欢的重要道具，唐朝诗人写道：“女伏枕而支腰，男据床而峻膝。”

今天的“搭子社交”信奉的是，在别的方面互不干扰的前提下，双方共同度过各自满意、相对舒适的时光。

用一个小小的枕头，古人相对得体地实现了这个目标。这是“搭子社交”的一小步，又是人际关系进化、情感升华的一大步。

参考资料：

1. 徐珂著：《清稗类钞》
2. 姜雪婷：《古代徒手搏击史料校考》
3. 王红宝：《清代笔记小说俗语词研究》
4. 晁瑞：《<醒世姻缘传>方言词研究》
5. 邹勇：《清末民初小说中的“新女性”研究》

作者：老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