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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宁先生:从语言战略角度看信息时代的语文教育

 一中大语文 2024-01-11 发布于福建

作者简介

王 宁,北京师范大学资深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字训诂学、汉语语言学和语文教育。

从语言战略角度看信息时代的语文教育

王 宁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提 要 语言文字在信息时代具有了影响全民和全局的战略意义。提高基础教育阶段的语文教学质量,发展国民的语言能力与思维素养,是实施语言文字战略的前提。要改变语文教育在目标、内容与方法等层面存在的滞后性,适应信息时代对语文教育的要求,就必须努力推进语文教学建设。当前的关键之点是理解和落实《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提出的“语文核心素养”课程目标,以及“学习任务群”课程组织原则。语文核心素养是由语言建构与运用、思维发展与提升、审美鉴赏与创造、文化传承与理解构成的整体,综合体现在学生的思想面貌和精神状态、知识结构和语言能力等多个方面,包含强烈的人文性;学习任务群是教师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创造性地组织教学的教学原则,要求以学生的自主学习为前提,让学生自己去完成学习任务,在实践中获取知识、增长能力、养成和提升核心素养。语文课程建设还必须有理论建设做支撑,建设契合汉语汉字特点、具有中国特色的语言文字知识体系已是刻不容缓。

关键词 信息时代;语言文字战略;语文教育;课程建设;语言文字知识体系

一、信息时代与语言战略

战略,指决定全民、全局或全程的宏观策略。说社会语言问题的管理规划具有战略意义,不深想还觉得有些夸大。语言是人类交际的工具,为所有的人服务,存在于每个人的生活中。对个人来说,它与生俱来,是人生存的必须,并没有什么“战略意义”。在中国古代,语言文字被称为“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在上层文化中起着至关紧要的作用。周代的“采风”、秦代的“书同文”、唐代的“字样学”等对语言文字的管理,还是受到重视的。不过,中国古代的书面语只被少数人掌握,语言文字的管理仅限于宫廷,一直傍文人而行,为官宦所用,涉及的面不广泛,也不会影响全民。1911年推翻帝制,1919年开始新文化运动,有识之士认识到“唤起民众”对制度改革的重要意义,于是开始了文化教育的普及,语言文字不再是少数人的问题,对国家走向民主具有了更为广泛和深刻的意义;但教育普及的问题当时并没有解决,语言文字面临的突出问题是汉字存废之争,又成了一个不但远离广大人民群众甚至脱离现实的问题。1956年后,汉字拉丁化改革暂停,国家实行简化汉字、推广普通话、制定和推行汉语拼音方案三大语言文字政策,对发展教育、普及文化起了很好的作用;国家成立了语言文字管理的专门机构,国家的语言文字管理也走到了立法的层面。这时尽管语言文字问题受到了较为广泛的关注,但是说它具有战略意义,似乎还有些牵强。毕竟文化问题比之制度改革和经济发展还是要滞后一些,何况文化建设的第一要义也还轮不到语言文字。

20~21世纪跨世纪的这30多年,全世界进入信息社会。在信息社会里,首先是计算机进入了工农业生产和科技发明领域,使这些部门的自动化达到一个新高水平。其次,与数字化技术紧密联系的互联网发达起来,成为跨越时空贮存和传播信息的主要手段。信息技术参与了人类的各种活动,包括人类的精神活动。越来越多的文化、艺术、教育成果,加上了声光电的介入形式,由计算机来设计、操控、展示。今天在网络上传播的信息,就广度而言,不再仅由政府机关与管理机构发布,而是大众共同参与,人人可以在此发声,人人也可以由此听闻;就地域而言,不局限于一个国家,而是覆盖全球,瞬间传播千万里;就深度而言,政令外交、军事行为、商业交易、股票行情、奇闻秘史、生活民俗……在一定范围内都可以足不出户而撷取;就久暂而言,纸质的几千年的历史记载,本来藏之国府,能够看到的人很少,现在历史文献上网直面现实,而眼前的新闻进了网络也就马上成为历史。任何已经输入的信息要想存留,不过瞬间;而要想消除,也只需弹指。可以说,在信息社会,很多事业的优劣成败,都要取决于信息传播的信度和速度。

语言文字作为人类思维的外化形式,也作为人类交际的工具,原来只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但在信息时代,它与信息工具融为一体,形成了人机对话,在社会发展中无所不在,而且直接被感受到、观察到,这时它便无可否认地具有了影响全民和全局的战略意义。难怪自20世纪90年代起,国际上已经把各种语言在互联网上覆盖文本信息的比例,看作国家民族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指标,把语言文字传播的广度和信度作为一种“软实力”的表现来衡量。

二、语言战略与语文教育

在网络世界里,语言文字编制的文本,决定了很多“大事”,但在网络空间里,发出者和接受者是两不相见的。计算机里的文本也不是人“写”出来的,而是编码转换出来的。语言文字脱离个人不胫而走,极易使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作为交流思想工具的语言文字更多地属于机器。当计算机中的海量信息冲击着人们的生活的时候,人对计算机技术的依赖越来越深,必然会滋长数据万能论和技术决定论,在不经意之间会认为,语言文字应用和管理战略意义的实现,是信息工具也就是机器赋予的,而忽略了传递信息的载体——语言文字,原本是人类世界的产物。

可以想一想,当今的一切创造,真的是计算机自动带来的吗?如果没有人脑的支配,计算机能够自动聚合信息资源,又从中产生出应有的结论来吗?数据只有发生有序的关系才能从中发掘出新的信息,而那些使海量数据有序集合的思维是人的思维,电脑程序是人脑编制的,而人是用语言思维,也是用语言表达的。这就产生了一个必须回答的问题:当语言文字作为信息载体参与甚至决定了很多国家和世界大事的时候,我们需要什么样的人来创造信息传播的最佳形式?又需要什么样的人来掌控网络世界的健康发展?回答是:掌控信息技术的人,不能没有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和把握语言文字的素养。而维护网络世界的健康发展,光靠技术的掌控是做不到的,关键在于提高全民的道德修养和语言文字素养。

信息技术可以不管语言文字的载体规律,只靠海量的大数据就能控制信息和挖掘新信息吗?海量数据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排除例外和个别,归纳出相关的结果,因而也具有一定程度的可靠性。但是,这样得出的结果即使具有可视化效果,难道可以得知其中的逻辑从而解释其原理吗?一种只靠结果检验而不能论证科学原理和过程合理性的结论,在基础数据发生变化的情况下又该如何改进?拿中英文的机器翻译来说,汉语的很多文学文体对英语来说,有大量的不可译性,再大量的数据,语境所决定的言外之意以及汉语完全不具有外部形式的意合法,机器依然对付不了。只把握技术而对母语无知,如何与机器去对话?

网络是把双刃剑。我们可以看到,网络暴力危害着社会的稳定和人民的安全,它采用的主要手段是语言暴力。伪信息因为造伪的不负责任,比真信息传播的速度还要快,很多人不能或不予分辨。一个合理的语言文字规范千难万难制定出来,是为了保证沟通时的信度,被网络上的自造词语、乱用代号一冲击,立即面貌全非以至形同虚设。我们在接受优质的文学艺术和丰富的各科知识体系的同时,也在接受浮躁粗俗、急功近利甚至污言秽语。对于网络培养起来的相当一批人,沉思、反省、回顾、总结等这些使人们增长智慧、减少损失的思维活动,已经不复存在了。语言战略不仅仅是国家管理机构、政令发布机构和制定规范标准的专家等少数人的事,它的另一端——也是更重要的一端,是使用语言文字的全体民众。如果民众的素养跟不上网络发展的速度,不懂得如何利用信息技术的成果来推动社会进步,而让它产生负面的影响,就会酿成很多的不良后果。再说,那些创建规范、提出规划、发布政令的少数人的语言文字素养,难道不是更重要吗?

理解、交流、分辨、思考,是网络时代每个人都需要做的事,而解决这些问题,不是首先应当从语言和思维的素养问题着手吗?只要想到了这一点,语文教育与语言文字战略的交集便跃然纸上——很显然,语文课程对提高语言素养和思维能力,肩负着最重的任务。只有教育,能够使全民素养的提高有一个好的起点,在人人都必然会接受的基础教育里,提高人的语言素养和思维能力,比之人们走入社会以后再来纠正那些弊端、制止那些恶习、整治那些混乱、惩罚那些违法,前者事半功倍,后者难以奏效。

三、语文教育适应时代的滞后性

语文教育与语言文字战略实施的交集是由语文课程的特质决定的。语文课程是一门学习祖国语言文字运用的综合性、实践性课程。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但是我们的现状是怎样的呢?互联网的普及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就已经悄然而至,但我们对基础教育语文课程适应信息时代的推进,相对滞后了二十几年。

这二十几年,虽然“素质教育”的问题已经提出,但应试教育积习难改,文理分科的影响,使文科生逻辑思维退化、理科生人文情怀丧失,而信息时代最需要的是文理兼通、既有理性又不乏仁心的人才。

这二十几年,信息技术打破了经验性的知识传递,年轻人不必完全依靠教科书,也不必忍耐老师和家长的絮叨,就能从手机和电脑中获得很多有用的知识。但是我们不少学校的语文课还在搞知识点分布,死记硬背语法教条,高考大量刷题,作文画出模板,汉字教学采用笔画书空,连笔顺都要背。而信息时代需要的不是死的知识点,而是懂得解决问题的时候如何寻求有用的知识,并能够从网络上的海量知识中分辨出哪些是真学问,哪些是伪科学。

这二十几年,当信息社会要求人们具有创新能力时,思维能力的发展是首要问题。会“想”,对发展语言能力来说是最重要的。语言是人的思维工具,也是思想的直接现实。而人如果不能积累和丰富自己母语的词汇,也就必然带来思想的贫乏;如果不能有逻辑地运用母语去表达,也就证明思维的混乱。但是语文课却抛开思维,平行而孤立地去构建听、说、读、写训练,把这4样分解了的行为当成一种技能设计每堂课。其实训练的不是创造性思维以及探究真理、认识和改造世界的能力,只是应对考题、制造高分的熟练程度。信息时代已经创建了学生自主学习的很多条件,可以让他们在综合的语文活动中增长智慧,提高思维水平,建构自己解决问题的能力,但是喋喋不休的重复灌输、几十上百张的考试卷子压得学生不会想事儿,并非个别现象。

这二十几年,语言文字与信息技术渐渐融为一体,中国的信息走向全国以至全球,这是要用汉语、汉字传播的。信息技术可以国际化,但自然语言没有全球标准,每一种都是独有的、不可取之域外的。语言文字有着强烈的民族性,汉语属于以音节为单位的词根语,汉字相应地成为“表意-音节”文字,在运用取之域外的信息技术时,汉语、汉字的特点绝不能被忽略,这一点在信息时代更为突出。但是,语文课的语言知识体系主要是附会印欧语言的语法,当时的语法以结构主义为主,排斥语义,而负载信息的是含有思想情感、富有文化、凝聚美感的话语。在语法因为难以解决应用问题被“淡化”后,语文课程找不到适合汉语的知识体系,又变成强调“感悟”,排斥理性,学生的阅读理解、表达交流能力的提升,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叶圣陶先生老早就说过,语言文字的运用“是现代公民必须具有的一种生活的能力”(叶圣陶1942),而信息时代面对越来越复杂的生存问题,又有多少人能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千钧分量?

…………

上述这些问题,并不是只在过去的二十几年中存在,有些问题是语文教育原来就有的;也不是说,这二十几年只有问题没有成就;更不是说,所有的人对所有的问题都没有觉察、没有改进、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而是说,信息时代的到来比工业化时代的到来更加悄然无声和迅猛异常,而教育的作用是滞后的,教育的改变也只能是柔性的。这些问题产生的后果,我们思想准备不足,没有及时觉察到它们的危害,而等意识到了,扭转它们也需要一定的时日。少数人敏锐地觉察到,先行改进了,但广泛的影响也难以马上形成。但是我们必须知道,在信息时代,对全民素养的渴望和对人才质量的要求与现存问题的矛盾会日益加深,如果现在我们还不及时改进,还在观望甚至抵制,给各项事业带来的损失,是很难估量的。

四、语文教育与语文核心素养

推动语文教育发展和语言战略实施,当前的关键之点,是理解和落实“语文核心素养”这一新的课程目标。语文核心素养是学生在积极的语言实践活动中构建起来,并在真实的语言运用情境中表现出来的个体言语经验和言语品质;是学生在语文学习中获得的语言知识与语言能力,思维方法和思维品质,情感、态度和价值观的综合体现。课程标准对语文核心素养的概括,是适应信息时代培养高素质人才的需要提出来的,这里不妨对它的内涵和内在逻辑做一点更具体的解释。

第一,语言建构与运用。指的是对自己母语的建构能力和运用能力。建构,指的是建构自己的心理词典和健康语感,建构语言单位来表达思想。没有建构能力,就没有准确、有效的运用能力。语言建构与运用是由语文课程的特质决定的,是语文学科独特的课程素养,也是其他素养要素的基础。

第二,思维发展与提升。思维发展,指的是思维类型(逻辑思维、形象思维、实证思维等)的全面发展;思维提升,指的是思维品质和能力程度的增强。解决思维发展与提升的问题,和解决语言建构与运用问题不可分离,是同步的。任何学科都要培养思维能力与品格,但语言是思维的工具,又是思想的直接现实,是思维的外化形式,一切学科培养思维能力都以语言为载体。所以,语文是实施其他学科教育的基础,覆盖一切教育内容,也可以与任何学科结成联盟。

第三,审美鉴赏与创造。审美是认知的高级阶段,美的追求是人类创造的动力。如果我们把审美界定为正确的价值取向,可以说任何学科都面对审美问题,语文与艺术则是审美的专门化。语文审美是针对言语作品的审美,在这一点上,语文与艺术具有分工关系。不过,语文课程中的审美不仅仅是文学作品的审美,还包括对一切自然存在与精神产品的评价与鉴赏,特别是对高尚人格的敬仰、尊崇和向往。形成正确的审美意识、高雅的鉴赏品位和积极向上的审美情趣,是语文课程在各种教学环境里都需要注意的问题。

第四,文化传承与理解。语言文字是文化的载体,它本身也是一种文化事项。很多学科都要面对文化问题,尤其是历史和艺术,但语文学科是以口语和书面语来负载文化信息,它是传播文化、理解文化和建构文化生活的基石。自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课堂、进校园的问题提出后,很多问题也都相应提出。首先,文化传承不是复古,更不是照单全收,需要的是分辨能力,只把适合今天的优秀文化加以弘扬和发展。其次,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发掘和理解才能产生热爱与自信。再次,文化传承和理解需要懂得历史,还要有文言文的阅读能力,这些都是语文课需要刻意培养的。复次,传承本国文化和理解、借鉴不同民族优秀文化的关系,也需要处理好。

语文核心素养是一个整体,上述4个方面是分不开的。它综合地体现在学生的思想面貌和精神状态、知识结构和语言能力等多个方面;正如前引叶圣陶先生所说,语言文字的运用是人们必须具备的生活能力,它涉及个人在社会上的生存之道,体现了个人与他人的关系、个人与整个社会的关系,所以,这个“工具”已经包含了强烈的人文性。语文课不是“器”,而是“道”和“器”的结合。当语文老师通过教学精心启迪学生的语言能力,增长学生的思维能力,帮助学生理解和传承民族文化,形成正确的审美意识、高雅的鉴赏品位和积极向上的审美情趣的时候,他们是信息社会语言战略实施的重要成员,他们站在提高全体民众语言文字素养的第一线。一个国家的民众,在基础教育阶段,接受过以养成和提升核心素养为目标的语文课程,不但能打好语言文字修养的基础,也奠定了终身学习的基础。人们在走入社会,站在任何一个工作岗位上时,就会带着对自己母语的正确认识和使用自己母语的合格能力,保证和推动社会语言生活健康,成为信息安全和信息技术迅速发展的推动者和维护者。

五、新目标体系下的语文课程建设

人们喜欢用“改革”来称谓一种教育教学的推进,其实这不是一个很确切的表述。课程是不间断地进行着的,没有间歇。语文课程要用汉语书写的文本作为资源,要在阅读与鉴赏、表达与交流、梳理与探究这样的语文活动中养成和提高学生的素养,课堂教学是它的主要形式。这种周而复始的实施不可能有颠覆性地改变。所以,一线的教师听说“教学改革”会心生反感,以为又是在“折腾”。其实,要想更好地增强教学的效果、适应时代的要求,我们真正要做的并非改革,而是建设。

首要的是思想建设,也就是对一些关键问题不断调整自己的思想认识。新观念的提出,不是某些人的“空想”,而是形势的发展冲击了旧有的定势,推动了教学自身的创造,既然已经有先行者向前迈步,就需要在实践的基础上总结和发扬。以普通高中为例。《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2017年版2020年修订)》(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20a)除了概括出语文课程的核心素养外,还提出了学生自主学习和“学习任务群”的课程组织原则,这是课程标准颁布后讨论较多的问题,也恰好可以说明思想建设的重要。

养成和提升语文核心素养,必须调整现有的教学方式。对于老师们创造的情景教学、以问题为中心的专题教学、群文阅读教学等,课程标准在先行者实践的基础上总结为“学习任务群”。顾名思义,它是以学生的自主学习为前提,让学生自己去完成学习任务,在实践中获取知识、增长能力、养成和提升核心素养。在这个思想支配下,课程发生了3个明显的变化:第一,把以知识为中心(强调烦琐的知识点分布)、以技能为中心(听说读写分解训练),变为以发展素养为宗旨。第二,把以教师灌输为主,变为教师导引下的学生自主的语文实践。学生的自主性是任务群的灵魂。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不是靠教师灌输就能够生成的;学习任务以“活动”的形式展开,是为了凸显学生学习语文的根本途径——在教科书和教师引领下自主的语言文字运用实践。在任务完成过程中,学生可以自主选择素材,按照个性寻求提高的途径。第三,把与语文生活剥离开来的抽象的、符号化的学习活动,变为在实际情境中进行的综合活动。任务群的课程组织原则,首先需要情境的真实性,也就是涵盖高中学生生活、学习和日后工作所需要的各种语言活动类型,关注语言文字运用的新现象。综合活动指的是阅读与鉴赏、表达与交流、梳理与探究这3种语文活动,而不是脱离课堂、脱离语文课程特质的“社会活动”。将语言学习素材与运用范例、语文实践的话题与情境等内容,放入学生为主的综合任务中,通过解决实际问题、完成任务,逐步形成素养。

学习任务群不是一种教学模式,只是一种教学原则,老师们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创造性地组织教学。它是在思想建设的基础上,总结了老师们已有的创造,提出的一种原则建议。其宗旨在于把孩子培养得更聪明,让他们爱动脑筋,有个性地发挥自己的才能;让他们产生批判性思维,有分辨力,不盲从,这正是信息时代青年最需要的思维品质。我用3句话概括我们希望任务群达到的效果:从学生的所思所想出发,用学生的能思能想引导,达到学生的应思应想。同时,它也给老师们发挥自己才能留足了空间。我们反对用一些模式让老师们照猫画虎地模仿,或设置一些框架束缚老师们手脚,限制老师们按照不同情景发挥自己的才干。课程标准实施初期,我们编写和推荐了一些任务群的教学案例,不是为了让老师模仿,而是为了展示任务群的可行性和多样性,用实例解释学生自主学习和以素养为目标的精神,引导教师在思想建设的基础上,进行适合自己的课程建设。

教学的建设,首先是思想的建设、理念的更新、经验的积累,面对不同的学生、不同的情境、不同的意外事端和细微的动态,教学永远是创造,也必须是创造。建设,是在原有基础上经过反思的调整更新,添砖加瓦,而不是用颠覆性的口号来建造“新模式”,用一种教学定势代替另一种教学定势。

六、创建适合汉语的语文教学知识体系

语文课程建设,不只是思想建设之后的课程建设,还要有相应的理论建设做支撑。语文学科是一门交叉学科,涉及语言学、文学、教育学、心理学等方方面面的理论问题。如果这些理论问题研究得不深入、不透彻,即使有了思想建设为先导,教师的行动也将存在盲目性和随意性,实际的教学效果也是堪忧的。事实上迄今为止,语文课程与教学研究还有很多理论问题缺乏学术共识,这里我只从自身学科专业上谈一个必须提到日程上来的问题,那就是语言文字知识体系的建设问题。

我们反对排布知识点的教条主义教学,反对以知识为中心、把知识当成终极目标的语文课程,但并不是否定知识的作用,更不是说,提高能力和素养不需要知识。语文课是一门以“语言文字运用”为特质的课程,语文核心素养最关键的一条就是“语言建构与运用”,所以,语言文字的知识是首先必须具备的。我们说在信息社会知识可以在网络上找到,但适合语文教学的知识体系能找到吗?我们一再提出提高语言文字运用能力必须语理和语感并重,有语理指导的语感才可能是理性、健康的语感;而形成了语感,母语才能应境而用、应时而用,成为人的素养品质的一部分。既然如此,就必须有切合汉语事实的语言文字知识系统,否则老师们想在语理上下功夫但无据可依,虽已经淡化了语法,仍然留恋教语法的可理喻性。教材想要从文本的理解中抽绎出一些有用的语言规律来提升理性,也只能仍把名词、动词、形容词等等做成“小模板”,单摆浮搁地放着。

20世纪50~60年代,语言、文学分科,语言学界给语文教学提供的是“汉语语法暂拟体系”,80年代修订为“语法大纲”,这两个体系都是借鉴西方语法并尽量考虑到汉语事实的基础上产生的。除此以外,语言学界并没有再行提出适合于语文教学的语言文字知识体系。近年来,汉语的研究已经有了很多拓展,针对语文教学的研究也有很多成果,但《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中华人民共和国教育部2020b)提供的语文知识,仍然是词类和句法功能为主,并没有吸收这些新的成果,也没有提出语言文字知识体系的建设问题。

世界语言之间有相通的地方,也就是具有普遍性,因此才能实现相互翻译、相互学习、相互交流。但是,语言更具有强烈的人文性,每一种语言都有自己的特质,这种特质与民族文化密切相关。对语言特质的关注,现在已经被更多的语言学研究者重视。汉语的特点已经成为语言学界的共识,但以母语运用为特质的语文课程,几乎没有关注到这个十分重要的问题。语言文字教学的知识体系必须适应汉字汉语,要承认语言和文字都是一种符号系统,汉语词汇系统和汉字系统是有数理符号特性的,但它们本质上是人文符号,是负载思想和意义同时含有民族文化内涵的人文符号。没有适合汉语的语文知识系统,就不可能形成中国特色的语文教学理论体系。举例来说:

汉语特质产生的特异性,表现最浓烈的地方是词汇的建构与语义的内涵。语文课程面对文本的理解和词汇的积累,是最需要汉语词汇和语义知识的。

汉语词汇和语义的规律离不开汉字,汉字与拼音文字不同,它不是口语的复写或转写,而是直接参与了词汇的演变、发展,直接影响汉语词汇的识读和讲解。

语法对汉语来说不是没有用处,但是作为词根语的汉语,即使可以借鉴印欧语,也必须有语义的介入,才能避免削足适履。

汉语的特点还有一点是印欧语完全不具备的,那就是由于单音节语素和声调带来的重韵律的特点。汉语的文学文体中,不但诗歌有韵律,甚至有极为严格的韵律格式,即使是散文,也难以避免韵律挟持语法的状态。为此,双音节和四字格的词语构造习惯,成为汉语非常独特的建构。这一部分知识,是回避不了的。

现代汉语是在文言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没有文言基础是很难深入研究现代汉语的,适合汉语的知识系统必须古今沟通。

语言文字的很多现象与社会紧密相连,社会语言学的知识,在信息社会不能缺少。

语言文字的内在含义携带着大量的文化,传统文化进课堂,首先应当发掘语言文字与文化的互证关系。语言文字是文化的基石,文化语言学和汉字文化学的知识,在语文课程中是需要的。

…………

上面所说的只是一些内容的举例。语言文字知识系统的建设,并不是大学语言文字学的搬用,不是已有知识的简单拼凑,更不是堆砌概念、罗列术语让老师复述、学生死背,而是从汉语汉字运用的需要出发,本着解决问题的思维逻辑来建构。

上面所说的只是语言文字方面的知识,语文课程需要的还有逻辑知识、文章学知识和文学知识。这几个方面也必须是综合的、适切的、有效的。

组织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建构中国式的语文学知识系统,并不是没有基础,但不要坐而论道,更不要知难而退,认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着手去做,假以时日,必有成效。这已是刻不容缓的语文课程建设工作。

七、结语

总之,我们把信息社会的语文教育纳入语言战略之中,是毫不夸大的。这是一个以人为本、遵循教育规律打造人才强国的问题。国家培养高端人才,必须在全民素养普遍提高、社会环境有利于青少年成长的前提下,才能奏效。

在把语文教学纳入语言战略的时候,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强调,那就是语言文字研究领域过分西化的问题必须解决。借鉴西方是必要的,在科学问题上不能滋长狭隘民族主义,这一点我们早已经认识到;但借鉴西方必须适合语言文字的民族特点,不能全盘照搬,语文教学更是如此。这里要引用章太炎先生近百年前的话来警戒我们自己。他在《自述学术次第》一文中说:“中国之小学及历史,此二者,中国独有之学,非共同之学。”又说:“凡在心在物之学,体自周圆,无间方国,独言文、历史,其体自方,自以己国为典型,而不能取之域外。”(章太炎1936)语言和历史是有棱角的,是有民族性的,不论是交流还是研究,不同语言具体的差异性比之抽象的共同性,永远是更为重要的。如果肩负着母语运用的语文课不遵循汉语汉字特点,我们还谈什么信息传播?还谈什么课程建设?

将语文教育纳入语言战略之中,这是一个涉及国家强大的课题,一个涉及信息传播健康发展的课题,一个把个人的安身立命和国家的发展强大紧密结合起来的课题,值得我们十分地关注,尽快地推进,深入、长期地做下去。

该文发表于《语言战略研究》2024年第1期,参考文献从略,如有需要请参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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