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李埏:马援安宁立铜柱辨

 滇史 2024-01-15 发布于云南

唐樊绰《蛮书》(亦名《云南志》)是一部史料价值很高的古籍。治滇史者,无不把它置诸案头,以备征引。但是应该注意,此书也有讹误之处,征引时是不可尽信的。这里,仅就马援安宁立铜柱一事,略加辨正。

《蛮书》卷一《云南界内途程》一开始便写道:
安宁城,后汉元鼎二年伏波将军马援立铜柱定疆界之所。去交趾城池四十八日程。汉时城堡尚存,碑铭并在。
按,此则记载有可议者。其一是“后汉元鼎二年”的年代问题。后汉无元鼎;元鼎是前汉武帝年号。马援为后汉建武时人,去元鼎百数十年。《蛮书》显然错了。对这错误,清乾隆四库馆臣已加以纠正。四库馆臣说:“马援定交趾为后汉光武帝建武十九年事。元鼎乃西汉武帝纪元,后汉并无此号,盖樊绰失于考据之误。”
其二是马援安宁立铜柱事,直至今日,关心云南掌故者对此事持有两种相反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确有其事,主要依据是见于《蛮书》。另一种意见则认为并无其事。《蛮书》所云是错误的。我的意见与后者同,理由如次。
马援,在《后汉书》中有专传,生平重要事迹俱见传中。其征交趾经过,传叙述颇详。同书《南蛮传》亦载及此事,与本传略同,据此两传及《资治通鉴》等书,我们看到,建武十七年(公元41年),光武帝“诏长沙、合浦、交趾具车船,修道桥,通障溪,储粮谷。拜马援为伏波将军,以扶乐侯刘隆为副,南击交趾”。翌年(公元42年)三月,“马援缘海而进,随山刊道千余里,至浪泊上,与征侧等战,大破之……”。十九年(公元43年)夏四月,“峤南悉平”。二十年(公元44年)秋九月,“马援自交趾还”。十二月,“马援自请击匈奴,帝许之,使出屯襄国……”。纵观马援在交趾之役中,史无一语道及他曾到过云南或派遣部属来过。他去交趾是从洛阳出发,取道今湖南、广西两省区,至合浦乘船沿北部湾海岸而至交趾,离云南甚远,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这样,怎么样和为什么不远千里到安宁来立铜柱呢?立铜柱跟谁“定疆界”呢?
在马援征交趾的同时,汉廷确曾派军征滇池地区。《后汉书·西南夷传》载:建武十八年(公元42年),“夷渠帅栋蚕与姑复、叶榆、弄栋、连然、滇池、建伶、昆明诸种反叛,杀长吏”。十九年(公元43年),“遣武威将军刘尚等发广汉、犍为、蜀郡人及朱提夷合万三千人击之。尚军遂渡泸水入益州界。群夷闻大兵至,皆弃垒奔走,尚获其羸弱、谷、畜”。二十年(公元44年),刘尚“进兵与栋蚕等连战数月,皆破之”。二十一年(公元45年)春正月,“追至不韦,斩栋蚕帅,凡首虏七千余人,得生口五千七百余人,马三千匹,牛羊三万余头,诸夷悉平”。这一战役的规模,与交趾战役略等,在战略的重要性上亦复相埒。它的攻击目标就是安宁、晋宁。它的进军路线是从四川经西昌渡金沙江而抵滇池地区,与马援军相距甚远,互不干涉。刘尚与马援都是将军,地位相若,而且都是胜利者。马援怎么可能到刘尚的战区去立铜柱、定疆界呢?假如要立,那也应当是刘尚而非马援;但刘尚又无其事。其事之荒诞不经,实不待智者而后知。
由上述可见,马援安宁立铜柱事纯属虚构,《蛮书》的“后汉元鼎二年伏波将军马援立铜柱定疆界之所”一语是错了,不足为据。

李子廉(永清)先生撰《蛮书校注》,盖因有感于安宁铜柱之谬,遂谓《蛮书》此条中之安宁城与交趾城颠倒,当互易,方国瑜先生是其说。木芹同志撰《云南志校补》稿亦云:“李说是也。”赵吕甫同志撰《云南志校释》引木稿为据,亦肯定两地名当互改。我认为这一说法也还有待于商榷。
为什么尚须商榷呢?为的是问题仍未解决。试看赵撰《云南志校释》卷一中已经互易两地名并更改过年代后的这段文字:
交趾城,后汉建武十九年,伏波将军马援立铜柱定疆界之所。去安宁城池四十八日程。汉时城壁尚存,碑铭并在。
如此互易,有两点不可解。一是本卷名为“云南界内途程”,而首举“交趾城”,于例不合;二是如此更改,就得先行证明:确有马援于交趾城立铜柱的事实。假如交趾城也没有马援立铜柱之事,那么两城互易仍同样是错的。显然,若不解决这个问题,那么把从安宁到交趾四十八日程,换成从交趾到安宁四十八日程,就没有什么必要。反不若从“云南界内”的安宁说起,还于例为得。《校释》说:“(木著《校补》云)'只有安宁城与交趾城互改,才能与文义和史实相符。’今按木说是也。”木、赵两同志未曾提供交趾有马援铜柱的考证,因此其说仍有所未安。
有一则未经木、赵两同志征引,但可佐成其说的记载,应当在这里谈一下。《后汉书·马援传》李贤注引《广州记》说:“援到交趾,立铜柱,为汉之极界也。”《广州记》的撰者为晋人。其时代上距后汉初年逾二百载,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范晔撰《后汉书》在其后,而未采其文。不能说晔未见此书,只能说他有所不取。因为当时汉之极界实不在交趾,而在其南颇远的林邑。马援战胜之后,要立铜柱定疆界自不应立于交趾。这大概就是范晔不采此书之故。唐杜佑撰《通典》,于《边防四·南蛮下》亦述及马援铜柱,但不系于交趾,而系于林邑。假若果有马援立铜柱事,则杜佑之说或庶几近之。
又,《蛮书》关于安宁马援铜柱的记载凡两见。除卷一外,卷七《云南管内物产》亦有一条。其文云:
天宝八载(公元749年),玄宗委特进何履光统领十道兵马,从安南进军伐蛮国。十载(公元751年),已收复安宁城并马援铜柱,本定疆界在安宁,去交趾四十八日程,安宁郡也。
这里,安宁、交趾两地名无法再互易了。若再互易,那就不知所云了。由此可知,卷一的两地名,樊绰原来就是那么写的;不是他,也不是后人误加倒置的。只互易卷一的,而不互易卷七的,那便扞格难通,而且自违其例。向达先生说:樊氏“本人究竟没有能到云南去目识亲览,不免有传闻异辞以至错误之处”。安宁马援铜柱之说当亦如此,可惜向达先生未曾加以否定。但他不取子廉先生之说,没有把安宁城与交趾城互易,则是颇为有识的。
赵吕甫同志在卷七此条下加按语云:“此与卷一首条俱误。”他在卷一首条下则说:“至于马援植铜柱定疆界之地,《水经·温水注》引《林邑记》,《南史·南蛮传》《通典·边防典》引《林邑国志》及屈璆《道里记》,《旧唐书·地理志》《新唐书·环王传》《太平御览》卷七九○引《交州南外国传》等并谓在林邑南二千里之西屠国北境,凌扬藻《蠡勺编》卷四〇、张镜心《驭交记》则谓在思明府(广西宁明)、钦州(广西钦州)各有铜柱一,并援所植。大抵汉以后好事者慕援远征事迹,竞铸铜柱以广附会,而著录者又各以所知纷为笔记,当以前说为朔。”赵同志上述论断,我认为是正确的。不过在他的《校释》里,他将卷一的“元鼎二年”迳改为“后汉建武十九年”;对安宁城交趾城两地名也已互易位置;依此例推之,则马援立铜柱事,既已否定,则当删削,为何还一仍其旧呢?
其实,此事之应加否定已有古人先我们这样做了。清康乾时,倪蜕撰《滇云历年传》,其《自序》中有云:“柱或铜而或铁,附会为多。”他在光武一朝的叙事中,没有收入马援立铜柱事。可见他不承认有此史实,故而不取。
由此可见,古人今人都已有否定此一荒诞传闻的人了。但今人中还有坚持不肯否定的。有的人说:故老相传,今安宁城外的团山上就是马援立铜柱之所,难道立铜柱事还会假吗?又说:杨升庵的学问是太大太大了,他又曾在安宁住过,但他也没有否定过《蛮书》的记载,我们可以否定吗?对这样的问题,该不该回答呢?我想,只需要简单地说几句就够了。马援铜柱之说是一种传说。在云南,有很多类此的传说。如武定,有建文帝逃匿狮山僧寺之说。当地人会为你指出寺前某棵树是建文亲手植的,某块石头是建文常坐的,……言之凿凿,但你能把它当作史实吗?又如云南贵州都有关索岭,多至四五处,四川且有关索坪,都说是关羽幼子关索从孔明南征,曾驻兵于其地,……你相信吗?事实上关索并无其人,关羽也没有什么幼子。这类传说,炉边闲话时确是很好的谈助,考订历史时就只好割爱了。因为传说不是历史,也不能代替历史。我们只能用历史去检验传说,而不能用传说去佐证历史。关于杨升庵未曾否定《蛮书》马援立铜柱的问题,原因是他未曾获睹此书。向达先生在《蛮书校注》的《序言》中说道:自明洪武以后,“便很少有人提到樊绰的书。像杨慎那样渊博,也没有看到”。其所以如此,因为此书已久无传本。《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自明以来,流传遂绝。虽博雅如杨慎,亦称绰所撰为有录无书,则其书亡佚固已久矣。”方国瑜先生在《云南史料目录概说·云南志》下更详言之:“明嘉靖时,沐朝弼《纪古滇说序》曰:樊绰之《云南志》,名存而实已亡矣。天启《滇志》卷十说:滇中古书,《樊绰志》绝无传本。并不见有传本也。惟《永乐大典》录此书,题作《云南史记》,为明初以来仅有之本。清乾隆间,四库馆从《永乐大典》辑出,刊入《聚珍版丛书》中,流传于世。”这是《蛮书》在明代以及清初的流传情况。杨升庵以嘉靖三年谪戍永昌,至三十八年卒。他当然无缘得窥《永乐大典》秘笈,此外又别无传本,那么他学问再大也无从对《蛮书》发表意见,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啊!
国瑜先生还指出:“曹学佺《蜀中广记》卷五十三《郡县古今通释·东川军民府》说:'杨用修引樊绰《云南志》曰:界有蒙乐山,出比翼鸟,即蔡蒙旅平之蒙山也。’瑜未查出杨慎所作何书有此语,有之,亦属妄说,樊《志》中无此语也。”这也可证杨升庵对《蛮书》实未曾寓目。
《后汉书·马援传》还记载了援征交趾时的一个故事。这故事或对本文所讨论的问题有参考价值,爱抄录于下:
援好骑,善别名马;于交趾得骆越铜鼓,乃铸为马式,还上之。因表曰:“夫行天莫如龙,行地莫如马。马者甲兵之本,国之大用。安宁则以别尊卑之序,有变则以济远近之难。昔有骐骥,一日千里。伯乐见之,昭然不惑。近世有西河子舆,亦明相法。子舆传西河仪长孺,长孺传茂陵丁君都,君都传成纪杨子阿,臣援尝师事子阿,受相马骨法。考之于行事,辄有验效。臣愚以为传闻不如亲见,视景不如察形。今欲形之于生马,则骨法难备具,又不可传之于后。孝武皇帝时,善相马者东门京铸作铜马法献之。有诏立马于鲁班门外,则更名鲁班门曰金马门。臣请依仪氏箭中、帛氏口齿、谢氏唇髻、丁氏身中,备此数家骨相以为法。”马高三尺五寸,围四尺四寸。有诏置于宣德下,以为名马式焉。
这个故事启示我们:《后汉书》不吝篇幅,详载援在交趾铸铜马事并上铜马表,若援亦有铸铜柱事,何以略而不书?征交趾是建武时一大戎事,若立铜柱以定疆界,则其政治意义和价值是很重大的。不能说,比之铜马,铜柱反而不足道了。以范蔚宗的史识,不致如此吧?这样说来,书铸铜马而不书铸铜柱,不是反证后者之非事实吗?
复次,假如说铜柱的传说查无实据,那么它的出现会不会事出有因?看来,那匹铜马可能就是附会之所从出了。方国瑜先生著《中国西南历史地理考释》(第522页)有云:“所谓马援立铜柱者,《后汉书·马援传》曰:'于交趾得骆越铜鼓,乃铸为马式。’则谓铸铜鼓[2],而后世讹传为立铜柱。”这话是很有道理的。但属推想,可以不多申论了。
注释:
[1]稿本,未刊,新中国成立之初入藏云南省图书馆。方国瑜先生和我都曾见之。[2]铸铜鼓:埏按,当作“铸铜马”。
——《李埏文集》第一卷,云南大学出版社,2018年,478-484页。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